六斤死了。
这消息像一阵飓风,在小村掀起了轩然大波。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态,况且六斤已经年近古稀,也算是喜丧了。但他的死讯还是在村里镇上快速传播开来,村口的闲话中心,镇街上,田间地头,到处都在无所顾忌的高声谈论着,抑或是窃窃私语着,甚至走在村巷里偶遇的两个人,也会诡异地相视一笑: 你知道么?六斤死了。
一个人的死讯在村里以至于乡镇上能引起如此影响的,六斤是本村第一人。没别的,只是因为,他是死在小姐肚子上的……
那天晚上,二狗正在大队部旁边的娱乐室打麻将,两圈没打完输了三百多,他火气一下上来了,把牌摔的啪啪响。这时他家隔壁的来福一下冲了进来,拉起他就往外走:
“赶紧的回家,跟你说个事儿。”
“咋啦?你拉扯个锤子呢,我这会儿输着,别特么招惹我。”
“你出来,有正事儿”,来福一把给他揪出了房子,往旁边没人处走了几步,小声说:“你爹死了,嫖娼时死在了小姐肚子上,心肌梗塞。”
“别放屁了”,二狗大骂:“你特么想要位子打牌也找个好借口,滚”
“你个狗日滴,真是个狗脾气,我是下午在镇上理发看见的,瞧我这头发理了一半就跑来了,刚去过你家,你媳妇素素和你娘都通知过了 ,现在家里乱成一锅粥,你赶紧回去看看”,来福也躁了。
二狗一听这才着了慌,急急忙忙赶回家了。
院子里已经围了好多人,有一帮子村上的干部,还站着一位警察,正在和他娘说着什么。一看到二狗回来,他娘着急慌忙的说到:
“二狗,你说这事可咋办呀?……先去请乐队把尸首迎回家吧?”
“什么?老家伙这样不光彩的死了还要给他大操大办咋滴?”旁边的素素一下炸了:“不知道丢人吗?书记你给评评理,我穿打底裤上面套个短裤都要被老头子骂一天,说我不知羞耻,把裤头子穿外面,都啥年代了,还整天三从四德,自己却跑外面耍小姐……”
旁边来帮忙的人想笑的都快憋出内伤了,这素素是个有名的母老虎。六斤活着时老爱摆谱,动辄拿出长辈的身份来训斥她,什么家道门规礼义廉耻,没想到素素根本不吃这一套,老是和他对着骂仗。有次大晌午的两人又吵起来了,六斤扯着嗓子在骂:
“懒得成啥了,一上午就知道在门口和婆娘娃娃碎嘴,午饭不做就罢了,早饭的锅都没洗。”
“想吃自己做去,你没长着手么?叫你儿伺候你去,我这一天天的还没点自己的事儿了?”
“你说喔倒是你娘个屁话,娶的媳妇儿不做饭,儿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打麻将,我这人咋活成这咧?唉”
“你骂我就好,你骂俺妈是做啥呢?日你娘” 素素拿出了泼妇骂街的战斗状态,双手拍着屁股跳着脚骂到。
“我日你娘” 六斤也不甘落后,还能被儿媳妇给整治了?
“吆喝,给你长本事了是不?我娘家路远,我妈上年纪了不好使,别跑那么远去日了。我就在这儿呢,要不,您将就着用一下?”素素这战斗力爆表。
哈哈哈哈,围观群众哄堂大笑,六斤红了脸,憋了一肚子气进了堂屋,咣一声关上了门。
唉,往事不堪回首啊。
二狗娘一看这素素又要发威: “够了,人都死了还絮叨这些干哈?咹,还等到明天去收尸咋滴?二狗子,赶紧去请阴阳先生,请个小乐队,买棺材。你姐和姐夫他们都去给亲戚家报丧了”
“群发个短信不得了?”素素和二狗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们说的屁话,这大的白事你发个短信?你以为是弄啥呢?旧社会报丧这还要拿礼帖呢,对了,让他们记得戴孝帽,头上没缠白布失了礼仪人笑话” 娘转身看了一眼靠在西山墙上的架子车: “素素,把车子拉上,咱俩连夜把尸首来拉回来。”
赶到镇上,还没走到洗头房就看见那边停着一辆警车,旁边用黄带子围了一圈警戒线,二狗娘紧走几步:
“政、政府,我男人……”
“噢,你是死者家属吧?人在里面呢。”警察猛吸一口烟,扫了她一眼,一脸鄙夷。“法医已经验过了,死于心肌梗塞,先把人拉回去吧,有啥异议明天来派出所。”
娘俩钻进警戒线,老太太急急忙忙往里走去,滑开花花绿绿的玻璃门,里面橘红色的霓虹灯散发着暧昧的光线,两个年轻的协警一边抽着烟,一边在小声说笑。看到老太太进来,没好气地说: “怎么才来?你们这家属也真是,人都死半天了才过来,赶紧拉走,俺们还等着下班呢。”
拉开屋中间隔着的帘子,二狗娘一眼看到蜷缩在按摩床上的六斤,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她还是没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你个死老头子,这大年纪了还一天干这些荒唐事儿,说你多少回了都不听,这下好,把命搭上了,呜呜呜呜”
“别急着哭,先弄回家再说。”年轻的那位协警催促着。
六斤赤身露体,人已经凉透了,渐渐僵硬起来,瘦小的躯干,更显得胯下阳根巨大,兀自狰狞挺立着。老太太一把抓过旁边的床单,赶紧盖上。
咳,咳咳。素素在后面尴尬的正不知所谓呢,小协警过来帮着老太太三两下把尸首卷了起来。“来,都搭把手抬出去。”另一位年长的协警抓起来脚下的床单两角。四个人吭哧吭哧抬了出去。
“谢谢你们啦,给你们添麻烦了,安埋人那天过来喝酒哈,”待搬到车上放好,签完字素素对几位警察说道。
扭头瞅一眼车上,平坦的床单中间总有一个高高的凸起,她皱了皱眉头,弯腰在路边摸了块砖头,撂了上去,把那“帐篷”压住了下。“老流氓,死了还这么不安生。”
两人一路无语,吭哧吭哧把尸首趁着夜深无人拉了回来,走到家那条街巷,远远看见门口灯火通明,二狗已经带领伯叔弟兄搭了个简单的灵堂,他大伯手里揣了个烟锅杆杆在门口指指点点,安顿着小辈们干这忙那的。一看到娘俩拉着车子过来了,赶紧大声呵斥着:
“先别急着进门,二狗去把刚逮来的那只公鸡抓来,人在外横死不能安安生生回家的,得撒鸡血撵弄。”
二狗慌忙把一只五花大公鸡拎了过来,按倒在地,窝着鸡头,在脖子上拿镰刃轻轻一拉,鸡翅膀使劲儿扑腾,扇起一阵阵灰土弥漫,绑着的鸡腿剧烈地伸缩着,鸡血点点滴滴洒了一地。二狗提起鸡,弯着腰缓缓地围着车子转了一圈,血掉在白色的水泥地面上,黑糊糊的一团,在灯光下浓的像墨汁一样。
众人七手八脚帮忙把尸首抬到堂屋,放在停尸床上,几个利索婆娘帮着二狗娘给六斤穿好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在头顶的香案上点着了蜡烛香火,二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鬼哭狼嚎般哭喊起来: “爹呀,你咋就这么走了呢?爹!”
院子里早有人叫来了村里服务队的大厨,几个贤惠媳妇在帮着料理饭食,这大半夜的,来帮忙的人都要吃一碗饭才回去呢,何况还有村领导们和派出所的同志在,这白事里的到头饭可是个大讲究。大家轮流过来上香磕头,几个侄子侄女自然是要哭一场的。完了赶紧吃饭,已经是后半夜了,吃罢饭都得回家眯会儿,明天的事还多着呢。
第二天,阴阳先生早早到了,二狗娘给报上了生辰八字,他掐指算计,闭眼沉思一会儿,饱蘸墨汁在一张白纸上写下殃榜,七单,上有盛殓时辰及出煞日禁忌,出殡日礼仪及对冲属相。饭毕,二狗拿着木橛子,绳子,石灰,红木盘里托着香蜡纸钱,扛起老撅头,先生在后面背着罗盘,相跟着去祖坟踏穴。
赶下午雇来的挖掘机就进了祖坟,照着阴阳先生放好的白石灰线开挖。先挖个深四米,宽两米,长六米的长方形坑道,大头小尾,坑道大头那三米会用砖箍成窑洞的样子,里面用地砖铺了,洞口贴一副瓷砖画儿,排面上有青松白鹤祥云,左右一副对联:
山水风光秀,子孙世泽长。
上面再填土夯实,这墓地就成了,这点活儿得干三四天,讲究的是要做的富丽堂皇。到下葬时棺材从小头入土,下入坑道再推进窑洞,用青砖封好墓穴门,再回填浮土成一堆,上插柳棍儿,花圈,孝子贤孙叩拜烧纸 ,才算礼成。
阴阳先生给算的出煞日子是第四天戌时到子时,需要躲煞。本地乡俗认为,人死后至中阴身期间,有一股煞气笼罩,至此煞气消散之时称为出煞,出煞时辰及时长地点因人而异,出煞时举村皆退避三舍,传言撞煞者轻则生病痴傻,重则暴毙身亡。
二狗还记得小时候有次村里死了人,据说那老头子解放前是本地的一个大土匪,死后煞气太重,出煞那天刚好是大中午,村口两棵树上横拉着一条麻绳,中间沾着一张红纸,那是告诉路过的人,千万不要进村。大白天的街巷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若是有小孩哭闹着要出去玩,大人必痛斥: “躲煞呢,你跑出去倒是寻死呀?”
本来二狗不想让在省城上大学的儿子治国回来,他觉得老头子这样死的不体面,不想被娘大骂了一顿:
“你爹再怎么那也是你爹,临了送他一程怎么啦?嫌丢人了?你狗日滴以为自己是喝风吹大的?治国必须回来。”
虽然素素一脸的不情愿,还是给治国打了个电话。孩子紧赶慢赶,还是赶出煞那天回到了家。服务队下午早早给做了饭,闹丧打牌的和前来吊唁的亲友吃完饭也都赶紧散了。
六点半的时候天刚麻麻黑,二狗家的这条巷道已经家家关门闭户了。素素早去前屋休息了,下午去坟地看,墓已经箍起来了,就剩牌面试上贴瓷,估计明天能弄好,这几天她累的够呛,趁着今晚清静,赶紧睡下吧。治国还在隔壁小屋里玩手机,游戏噼噼啪啪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二狗娘也去东屋睡下了,老太太这次打击不小,那晚收尸回来后就卧床了,只有几门老亲戚过来才去东屋看一下。二狗一个人跪在堂屋守灵,虽然社会发展日新月异,但是他们村这些老传统还是一直在保留的,如果他不守灵,不知道会被娘和那帮老姐妹骂成啥样。已是深秋时分,夜凉如水,二狗一边拿着手机拨拉着看电子书,一边抿一口腿边的墨瓶太白,50度的烈酒入喉,穿肠裂肺,浑身散发出惬意的温暖。
待到八九点钟的光景,一瓶酒已经喝了没剩多少了,他眯着眼看了一下香案,香案上的一对白烛还在跳跃着火苗,停尸床上的冰棺里亮着冷冷的青光,从这里望去,六斤的脸干瘪瘪的,二狗突然就心酸了一下,扭头看着屋外,院子里有一个两千瓦的日光灯管,灯火通明照的满院亮如白昼。靠山墙的架子车旁边,放着一副黑漆漆的桐木棺材,如一只巨兽静静地卧在那里。二狗越来越迷糊,慢慢靠在后面的墙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渐渐深了,前屋手机屏幕的微光早灭了,堂屋里二狗的鼾声已如清风徐来,哼~嘘,哼~嘘。院里的灯忽然莫名其妙的扑闪了几下,终于灭了。堂屋里的顶灯,冰棺上的冷光灯全灭了。
……秋风吹着院子顶上的篷布哗啦啦,远处,不知谁家的狗疯狂叫了起来: 汪汪,呜,汪汪汪汪,带着的铁链都被拉的哐啷啷响,好像是在朝什么很危险的大型动物狂吠。
二狗娘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她睁眼一看,坏了,院里黑漆麻乌一片,只有堂屋里闪耀着微弱的烛光。她赶紧摸了一下炕头灯开关,吧嗒,没一点反应。麻利的溜下床去堂屋瞧瞧,二狗靠墙睡的正香呢。
“二狗子,醒醒,赶紧醒醒,”娘一下就急了
“咋了娘?”二狗擦着嘴边的涎水睡眼朦胧地问道。
“停电了,还不知道啥时候来电,你赶紧去大队部借一下发电机,要不你爹在冰棺里该有味儿了。”
“让素素和治国去吧,”二狗握拳敲了敲脑袋: “我刚可能喝多了,吹了点凉风,头疼。”他捡起掉地上的手机看了一下,十一点二十。
他去前屋拍醒治国和素素,让他们赶紧去大队部借发电机,治国虽然一脸不情愿,但也不敢说什么。素素一下就炸了:
“半夜三更让我们出去,这还出煞着呢,你一个大男人咋不去?”
“放屁,家里留咱妈一个你放心啊?出什么煞?那不是咱爹么?活着你都没怕过他,死了你倒虚了?我头还疼着呢,赶紧去别啰嗦了”。二狗也骂了起来。
娘俩拉着车子打着手电磨磨蹭蹭走了。二狗和娘回到堂屋守着。
娘又絮絮叨叨说起了从前,二狗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听了半响,看看手机: “哎哟娘,这都快一点了,你去睡吧,我等他们回来就行”
……
香案上的两支白烛都已燃尽,娘也回东屋睡下,二狗又窝倒在垫膝盖的草垫子上睡着了。只有停尸床上的长明灯还在发着豆大的微光。
街巷里的车轱辘声隐隐传来,素素在前面风风火火的推开了大门。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狗日的叫你去你不去,害俺娘俩求神拜佛找好几个人,这才借到发电机。二狗,二狗子,还不赶紧过来卸车,给发电机接线”。一边往里屋冲去。刚一进门,手电在地上一照,二狗平展展的在地上躺着呢。她心里咯噔一下,手电往上一抬,只见六斤靠在堂屋的墙角里直直站立着,脸煞白煞白的。
一瞬间,素素愣住了,脑袋里“嗡”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裂开来,胸口像是被大铁锤狠砸了一下,“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她扭头向外跑了出去,刚跑两步,就自己绊倒在院子当中……
后记
素素死了。
乡邻皆说是撞了六斤的煞,被鬼抓走了。传言她死的及其惨烈,嘴脸乌青,身子蜷缩成一团。有人说是素素平日不孝顺公婆,又有人骂是六斤害人不浅,孰真孰假,谁都不知道。
只有二狗明白,素素是被吓死的。那晚最后他们没等到发电机,娘又困了,怕尸首放在冰棺里捂臭,就叫了隔壁来福两口子过来帮忙,一块儿把老头子搬了出来,尸体已经冻硬了,就直直树立在墙角,后来也就都歇下了。没想到阴差阳错,吓到了素素,也是她平时和老头子不和,再者那几天又累又困,神经已经极度紧张,这才……
唉,人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