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这是多少人穷极一生要要达到的境界。
得来却毫不费功夫。
此时此刻,他仰面躺在没膝的新雪里,拍出了一个标准的“大”字。晃白的阳光和身下的积雪一样绵软无力,惋惜似的轻拂在被冻得发红的俊俏面孔上。
贾四用尽全力深吸了一口气,想大声地呼喊,可一股甜咸的热流却抢在喊声之前喷出了口腔。瞬间,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安静而祥和。这样的阳光让他想起了远在南国的家乡。那里早春的时候也有这般温煦的太阳,灶上笼屉蒸青团的热气也是这么温柔的,还有妈妈一边从砂锅里盛稀饭,一边轻轻招呼起床的声音,也是一样的暖甜。
一身雪白裤褂的消瘦男孩儿从身后蒙上了年轻母亲的眼睛,后面是一个满脸雀斑的胖嘟嘟的小女孩儿套着明显大了好几个号的旧单褂,拍着手雀跃着嬉笑,一头黄毛儿小辫儿像微风中的狗尾草似的乱颤,“姆妈,猜囡囡是谁?快猜、快猜!”
“哎?这不是我小时候吗?小妹还是个小不点儿呢,瞧着一头小辫儿,我那会儿手可真笨,真是委屈她了。妈那会儿可真年轻。唔…好香的稀饭,好糯的青团。好饿哦,这山蘑菇还怪香的呢,可怎么说也没有家里的饭香啊,还真有点…有点想家了。”贾四最后的意识也变得恍惚,嘴里越来越甜,身上越来越冷,不知不觉大滴的眼泪已经顺着眼角奔涌而出,却还没有到太阳穴就被冻成了冰珠。
遗憾的是,他似乎再没有机会吃上这样一顿朝思夜想的家乡饭了。殷红的鲜血正从他的嘴角、胸口的伤口汩汩地流淌出来,他挣扎着想抬头看看是什么把自己撞得四脚朝天,却再没有一点力气,只好任由血水的染红了身下一大片厚厚的积雪。热血融化了薄薄的一层新雪,顺着山势向下,终于停在十几米外的一个小土丘前。
土丘后面委身的几个汉子都是清一色的黑色的土布棉袄、蓝黑色绑腿的缅裆棉裤,腰里扎着酱红色破布条编的裤带。只有一个用破布包着脸的黑大个儿的腰间系得是巴掌宽、土黄色的生牛皮板带,古铜色的皮带扣边上斜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而另一把一模一样的,此时正斜插在贾四的胸口上。
贾四轻轻的呻吟了最后一声,就再也一动不动了。一直紧攥的拳头也稍微散开,吃了一半的山蘑菇早已经被攥得稀碎。一瞬间,指间掉落的嫩白蘑菇肉和浅褐色的蘑菇汁液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的奇异香味,随即就又被浓烈的血腥味吞噬得无影无踪。
“大、大当家的…”一个黑衣汉子从土丘后面探出了头,仔细打量了躺在血泊里的贾四,抽了抽鼻子,耸着肩膀压低了声音,“看、看样儿是完犊子了。后头没、没、阿就没坠着尾巴!”
黑衣汉子们往后稍退,人圈儿的正中间让出一个干瘦的矮个子。和他们一样,也是一身土布衣服,只是扎在腰间的带子是鲜红的新布和乌黑的马尾编成,还多了一排尖利的短柄匕首。三棱状匕首每面都仔细地用炭灰熏得乌黑,无论在阳光下还是灯火中都极难反光,只有角度十分凑巧的时候,才能窥到刀尖和刃口隐约泛出的青绿色寒气,这简直和它们的独眼主人那只将将能睁开的三角眼中透出的犀利眼神同出一辙,让人不寒而栗。
“大、大当家,好、好刀法!”黑衣汉子满脸堆着笑往矮个儿面前凑合,余光却时不时的扫视系牛皮带的大汉,一咧嘴,满口黑黄的碎牙,在呼出的白气里格外的扎眼。虽然他已竭尽全力佝偻着身子让自己显得矮小一点,却还是比大当家高了一头多,只好更使劲地压低了脑袋朝前探出脖子,像极了一只刚被扔进热锅里煲汤的中华鳖。
矮个子头人没有接话,伸出枯枝似的手指,面无表情的挑了一下额前斜搭下来的长发,那里本该有眼睛的地方只是一块轻微凹陷的黝黑皮肤。继而,头人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一眼系牛皮带的彪形大汉,冷漠中似有责备。
那汉子历时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冷风,贴身的小衫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为了掩盖尴尬,汉子假装随意地用双手使劲拽了拽短袄的下摆,又干咳了几声才低下头闷闷的嘀咕,“大哥,今天十五,张天师说能不杀生还是不…”他偷眼一看,却只见到大当家的背影,身后紧跟两个随从---一个驼背的矮子和一个魁梧的紫红脸大个子,一左一右随着他已经朝雪山更深处走去。汉子只好硬生生地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回了自己肚子里,转身、提气、一个箭步蹿上一人多高的土丘,紧接着一躬身,三个连续的猫跳就落到了十几米开外贾四的尸首前。汉子力大身沉,却只在身后宣软的雪地上留下鸡蛋大的几个的浅坑。见他反手抓住贾四胸口的匕首,嗖的一下抽将出来,斜插在伤口上的刀刃虽然血迹斑驳但刺入并不深,好像有人故意掀开棉袄,贴着皮肤划开的一道口子。汉子轻叹了一声,用贾四的衣领蹭净了血迹把匕首归回自己腰间,又才继续伸手在伤口附近拨弄,用了很大力气才又启出另一把几乎连根没入胸腔的三棱匕首,刀刃几乎是垂直插贾四的胸膛里,刀口几乎深可透背,刀刃上的炭灰在刺入胸口的登时就已经止住了血,而正是这几乎不见血的一刀,却要了贾四性命!
“二、二当家的。”二当家正端详手上的三棱匕首发愣,磕巴汉子却深一脚浅一脚的靠了上来,原来他刚才没有随着大当家直接进山而是靠在土丘后看这边的情形。见二当家启出了三棱匕首,磕巴才象征性地朝他作了个揖,不等回话伸出双手半接半夺地取了那三棱匕首,毕恭毕敬地举在头顶,咯吱咯吱地趟着积雪朝大当家一行人的追去。
“算什么东西!也不怕刀上焠的毒要了你磕巴的狗命!”二当家身边两个年轻后生面露不快,看着磕巴谄媚的样子,使劲的啐了一口痰。二当家却只紧了紧腰间的牛皮板带,随即用极低的声音哼了一声制止了继续抱怨,看样子并不想追究下去,只示意剩下的两个黑衣汉子用树枝搭了简易的爬犁,装上贾四的尸体,也朝大当家的方向赶过去,刚走几步又回过身,嘱咐跟在身后的喽啰用积雪盖住血迹,再断后扫净足迹。
短短几分钟里,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雪山的深处。
�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