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
(1)
长谷部面前横着一道障子门。
蒙在竹木上的和纸已经发黄,还沾着暗色的脏渍,让人看了像蠋爬满全身一样恶心,尽管如此长谷部还是按耐下厌恶,伸手触上拉门。寒意立刻穿透手套刺痛他的手,却无法阻止他郑重地拉开纸门,释放尘封在其背后的阴冷气息。寒风掀动他的衣摆头发,也吹散遮住他视线的浓雾,令大广间赫然显现。
和本丸的大广间完全不同,这个大广间隔扇门和榻榻米上满是暗色的脏渍。
长谷部全然不顾脚上还穿着鞋子,径直踏入大广间。随他深入,腥腻的气味越发浓重,脏渍也愈见密集。等他最终在大广间尽头停下脚步,迎接他的是笼在黑雾中的床之间。地台上是一摊暗棕色的水渍,似有个装满颜料的皮袋在此破裂。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比这个大广间本身更异常的东西了。
长谷部一时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这房间空旷而巨大,却仿佛填满了东西,无形的,难以捉摸的,挤挤挨挨地围拢过来。黑雾活物似的翻卷而动,隐约间还有话音传来:
“疼……好疼……”
“……不想这样……”
“别把我留在这里——”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
……
细碎的人声猛然合为一股强大而齐整的声音洪流,直扑过来——
“——为什么安然无恙的是你?!”
怨毒的目光如万千利箭,从黑暗深处刺向长谷部。
长谷部猛地睁大双眼。大广间、寒意和黑暗统统消失不见,夕阳透过副书院的窗户照进来,在他面前的榻榻米上映出一块暖黄色的光斑。
现在的他身处自己的卧室。
刚才是梦。
长谷部愣了愣神,散乱的思维渐渐凝聚,这才注意有谁正对房门又拍又敲,还喊着他的名字。
是药研。
“——大将醒了!你听到没有?!大将醒了!”
长谷部先是一怔,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冲向房门。他打开门锁拉开房门,气喘吁吁的少年差点跌进他怀里。
“大将醒了!”药研说,“为了消除溯行军的瘴气,已经转移到月澄堂。”
“驱除瘴气吗?”
“对。仪式每天月升开始,月落结束,需要五天。若赶上阴天,大概还要延长,所以大将现在就要见你。”
“我立刻过去。”
男人拔腿便走,少年却双手撑着门框不让他通过。
“你至少换件新衬衫吧?那可是月澄堂。”
长谷部这才想起月澄堂作为恢复灵力的洁净之地,应先沐浴更衣才能前往。沐浴来不及,换衣服还有时间。他连门都顾不上关,转身拉开橱门拽出一件衬衫,脱下上身的衣服就往身上套。当他系扣子的时候,手指竟哆嗦得不听使唤。
“你从昨天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叫门也不理,”药研说,“你刚才要是再不应门我就要砸门了。”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负伤的不是我。”
“觉得错在自己,想要自我惩罚请换种方式,比如代替大家种田喂马。把自己关起来只会让同僚担心。”
长谷部顿了一顿,随即低头将系错位置的纽扣重新系好。他拢拢头发又再次掸掸衣服,便转身面对药研:
“如何?”
“至少没刚才那么落魄了。”
“走吧。”
一起前往月澄堂的路上,药研告诉长谷部各部队的部队长也被叫去了。
“大概要宣布什么事情。”少年推测。
“宣布撤销我近侍的职务吧。”
“说什么蠢话?除了你,这个本丸还有谁能当此重任?”
长谷部正要反驳,月澄堂的大门已出现在面前。等候在门口的管狐见他们来了,用爪子轻拍大门,大门自动向两边打开,露出一个宽敞的房间。
一道御帘从天花板垂下,将房间一分为二。御帘上挂着注连绳,表示御帘背后就是神圣之地,不可随意进入。而在御帘这边,几振刀剑正望着长谷部。
男人顶着同僚的注视,脊背挺直目不斜视地走进月澄堂,内心却似暴风过境般混乱。也就在这时,谁悄悄拉了一下长谷部的衣袖。男人望过去,药研瞥他一眼随即向御帘鞠躬:
“万分抱歉,我们来晚了。”
长谷部连忙随药研一起躬身致歉。
短刀施礼完毕就和其他部队长坐在一起,只把距离御帘最近的一个蒲团留给长谷部。
那是近侍的位置。
“哪有你这样的近侍?”
男人心中有个声音这样质问,接着那声音又讥讽身犯重罪的他连请求切腹谢罪的资格都没有,应该赶快携刀独自离开,随便断裂在哪处战场结束耻辱的生命。
因为安然无恙的不该是长谷部。
这念头刚一出现,付丧神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跪伏在地。寒意隔着布料刺痛他的膝盖,让他有一刹恍若重归梦中的大广间,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让声音不至太过颤抖:
“因属下失职,致主上受伤。压切长谷部恳请主上责罚!”
短暂的寂静过后,御帘背后先传来一声轻叹,随后响起了审神者带着笑意的声音:
“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就如你所愿对你施以严惩吧。”
(2)
长谷部和其他部队长一同离开月澄堂之后,在药研的监督下吃过晚餐,就去洗澡。等他收拾完毕,天已全黑。
全副武装的男人来到审神者的书房,尽管黑暗中也可视物,但他习惯的书房在晚上是充盈着光亮的,于是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
淡黄色的光线映亮书桌和上面堆放整齐的文件,但书桌背后的座椅里却空无一人。
因为此刻应在这里的那个人正在月澄堂养伤。
长谷部在沙发重重坐下,他的右手轻抚过沙发,掌心感受着布料每一寸细腻的起伏。
审神者有时候会坐在这里喝红茶吃茶点,顺便和长谷部闲谈。尽管他们谈话的内容五花八门,但除非长谷部自己开口,否则审神者绝不主动提及“那个男人”。
“就是这样好的主人,我却差一点失去了。”长谷部喃喃自语。
“都是你的错。”
来自他者的话音蓦然显现,恶寒也同时从脊椎最底端一路爬上长谷部的头顶。男人下意识环顾身畔,可视线所及只有早已见惯了的书房陈设,并无其他存在。
只是幻听。可令主上受伤的正是长谷部的无能,所以那声音说得没错。
黑暗在长谷部的回忆里瞬间苏生,随即化作乌云遮天蔽日而来。
接着,溯行军的传送门一个接一个洞开在墨染似的天空,金色的环圈如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觊觎大地。
绝望席卷战场,也就在那时刀剑们迎来了审神者。
“大家,我这就把增援带来!”审神者的衣袍在风中狂舞,白色的身影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中最后的星光。
但希望之光差点被溯行军熄灭。
当时怎么会没注意那个落单的敌人呢?
长谷部吐出叹息,却无法阻止自责升级为厌恶自我的野兽在体内冲撞撕咬。
“为什么安然无恙的是你?”
黑影在梦中这样质问。
长谷部的良心也这样质问。
于是长谷部逼迫自己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当时的情景,可依旧找不到答案。
不论答案为何,都改变不了主上受伤的既成事实。
“长谷部,我进来了。”
药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等长谷部回应,短刀已自行推门进来。
“我见你没在房间,又看大将书房有亮光就过来了。你果然在这里。”少年说。
“……有事吗?”
“夜战部队归还了。”
长谷部困惑地看着药研。后者见状扶额轻叹一声,随后开口:
“你不是接受了大将的‘严惩’吗?现在第三部队归还,两振中伤。如何处置啊?代理大人。”
审神者在月澄堂宣布要如长谷部所愿对他“严惩”后,立刻下达了裁断——
“长谷部,我在月澄堂进行净化仪式的期间,暂由你代为管理本丸。那么,本丸就交由你保护了。长谷部,拜托了。”
那时长谷部曾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离开月澄堂,同僚友好地拍他的后背,搂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再继续内疚,他都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长谷部?在听吗?”
长谷部揉着额角,让意识回到现实:
“啊,抱歉。请安排伤员修复吧。”
回答长谷部的是药研脸上尴尬的神情。男人立刻恍然大悟——审神者在月澄堂休养,没了审神者,如何修复刀剑?
“今晚先暂时安置在修复室,然后明天一早我去向主上请示。”长谷部提议。
“溯行军的瘴气怎么办。”
“封印修复室,今晚指派专门的刀剑临时看护。”
“我去找石切丸。哎呀,这样一来举行过祓禊仪式的石切丸又要闭关了,”将要走向书房门口的药研停下脚步回望过来,“对了,大将休养期间显然无法为出阵部队提供支援,是否需要调整作战计划?”
又是一件长谷部无法自行解决的事情。
“明天我一并请示主上。”
第一件工作刚告一段落,蜂须贺就前来报告刀装库存告急,可制作刀装需要审神者的灵力,这件事长谷部还得放到第二天请示主上;接着管狐带来附近山里妖怪请求协助的信件,这是在灵脉设立本丸的交换条件,于是需要第二天请示的公务又多了一件;第三个访客是狐之助,它和长谷部面面相觑,最后自己决定把政府的公文给审神者送去。
等书房终于只剩长谷部一个时,夜已过了大半。付丧神放任自己陷进沙发,审视记事本里罗列的条目,回味审神者的命令,却难以觅得刚得到那命令时的感激与喜悦,只剩一片荒芜。
那时注视他的,是缓缓爬过中空的初秋新月和书房内的阴影。
Day 2
(1)
唤醒长谷部的是酸疼的肌肉和冰冷麻木的脚趾。
男人直起身子,一时无法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他茫然四顾,视线扫过书本古籍,黄铜台灯、办公桌上整齐叠放的公文纸张,最后落在办公桌后空空的座椅上。
他竟怀抱佩刀在书房的沙发睡到天亮。
但至少一夜无梦。
渐渐明亮的阳光稀释了书房内逼人的寒意,也提醒长谷部该去觐见审神者了。不过在那之前他先要沐浴更衣。
刀剑居室一片寂静,空气里充满了慵懒的睡意,有那么一刻长谷部以为整个本丸只剩下自己。
男人踩着嘎吱作响的地板来到自己房间门口,踌躇半天才下定决心伸手拉门。他触上拉门的刹那,手中仿佛握满了蠕动的蠋。他紧咬牙关猛地拉开房门,腥腻味、寒气和黑影扑面而来,他后退一步下意识握住日本刀。
并没有妖物扑出,一切只是幻觉。
但房间里的气息仍令人不快。长谷部沐浴更衣过后,早餐也没吃直接前往月澄堂。
审神者的声音听起来不似昨日那般虚弱,却十分疲惫。长谷部犹豫片刻,还是打开记事本,将昨日的事情一一汇报起来。
“……另外,您休养期间,是否调整部队?”
“远征部队继续监视时空波动;作战部队挑选精锐暂时重新编制。必要的话我们这个本丸也还是会出阵的。”
“那么下午我召开军议会,传达您的决定。”
“狐之助已将我的情况上报政府,会优先调派其他本丸的力量,所以无需担心那些关键时间点的安危。”
“连其他本丸都牵扯进来了么?”
“互相帮忙是应当的,就当作让我的同僚们还我人情吧。”
审神者的语气十分轻快,大概脸上也正露出笑容,但长谷部还是无法抑制自责填充进四肢百骸,于是再次跪伏在御帘前。
“这一切皆因我无能所致,我恳请主上——”
审神者打断了付丧神的话语:
“长谷部,请别再为这件事纠结了。这是命令。”
“……是……”
“真是的,你就不能放松一点吗?出阵怎么可能不受伤?处理本丸的事务还不算责罚吗?对你来说工作这么愉快吗?”
审神者连珠炮似的提问让长谷部一时语塞。
“实在太过内疚的话,就好好完成我交待的任务,保护好本丸。”
“我长谷部自当尽心竭力,绝不辜负主上的期望!”
长谷部伏在地上向审神者行礼的同时如此说着,他内心某个角落却传来刺耳地嘲笑:
——你就只会说漂亮话而已!
“不是的!”长谷部下意识反驳。
“什么?”审神者问。
“不……没什么。”
“还有其他事吗?”
男人看了一眼记事本,上面只剩一个条目。
“长谷部,怎么了?”
“……第三部队两振中伤。”
“把他们带来月澄堂,我在这里修复他们。”
“在这里倒不用担心瘴气扩散,但您的身体……”
“月澄堂本就是为清除瘴气恢复灵力设立的场所,这点消耗不算什么。”
“是。”
长谷部离开月澄堂独自走向审神者的书房时,满脑子都是自己刚才伏在地上的样子。
“‘自当尽心竭力,绝不辜负主上的期望’。”他模仿刚才的语气又说了一遍。
“可你什么都没做,没用的家伙。”
他者的声音抚过长谷部的后颈,寒意如针刺进他的头皮。男人回望身后,只有风抚过树梢沙沙作响,乌云在他头顶上层层堆叠遮住晨光。
要下雨了。
“军议会结束后得去查看主上的花房。”他轻声说。
(2)
长谷部关好最后一扇玻璃天窗,一扭脸就看到骚速剑走向花房。太刀眉头紧缩,看来心事重重。
“怎么了?“长谷部爬下梯子。
“昨天晚上马似乎被什么惊吓到了,一整夜都不肯安生。”
“老鼠吧。去年马厩就有老鼠做窝。”
“那次大骚乱的盛况我可没忘,所以来找你之前和其他家伙一起仔细查过了,没有鼠洞。”
“幼虎们?”
“才不是那种程度的东西。”
“那还能是什么?”
“最近本丸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奇怪,我很担心有其他东西混了进来。”
长谷部握紧了梯子的横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这是不信任石切丸和太郎太刀维护的防御结界?”他反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主人负伤,要是马再受惊弄折腿,可真就难办了。我知道你最近情绪很差,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麻烦你。”
“我明白了,”长谷部轻叹一声,“我打理完主上的花房就去马厩。”
“那可真是麻烦你了。”骚速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
“没什么,我不过是奉主命行事罢了。”
(3)
棕色的“水渍”,黑色的雾气,浓厚的血腥味。
又回到了那个梦里。
黑雾在床之间盘旋翻滚,悉悉索索的人声回荡。
视线又刺了过来,那其中满溢的憎恨令长谷部握紧刀柄后撤一步。一声脆响从他身后传来,似是骨头折断。男人知道这时候不可分心,却仍无法战胜好奇心。
他循声回望,背后却空无一物。
什么在长谷部的余光中蠢动。付丧神握紧佩刀手臂发力,下一刻刀光划破黑暗,随即传来金铁交接之声。
不知何时黑雾化作人形将长谷部团团围住,领头的一个用手中的日本刀接下了他的这一击。
没有多余的话语,环绕长谷部的黑色人影手中多出了武器。黑色的火焰在暗淡无光的剑刃上静谧地燃烧。
长谷部和领头的人影僵持。对手施力下压,长谷部全力格挡。寒气顺着相交的刀剑爬上他的手,继而朝整个手臂扩散,所及之处被锈迹腐蚀似的疼。
漆黑的刀剑继续施力,长谷部手臂的肌肉在皮肤下猛烈跳动。
人影露出扭曲的笑容,森森白齿似恶兽的獠牙闪着寒光,然后从唇间吐出长谷部自己的声音:
“你很快就属于我们了。”
“你是谁?!”
长谷部的问题刚一出口,答案就在心中自动显现。他的心跳陡然加剧,冷汗止不住从额头滑落。
“这不可能!”他说。
人影的笑意更深了:“怎么不可能?不过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相互了解,所以好好期待下次见面吧。”
压制着长谷部的黑色刀剑消失了,黑雾如水一般褪去。
血的颜色灌满付丧神的世界,那是夕阳透过副书院的窗户斜着落满地板,正值逢魔时刻。
长谷部眨眨眼睛,旋即脱下上衣仔细查看双臂。一遍不放心,他又翻来覆去检查了几次,确认没有一点锈迹之后才长舒一口气。他望着自己呼出的白汽,怎么也想不起打理完花房之后何时回到房间又是何时睡着的。
屋里的温度陡然降低,盘亘在屋内的寒意似有了生命,抚上长谷部的肌肤贪婪地夺取体温。
隐约间可以闻到血腥味。
……就像梦中的大广间。
这念头一经浮现便不受控制,厌恶感沿着长谷部的肌肤蠕行,令这个房间多一分钟也待不下去。男人换了衣服就冲出房门。走廊寒气逼人,他加快了脚步。
经过公共休息室的时候,里面传来的谈话声让长谷部不由地停下脚步。
“……这几天晚上突然好冷,连兼先生都嚷着要加毯子。”
“说起来啊,晚上我经过楼梯拐角时,总觉得阴影里有谁盯着我,感觉毛毛的,讨厌极了。”乱说。
“一定是你睡多啦!你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天下五剑。”鲶尾在笑。
“我可要生气了!”
“门外的是哪位?”
公共休息室的拉门拉开,药研探出头来。看清来者是长谷部,少年的表情放松下来。
“原来是长谷部老爷。哦?这么全副武装的是要找谁拼命吗?”
长谷部低头一看,自己不仅披了护甲甚至还拿了佩刀,全然出阵的打扮。
“去觐见主上。”他说。
男人这样回了一句,不等药研答话就拔腿离去,径直去了审神者的书房。
那晚他在审神者的书房过夜。
Day3
(1)
“我们又见面了。”人影露出笑容。
长谷部像被蛇攫住的猎物,身体无法移动,只得眼睁睁看着黑影化作触须缠上身体。双方接触的刹那,黑雾中浮现出戴了白手套的手,接着就有覆盖着暗紫色布料的手臂伸出来。熟悉的身影站在长谷部的面前,是他在镜子里窥得的另一个自己。
男人一看便知道那是什么,像鹿闻到狼的气息会逃跑,正常人看到癞病病人会躲避一样的顺理成章。
是所有刀剑男士讳莫如深的东西——
——“暗堕”。
“答对了。”人影笑了。
恐惧冻结了长谷部的话语和思绪,黑影又禁锢了他的身体,于是他只得看着那东西踱向自己,捏住自己的下巴,凑近耳边呢喃:
“既然如此,什么时候把我们介绍给其他家伙呢?”
那东西也戴着手套,寒意还是隔着布料刺痛了长谷部的脸。回答就是示弱,于是他一声也不吭。
施加在长谷部下巴上的力道加剧,疼痛直窜上头顶。
“这拼命抵抗的表情真不错啊。”
为什么?
怎么会?
这是长谷部脑海中仅剩的念头。
“‘为何遇上我们’?”暗堕笑起来,“不,你该问‘为何遇上我们的偏偏是你’。”
——不要!
黑色的触须越过长谷部的胸口,攀上他的脸。
“成为人类之后多了一个叫做‘心灵’的零件。
“那个零件受到损害,就会被一些东西趁虚而入。而一旦沾染了付丧神的灵力,‘我们’就出现了。”
触须撬开长谷部的唇舌挤进他的身体,继而撕裂他回忆的旧伤,翻出隐藏其后的秘密。
“啊,找到了。你心里的那个‘裂痕’。”
——不被需要。
不需要的东西只有一个下场——
长谷部倒吸一口气。
环绕他的黑影蓦地跃起。
火苗在灯台中摇晃不已,将人的影子扭曲为黑色的魔物,随着火光在绚丽的金色壁障画上舞动。
那是群魔簇拥着魔王。
在火、阴影和无数眼睛的见证下,男人高举双手接下了魔王的赐物。
那仿佛永远凝固在长谷部记忆中的恐惧瞬间点燃了他胸中的积郁。一个又一个的身影在环绕付丧神的黑暗中凝聚成形。
暗紫色的神父袍,煤色的头发,沾着斑斑血迹的衬衫,喉间的巨大裂口,如门扉般开裂的胸骨……血海中的“长谷部”们整齐一致地望过来,咧嘴露出笑容:
——为什么只有你还活着?
——你这种失职的家伙应该和我们在一起啊!
冰冷的触碰越过长谷部的后腰,继续向下。
——尝一尝那痛苦吧。
有个长谷部的声音说。
“——滚开!”
喊声冲破长谷部的喉咙,在房间回荡最终消失。
男人望着面前的阴影,黑色瞳仁神经质地收缩着。他手中的刀直指前方。
四周一片寂静。
是梦。
不,付丧神不会做梦,熟睡时见到的是货真价实的记忆。
谁的记忆?
“那个东西”的记忆?
“不是记忆,而是完全的现实。”
暗墮的声音响起,阴影和寒意在长谷部周围翻卷。
“我们还会见面的。”
声音渐低,阴影和寒冷也跟着退去了。
黯淡的晨光和雨水的味道一同涌进书房,但长谷部仍直挺挺坐着,像被冻住似的。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我竟然被暗堕缠上了。”
(2)
长谷部离开书房去往刀剑居室时雨停了,更为巨大的打击也在同一时刻降临。
带来噩耗的是骚速剑,他赶在长谷部脱鞋踏上檐廊之前将其叫住。
“长谷部,大事不好。”
看着同僚充满忧虑的赤眸,长谷部猛然想起自己昨天忘记查看马厩。
“骚速剑,我——”
“快去花房。”
打刀这才注意到对方来的方向并不是马厩。
“花房怎么了?”
“早晨我见你没在自己房间,就去花房。结果——“
长谷部顾不得听同僚把话说完,转身去往温室,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正在飞奔。
越过树篱,隐约可见温室的玻璃窗上白霜密布。
长谷部一个箭步抢上去,却被花房里的寒气逼得后退一步,撞上紧跟他赶来的骚速剑。顾不得跟对方道歉,男人就再次冲进花房。
花房绿意不再,只剩一片凋零的枯黄。结霜的叶片蜷缩着挂在枝头,枯萎的茎干如嶙峋的指骨,直刺长谷部的双眼。
“昨天谁最后来过这里?”男人问。
回答他的是死寂。
“是谁?!”
长谷部的声音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恼怒,他的佩刀也换至左手。待他看清同僚脸上的尴尬神情,才想起作为审神者的私人场所,花房一直由近侍协助打理,除非审神者在,否则其他付丧神平日不会到这里来。
至于昨天——
长谷部低头凝视植株,手指轻触叶片,熟悉的寒意让他不禁战栗。
是暗堕。
“这不可能。”长谷部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却下意识握紧佩刀。
“不祥灵力的源头就在本丸内。”
骚速剑这样说时,赤眸紧抓长谷部不放,像要从他身体里挖出什么东西来。
“……所以呢?”长谷部瞪视太刀。
“昨天晚上马简直像发了狂,现在这些花又……我们得做点什么。”
“今晚你和谁值夜喂马?”长谷部问。
“和泉守。”
“我同他换。”
“哈啊?“
“为了探明你所说的不祥灵力啊。“
长谷部说完,向同伴微微颔首致礼,便转身离开。
骚速剑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对近侍大人来说,仿品的话不足采信吗?!”
(3)
长谷部更衣之后,逃一般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虽然天已大亮,一路上却没其他刀剑露面。刀剑居室的走廊点了灯。地板踏上去冰凉而滑腻,像踩着死者的肚肠。
付丧神左手持刀强忍颤栗昂首前行,可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此刻。
“那东西”开始在本丸扩散了。
怎么办?
审神者的声音在长谷部耳畔响起——
“本丸就拜托你守护了。”
要守护这个本丸。
身为刀剑,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这再清楚不过了。
就在一切澄明的刹那,长谷部直接和谁撞了个满怀。
“好疼……啊,长谷部!”
男人闻声后退一步。他眼前的少年梳着高马尾,穿着紫色运动上衣。
“不动行光?”
少年揉着鼻子,露出腼腆的笑容说:“啊。”
那是长谷部十分陌生的带有温度的笑容,不仅如此,不动眼神中的乖戾荡然无存,变得坚定而清澈,他脸上醉酒的红晕也消失不见了。
“你把酒戒了?”
不动点点头:
“本来昨晚修行回来之后,想让主人第一个见到我焕然一新的样子,没想到主人受伤了。”
“他们跟你说的。”长谷部微微扬起下巴。
“知道了个大概。”
“那他们也对你说了当时保护主上前往战场的是我,毫发无伤回来的也是我?”
“说是说了,但大家觉得——”
“……尽管是我失职致主上受伤,但主上没有撤销我的职务……”
“诶?啊,那很好呀。不然我以谁为目标变得更强?”
“变强?”
“是呀,现在的我不是以前那个浑噩度日的废柴酒鬼了,我也要成为令主人自豪的优秀刀剑。”少年挺起胸膛。
——然后,就可以扔掉没用的压切啦。
阴影嗤笑。
冰冷的手轻抚过长谷部的后颈,走廊的灰尘瞬间变得如有千钧之重。
怒火令血液瞬间涌上男人头顶,他手指轻推刀镡,出鞘刀刃的反光化作雪白的一点映入他的眼睛。
不动行光后撤一步,凝视长谷部的眼神染上了凌厉的光彩。但他开口时,声音却是试探性的:
“……长谷部?”
冰冷的手从长谷部的后颈处移开了,重压也跟着一同消失。
男人将视线从阴影收回,对上不动的紫眸。
“是我看错了。”
这样简短的说完,长谷部连句抱歉也没说就匆匆离去。
“喂!你不要紧吧?”
不动行光的声音从长谷部身后传来,但长谷部没有回头,更没有停下脚步。直到他开始向审神者汇报昨日军议会的情况,心脏仍在胸膛内要撞碎似的疯狂蹦跳。
“那么,就按照决议执行吧。”
“谨遵主命。”
“对啦,那些受伤的刀剑已经治愈,请你转告大家。”
“是。”
“还有其他事吗?”
“本丸……”
长谷部嘴唇翕动,却怎么也说不出接下来的内容。
审神者的伤口汩汩涌出的热血,一夜之间枯萎的花房,宛如重铸过的不动行光,疑似出现在本丸的暗堕……这些景象缠杂旋转,化作一片血色,在那血海中失去用途被抛弃的“长谷部”们一起看过来:
——人类总是扔掉没用的东西。
——既防不住危害主人的敌刃,又完成不了主人交予的重托,现在的你还有什么用?
“……本丸一切正常,请您尽管安心休养,大家正期待着您的归来。短刀们还抱怨您不在的时候本丸很寂寞。”
“麻烦你代我向大家表达谢意。”
“您的体恤之情我一定代为传达。”
“那就有劳了。真好啊,有你在。”
“属下只做了当作之事,不足挂齿。”
长谷部的漂亮话如预设好了一样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他的脸上甚至还露出笑容。
今天的本丸和往日一样,今天的长谷部也完美无缺。
长谷部走到月澄堂大门,离开前他再次向御帘鞠躬行礼。他直起身子转向大门,脸上营业式的笑容消失了。
“我对那位大人撒谎了。”
他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就这样亲手斩断了向审神者吐露真相的可能。
“你只能不计一切代价地对抗那东西,而这将是你自己一个进行的战争。”
男人一边想,一边拉开书房的房门。
“听说你今天差点对不动拔刀?”
药研的声音传来。
身穿白衣的少年坐在沙发里,望着长谷部。
“他自己不敢来找我对质?”
“你整天把自己关在审神者的书房,既不好好休息,也不好好吃饭。大家很担心你。”
“大家应该把力气省下来多关心主上。”
“你——”
但药研最终还是失去了质问的气势,他瞬间颓萎下来,摘下眼镜捏着额角,再次开口时声音疲惫苍老:
“你这副混蛋样让我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那就让我独自待一会儿,”长谷部拍拍桌上的公文,“我还有工作。”
少年锐利的目光在长谷部身上停留片刻,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便拂袖离去。
书房终于只剩下长谷部一个,他双手环胸倚桌而立,侧脸看着公文。
工作。
但能有什么可做的?
……至少还能值夜喂马。
(4)
长谷部和骚速剑在沉默中给马匹添了饮水草料,打扫围栏。等他们给马穿好马衣,已经入夜。
在刺骨的寒气中,他们裹着毯子直接在马厩角落的干草堆里入睡。
但没多久,马儿的嘶鸣就将长谷部惊醒了。
“这里不对劲,小心。”骚速剑说。
周遭的浓稠黑暗长谷部根本看不穿,他从毯子里挣脱出来,旋亮马灯。
光亮出现的刹那,充盈在马厩的黑影向后一缩,又有什么在长谷部的余光中一闪而过。男人下意识拔刀,却摸了一手空。
“你怎么偏偏这时候不带刀。可恶!这里太窄了,不是我的主战场。”
“放轻松,只是影子。”长谷部坚持。
“你见过这种连我们都看不穿的影子?”
“把刀收起来,你突然这么杀气腾腾的让马害怕。”长谷部挂起马灯。
“我让马害怕?它们刚才就在闹。”
虽然这样说,但骚速剑还是收刀入鞘。
整个马厩冷如冰窖,马儿们在围栏内不安地踏着步子,喷出团团白色的鼻息。长谷部顺次走过围栏逐个向内张望,可地上除了刚换的垫料别无他物,于是他伸手去拉一匹惊马的辔头。
马向后折着耳朵,躲避长谷部的碰触。
“……长谷部,让马不安的似乎是你啊。”
温度又骤降几分,黑影在长谷部的余光中蠕行,骚乱的海涛从马厩一端席卷而过,原来是小云雀在围栏内踢腾悲鸣。其他马儿受到感染,梗着脖子在围栏内兜转。
“你还是先照看好小云雀吧。”长谷部说。
“今晚比昨晚还糟……安静……没事的。”骚速剑柔声安抚,伸手去拽马笼头。
小云雀在围栏内人立而起,朝太刀挥舞前蹄,嘶鸣不已。
“骚速剑,继续分散它的注意力。”
长谷部用绳子打个活圈,从另一侧悄悄靠近围栏,将绳圈套向马头。小云雀一甩头,绳子扑空落在地上。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物件吓得马整个重心压在后半身,如犬一般蹲坐在地。可不等骚速剑拽住笼头,小云雀就向前一跃撞上围栏门。
长谷部刚要伸手,腥腻的寒气如冰凉的手从他身后环抱过来。突然而至的巨大恐惧令他仿佛血液凝结,动弹不得。
是暗墮。
笑声从暗影中传来。
骚速剑的手按住刀柄,可小云雀却再次朝围栏门冲去,太刀见状只得松开握刀的手,转而控制受惊的马儿。
——就这样折断它的腿如何?
暗堕的声音响起。长谷部刚想做点什么,小云雀就已挣脱骚速剑的掌控,又一次撞上围栏,并向前一跃。可马身的重量压断了木栅,伴着“咔嚓”一声响,撞破围栏门的小云雀被断裂的木栅绊到前蹄,头朝下重重摔在地上。
一股力量好似砸在长谷部的心头,令他一瞬间不能呼吸不能思考。
“——你在发什么愣?!”
短暂的寂静后,骚速剑的怒吼涌入长谷部的耳朵。
小云雀抖着鬃毛,在太刀的协助下翻身站起。可左前蹄刚一触地,它就摔回满地的断裂木碴中。马儿的身体颤抖着,胸前的皮毛被血浸得发亮。
“长谷部!小云雀的腿似乎折了!去叫药研!”
太刀抓着辔头,全身施力支撑马儿的身体,另一只手不断轻抚它。
“——长谷部!”
然而长谷部只是站在原地。寒意和黑暗不知何时悄然退去,马灯摇晃着,在那狂乱的光芒中,木栅断口处的斑斑血迹直刺着他的视线。
药研诊治受伤的小云雀时,长谷部一直坐在马厩外,用药研给的冰块镇着脸上被骚速剑打过的地方。闻讯而来的刀剑男士们聚在马厩里,齐心协力将伤马转移到相对安静的围栏内。
“你还好吗?”不知何时,药研出现在他身边。
“没事。”
“骚速剑说你当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像是撞了邪,所以才打了你一拳。”
“他可以自己来跟我解释。”
药研深吸一口气,似乎强行按下了什么想法。随后不问长谷部的意见,便在他身边坐下。
“抱歉,小云雀的伤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只能看天意,”短刀说,“让马静卧休养是不可能的,万一……”
“到时候我来动手,我的过错我承担。”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没有其他办法吧?不管多名贵的马,折了腿就只有死路一条,因为派不上用场了。”
“折了腿的马活着太痛苦,死是解脱。”
“‘马切’,这名字不错。”长谷部笑了。
“这一点也不好笑!”
长谷部耸耸肩膀,抬头仰望。然而现在没有月亮,只有灰白色的云朵斑驳地点缀着夜空,像动物脱下来的死皮。
“回房睡一下吧,”药研提议,“今晚有其他人守在这里。”
Day4
(1)
长谷部睁开眼睛,乌云已散,苍白硕大的满月已行至中天,正透过窗户和他面面相觑。
他一声不吭接受药研的建议回房休息,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审神者的书房,现在正被他看不穿的黑暗环绕着。
“睡得好吗?”
长谷部的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人正斜倚书桌而立。虽然整个沐浴着月光,可那人的脸却完全淹没在黑暗中。
又是梦。
“不,是现实。”
像看穿了长谷部的心思,那个东西笑起来。
寒意、血腥味、絮絮的低语。满身血污的“长谷部”们在黑暗中现身,掺杂了怨恨和渴求的目光再一次齐齐望过来。
“那东西”缓步走向长谷部。
无数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抓住付丧神的手腕,箍上他的身体。男人抗争,更多的手抓上来,将他按在沙发上。
——给我。
——他是我的……
……
“长谷部”们彼此推搡凑近,充满欲念的视线游走于付丧神的身体,冰凉的手指探进衣物贪食他的体温。长谷部紧咬嘴唇,强咽下痛苦的呻吟,瞪视逼近自己的那个东西。
“我的见面礼如何?”
柔声说着的敌人微微张开手。月光落下,将自它左肩斜向下直达胸口的巨大创口,还有紫色神父袍上的大片黑色血迹全都清晰地展示在长谷部面前。
“没用的东西就要扔掉,”暗墮说,“马和刀剑都一样。那时我身负重伤,严重失血。像你现在一样冷,一样害怕,可我效忠的那个家伙还是下令继续作战。作为忠诚又可靠的压切长谷部,主上的愿望和命令就是一切。”
人影的语气变得谦恭起来的同时,还以右手按上鲜血染黑的胸口,露出微笑:
“‘一息尚存便无妨’,一条命而已,主上想要拿去便是。于是被前主人一再抛弃的压切长谷部彻底失去用途,又一次被扔下了。”
随后是长久的静默。
在那静默中暗堕的手触上长谷部的脸颊,向下轻抚,扼住他的脖颈。
“你犯下那样的过错,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活着?”
施加在脖子上的力道陡然增大,血液在长谷部耳边轰鸣。
“放手,下贱的东西!”长谷部怒斥。
“下贱?”
力量持续增加。
疼痛、窒息。
长谷部的视线开始模糊,他没带佩刀,只得拼命抓住对方冰冷的手臂,哪怕只留下一道抓痕,也胜过无所作为。
“可你明明就要成为我们的一分子了。”暗墮笑起来。
“……绝不可能……”
“不可能?”
影像如冰冷滑溜的蛇,用力侵入长谷部思维的深处,贯穿,搅动,舔舐,检视他掩藏起来的每一点秘密。长谷部的脸颊着火了似的发烫,身体过电似的阵阵发麻。
——又来了新的家伙,有我还不够吗?
——总被那些偷懒的家伙拖后腿,真是烦死了!
——那家伙的实力不容小觑……可恶……这样一来……
絮絮的声音,混杂的景象,蛇啃咬长谷部的心。
嫉恨。
怨毒。
血色的月亮高悬于这一切之上,像狞笑的眼睛注视高高举起前爪的敌方胁差。
闪着寒光的利爪刺穿审神者的身体时,长谷部眼前的整个世界都被血色染红了。
他咆哮着转向审神者,仿佛用尽了他的一生。
厚藤四郎高高跃起。长谷部分不清闪过的光芒是短刀眼中的杀意还是剑刃的反光。
……混蛋……
胁差化为黑雾消散,审神者双膝一软倒在了短刀的臂弯里。
……罪该万死……
长谷部推开短刀,将审神者拽进自己的怀抱。
温热的鲜血浸透审神者的白色上衣,流过长谷部的手指。
在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长谷部第一次哭了出来。
“这就是你。”
“……”
“‘请交给我,不论什么都将为您斩断’,这下可连主人的命都差点一起斩断了。”
“——闭嘴!”
人影抓着长谷部的脖子,将他用力摔向地面。
后背的剧痛,窒息的痛苦,以及内心折磨的疼痛,所有这一切夹杂而来。
“……杀了你……”长谷部说。
“杀了我?”暗堕的声音因愉快而颤抖,“你做不到这一点,知道为什么吗?“
禁锢着长谷部脖颈的力量松开了。空气涌进付丧神刺痛的肺部,他跪在地上握着喉咙剧烈地咳嗽。
人影们慢慢融进阴影,因他窘迫的模样阵阵发笑。
——因为你就是我们啊。
“滚开!”
阴影中的笑声更大了。
无能为力,总是无能为力。
“我长谷部定尽心竭力,守护本丸。”
男人眼前浮现出自己向审神者许下诺言的样子。
但结果呢?
枯萎的花草。断腿的小云雀。同僚忧虑的眼神。
从自己心灵缝隙潜入的东西,正渗透进这本丸的每一处。
这个本丸濒于崩溃。
没用的东西。
“——可恶!”
长谷部的拳头重重砸上地板。
后半夜他醒着。
凌晨时分他去往自己的房间。半路经过公共休息室的时候,他看到苍白的灯光透过纸门落在走廊。
男人拉开拉门,惊醒了睡在里面短刀。小家伙们从被褥里探出头,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为什么在这里睡?”长谷部问。
短刀们看看彼此,立刻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岩融去远征了,我不想单独一个睡。”
“虽然石切丸先生举行过祓禊仪式,但还是觉得待在房间里很不舒服。”
“一期哥现在几乎刀不离身,还吩咐我们他不在的时候尽量待在一起。今晚他不在,所以我就在这里和大家一起睡。”
“这几天本丸的气氛太压抑了,大家看起来各个心里像憋着火。连阿萤都不爱和我说话了。”
“长谷部先生……那个……本丸发生了什么?如果需要的话……我想……我能做点什么吗?”
五虎退凝视长谷部的眼神混杂着焦虑、期待与信任。
男人露出微笑:“没关系,有我。”
根本没在意短刀又说了什么,长谷部转身走出公共休息室。他去往自己房间的时候,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暗堕开始扩散了。
一切都源于心灵的破损,而治疗坏疽最好的办法是割掉感染的部位。守护本丸、防止暗堕进一步扩散的方法就是——
长谷部停下脚步,新的发现令他半是激动半是恐惧,但很快理智就站出来掌控一切。
——在那之前,得先确保主上的安全。第四天的逢魔时刻绝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需要召开紧急军议会了。
(2)
“——我提议配备刀剑护卫月澄堂。这是名单,请诸位传阅。”
男人说完,就把写着名字的短笺交给距离他最近的和泉守兼定。
短笺在部队长的手中传来传去。刀剑们互相交换着眼神,虽然谁也没说出口,但长谷部还是从他们的眼中找到了毫不掩饰的困惑。
“诸位有什么疑问吗?”他问。
“本丸和月澄堂都有结界,配备护卫的目的为何?”药研打破寂静。
“以防万一。”长谷部说。
“什么样的‘万一’?”
长谷部忽略药研的逼问,直接将注意力转向其他同僚:
“以上,就是这次军议会的决定。可以散会了,诸位辛苦。”
部队长们向长谷部回礼之后,开始三三两两起身离去。
药研仍不依不饶:
“长谷部,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是我的决定,而我是由主上指派的。”
“我是夜战部队的部队长之一,你调用我的部下我理应知道缘由!”
“现在管理这个本丸的是我,药研!”
几振将要走到门口的刀剑停下脚步,望向这边。
药研咬着嘴唇,用力吸气,随后吐出。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冷静:
“最近本丸的气氛太压抑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所以呢?”
药研压低声音:
“这两天我、秋田还有信浓都做了同样的噩梦。”
“我们拥有人类的身体,会做梦是正常的。”
“我们三个同时梦到和其他刀剑一起杀了你也正常吗?”
长谷部一时语塞。
“我知道我们所谓的梦是货真价实的记忆或是在其他本丸的我们的人生。但我们三个此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本丸发生了什么?请你相信我,我会倾尽全力帮你。”
“什么事都没有。”
“小云雀的事暂且不说,昨天后半夜你到底在哪里也不提,我只问一件事——你知道最近不少短刀都在公共休息室过夜吧?”
“我知道。还有其他事吗?”
药研紧握拳头瞪视长谷部片刻后,扔下一句“没了,近侍大人”,转身便走。
长谷部的目光顺次扫过尚未离开书房的同僚们,用眼神询问他们的意思,想知道心存异议的都还有谁。
刀剑们全都离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长谷部哪儿也没去。
今天是第四天,明天审神者就可以离开月澄堂了。
长谷部把文件分门别类在书桌码放整齐,洗净审神者的钢笔灌好新墨水,又擦拭了一遍书桌。最后他站在书桌一角,俯身给审神者写信。
信很快写就,男人将其折好以镇纸压住,直起身子最后看了一眼审神者的书房,转身离去。
(3)
太阳已坠入地平线,逢魔时刻来到。
刀剑居室的檐廊地板映着落日余晖,泛着红色的调子,犹如将长谷部引领至地狱的鲜血通路。
男人左手持刀目不斜视,鞋也不脱就直接踩上檐廊。
全副武装的刀剑们正等在前方。
药研站出来,拦住长谷部的去路。其他手持武器的付丧神环绕四周,如一道缄默的铁壁。
男人傲然环视同僚,最终视线落在面前的短刀身上。
“兵谏?”长谷部问。
“你和本丸都不太对劲,我们得谈谈。”药研说。
长谷部低头沉吟片刻,随即示意了一个方向:
“既然如此,跟我来吧。”
环绕着他们的刀剑谁也没动。
“怎么?你们怕我一个?”长谷部扬起下巴。
“无妨。”
药研打了个手势,沉默的环圈打开一个缺口,让出一条路。
两个付丧神一语不发地前行。那时血色淹没了每一处,黑影上涨,隐藏其中的视线如手指唇舌一寸寸爬过长谷部的身体。
除了恶寒与死寂,此刻的本丸仿佛别无他物。
“真不舒服。”
药研的声音从长谷部身后传来,男人像没听见一样,带领他来到自己房门跟前。
长谷部刚一出现,紧闭的格子门立刻化为活物,“怦怦”响着摇晃不停,似有无双手在门那一边疯狂捶打挣扎欲出。
——加入我们!成为我们!
话音在门后响起,寒气从门缝向外蜿蜒,在地板上凝出一片白霜。
无视自己身后的抽气声,长谷部将手伸向格子门。他的手指刚一碰上纸门,门就自动拉开。
黑影从门后喷涌而出,浸染地板攀上廊柱。无数的声音在黑暗中高声呼喊长谷部的名字。无数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抓上长谷部的衣服,搂住他的腰,握紧他的手腕。
药研拔刀跃起,手指正碰到四散的黑雾。似有闪电划过他的脑海,短暂照亮那其中的黑暗。无数折断的“药研藤四郎”从血海中抬头望过来,它们目光中的怨恨让短刀面色死白,僵立原地。
呢喃的黑影趁机从门后倾泻而出,将长谷部整个裹住。
——属于我了。
“——!”
少年醒悟过来,冲向长谷部。
一只死者的手从阴影伸出,抓住了他的脚踝。少年反手一刀摆脱了对方的纠缠,顾不得锈迹正从死者握过的地方蔓向大腿,拖着左脚地继续前进。
“——长谷部!”短刀声嘶力竭地喊。
更多的手伸出阴影,抓着药研的手臂,缠上他的腰腹,勒住他的喉咙,将他拖往自己的栖身处。
“属于我们了。”
千万张嘴如此呼喊。
“……长……”
黑色的手捂紧了药研的口鼻,也将他的呼唤一同捂住。少年包裹在阴影中,仅剩一只眼睛露在外面,视线紧抓长谷部不放。在他身后,喷涌而出的瘴气夺去沿途万物的颜色,将一切化为粗粝的黑白画。
足音渐近,同僚们赶来了。
盘亘的黑雾膨大了身形。
瘴气掠过药研,无声地缠绕上他身后的刀剑。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记忆,陌生的情感……不属于这个本丸的一切混杂成黑色的潮水倒灌进在场刀剑的心中。
——暗堕。
谁也没有开口,但这个念头却同时于在场者的脑海中浮现。本能令付丧神畏惧它就像人类畏惧疾病和死亡,所以他们仅凭碰触就知道遇到了什么。
在铺天盖地的黑色中,锈迹向药研的脸颊扩散。
——加入我们!
那些声音在喊。
“药研!”
可长谷部刚抬脚,不论是时间还是抗争中的同僚,突然凝固不动。
黑雾将他向后一拖,格子门在他面前“咔嗒”一声关闭了。
(4)
长谷部借着摔倒的势头,一个滚身站起。他四下望望,哑然失笑。
“还是回到了这里。”
环绕他的空气腐败阴冷,宛如湖底淤泥。床之间的黑雾轻柔低语:
——加入我们。
——成为我们。
人影伫立在男人对面。从左肩直达胸前的伤口,沾满血迹的暗紫色神父袍,破碎的圣带,面孔隐在煤色头发的阴影中。
“暗堕”向长谷部伸出仅剩的一只手。
——永远留下。
——和我们一起。
——你再也不会被抛弃。
阴影如恋人般紧紧依偎上长谷部,死者冰冷的手渴求地抚过他的身体。
“让我献出自己的人类外壳给你依凭,帮你降临这个世界?”长谷部问。
干涸的血迹在付丧神四周蠕蠕而行,死白的手如植物般伸出血渍,抓挠榻榻米和隔扇门,将遍染斑斑暗色的身体从黑暗中拖出。颈部大大敞开的裂口,不自然角度扭着的头,空无一物的胸口……因各种原因死去又被抛弃的“长谷部”们,手持漆黑的佩刀,将长谷部层层环绕。
随后杀意引燃了。
剑刃从四面八方而来,长谷部砍杀、格挡,可包围他的刀剑丛林每显现出一个缺口,就立刻生出一柄新的刀刃拦住他的去路。
突围。
向前。
只要杀死“暗堕”本体,就能拯救本丸。
付丧神前后抵挡,左右突进,冷不防剧痛从后背贯穿了他。鲜血堵住他的声音,倒灌进他的气管;下一刀来自正面,似一阵烈火灼烧他的胸腹部,接着温热的液体从他腹部的创口泼溅出去;他一个趔趄单膝跪地。又一击迎面而来,他抬手勉力接下,却不及防护另一侧的袭击。那一刀削去他的左臂,斜向下直斩到胸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断为两截。但幸好他有刀支撑身体,才没不雅地摔进血泊。
“主上的命令……保护本丸……”
长谷部挣扎向前。一把刀从他的后背穿透胸口,钉入地面。他反手抓住刀身将它从身体拔除,却是徒劳。
动啊!
他嘶吼,嘴里涌出的只有大股鲜血。
贯穿长谷部身体的剑刃拔了出去。他的鲜血,他的气力,他的生命,以及他的胜利,全在远去。
失败了。
为什么?
困惑、屈辱和对自身无能的愤怒在长谷部体内撕咬,造成的疼痛远比肉体的创伤更甚。
更多的刀刺进他的身体。
——失职的家伙!
——败犬!
声音们在狂笑。
不甘心!
长谷部发抖的指尖摸索着地面。
近一点,再一点。
只要握住佩刀就能结束一切。
男人的手向前一伸,却在半途被一只穿着孟克鞋的脚踩住了。
付丧神的目光向上移去,找到的是暗堕闪着红色魔光的眼睛。
“你战胜不了我们。”它说。
赤色的天空倾覆下来,空气溢满血的铁锈味。断剑和碎骨堆积成的白色海洋从长谷部脚下向四周扩散开去,渴求地吮吸他的鲜血。
阴影蒸腾,战争景象构成的浊流在男人身边翻滚咆哮,那是亡者的记忆在复苏。
……永禄、元龟、天正……桶狭间、姊川、小田原城……溯行军和守护历史的刀剑每进入各个时代一次,那些时代的战争就重启一次;数不清的无名之人与无名刀剑,它们的死也一并反复。随后,不甘与怨恨以这死亡为根基,萌发出芽,缠绕上遇见的付丧神,随之渗入某个本丸。最终便是猜忌,背叛、嫉妒,贪婪……一个又一个本丸没入暗堕,就像群星陷入乌云。
生者。
憎恨。
生者。
斩杀。
所有遇到的东西,所有遇到的世界。
杀掉,斩断,毁灭!
……
构成暗堕的不计其数的死,不计其数的痛苦,在一起呼喊。呜咽声如阵阵寒风吹拂而过,在长谷部头脑中震动,是武器铿锵作响。夜风吹散环绕他的樱雪,他尚未确定面前为何处战场,溯行军银光烁烁的枪尖就直奔他身畔那个人而来。
付丧神拔刀出鞘,截下那一击。他一瞥身侧,见审神者安然无恙,便放心全力迎敌。兵刃再次相接,迸发的火星就好似他体内燃烧的战意。长谷部加大力气下压手中的佩刀,溯行军却一挑枪尖,向后一跳。
“就这种程度而已吗?”
长谷部脸上带笑,余光里有一道黑影在审神者身旁一闪而过。
“是谁?”
这念头刚一在他心中浮现,溯行军的枪尖就来到他面前,一同到来的还有他寻求已久的破绽。
那是胜利。
长谷部侧身闪过溯行军的枪,猛力横击。佩刀所到之处,巨大的切口将敌枪拦腰斩断。飞溅的黑血化作阴影飞散,高涨的情绪在那一刻冲到顶点,付丧神心里有个声音在笑:
“主上,长谷部将这胜利献给您!”
回应男人的是利刃刺穿身体的声音,距他不过咫尺。
世界在那一刻陷入阒寂,整个凝住。
长谷部几乎停跳的心高悬在喉咙,随后被厚藤四郎一声嘶喊扯落至谷底:
“——大将!”
在做梦般的漂浮感之中,长谷部转过脸。
胁差的前爪从审神者的肩胛处支棱出来,像一株可怕的植物长在那人身上。
血色的花在审神者后背慢慢绽放。
一滴,两滴、三滴,五滴……鲜血温暖地流过长谷部的指缝,止也止不住。
“你为了胜利扔掉了护卫的责任,这才是审神者受伤的真相。”
暗堕的声音驱散长谷部的回忆,将他拉回绝望的现实。
“那胜利是你献给自己的,好以此确定自己不是毫无价值。”
在暴怒和鲜血染红的世界里,暗堕抓着付丧神的衣领将其提起。
寒冷和黑暗从双方接触的地方攀上长谷部的脸,继而如黏菌般向他全身扩张。
“为了不被抛弃,你认谁当主人都可以,做什么也都可以。”
身体的孔道被异物侵入。拥有人类的形态却要扮演动物。强按下心中的厌烦忍受爱抚……暗堕此前吞食的那些本丸的长谷部们所经历的痛苦,在这一刻全灌入了这个长谷部的内心。
“你以为忍下这些屈辱就算结束了吗?“
身负重伤却得到了继续出击的命令,刀剑破坏;独自一个在禁闭室内度过不知多少时日,陷入疯狂;站在檐廊下目送同僚离去,今天依然没有机会出阵……
“你以为自己战胜暗堕,保护了本丸,就能改变一切吗?!
愤恨裹挟悲怆涌进了长谷部的意识。
拖着重伤的身体回到本丸,却也把灾厄一同带回。
自己造成的因果自己偿还,于是信守承诺保护了本丸,可得到的却是审神者的裁决——
“坏疽必须完全切除,接触过暗堕的刀剑必须丢弃,这把长谷部我不要了。”
刀解池里的铁水炽热鲜红,化为暗堕眼中闪耀的魔光。
“不论如何努力最后都被抛弃了。”长谷部轻声说。
“这就是压切长谷部们的命运,也将是你的命运。”
长谷部嗫嚅着,反驳不出一个字。
他被磨短,失掉了名字。
织田信长给了他压切之名,赋予了他新的存在意义,还夸赞他“真是好刀”。
最后黑田长政为他找回了最初的名字——身为名刀工杰作的本质。
但得到赞誉,镶嵌黄金铭文,拥有最华丽的刀拵能有什么用呢?
他只能听任织田信长一时性起将自己送人,却表达不出真正的意愿;只能眼睁睁看着疾病拖垮长政大人的身体,却连替他换一换额头的毛巾都做不到。
而现在,即便他拥有人类的身体又能改变什么呢?不能保护审神者,也不能保护审神者珍视的事物。
注定无能为力。
暗堕松开手,长谷部瘫坐在地。
喊杀声从门外遥远地传来,其间夹杂着铳与火炮的声响。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显而易见——”
一个白色的身影步入长谷部所在的御殿。虽然衣服染着血迹,脚步略显踉跄,但依然气势汹汹。
本能寺?
自己究竟何时以及如何到来的,长谷部根本顾不上深究,因为那时暗堕正凑近他耳畔循循善诱:
“要不是那家伙,你就不会一直困在失去作用被抛弃的恐惧中。”
“……”
“反正他马上就要自杀了,不如趁现在——”
暗堕用手指横向划过自己的喉咙。
“你让我利用本能寺之变的机会杀了他?”
“你做了又不止一次。”
然后长谷部看到了——
血污染黑的圣带拂过审神者的尸体。
戴着白手套的手扭动了时空传送阵的机关。
暗紫色的身影从阴影中缓缓显现,穿过纷飞的金色火星走到将死之人面前。
“我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的错。”
穿越时空的复仇者手中的日本刀落下了。
本能寺倾倒的梁柱墙垣掩埋了真相。
“既不会改变历史也没有违背‘主命’,死人不会说话,除了你自己和‘神’,谁也不会知道。”
记忆退去,长谷部重新回到本能寺。他望向那人。
烈火终于蔓延进来,空气晃动,付丧神眼前的一切如梦一般摇曳。而在烈火的环圈之外,人类在惨叫,马匹在悲鸣,金铁交接铿锵有声,弓矢破空呼啸而至……那人端坐在这极致壮丽辉煌的舞台上,身姿挺拔如他手中的日本刀,是这火与死之世界的中心。
一切皆因那人而起。
“也应当在这里结束。”暗堕说。
那人解开了衣襟,日本刀在他膝头闪耀。
“那本该是你的位置!”暗堕的手用力按住长谷部的肩。
“我的位置……“
“和他一起归于传奇,而非困在被抛弃的恐惧中。”
日本刀的刀尖抵上了皮肤。
“来吧,斩断自己的恐惧!”暗堕催促。
斩断恐惧,变得更加锋利。
长谷部心中突然涌起异样的热度,他单手提刀缓缓起身。
“杀了他!”
不计其数的声音在黑暗中呼喊。
杀!
不杀人的刀——
折断的刀,死去的刀,丢弃的刀。
无用之物,只落得被抛弃的下场。
长谷部又向前迈出一步。
杀了那人,斩断恐惧,变得更加锋利。
然后——
……就可以……
长谷部停住脚步。
刀锋刺入皮肤,血珠滚落下来。
“你在等什么?!”暗堕催促。
“不。“
“什么?“
“我杀了他只会变成你——被过去和恐惧吞噬,失去存在于世的意义,只得不断吞吃一个又一个本丸,就为了填补心里的那个空洞。”长谷部猛然转身,佩刀斜指地面。
暗墮后退一步,环绕着它的亡者们同时拔刀出鞘。
日本刀深深没入那个人的腹部,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发出声音。
“对现在的我来说,存在的意义只有完成主上给予的重托,保护那位大人珍视的一切!就算我因此折断,就算我因此被抛弃,也全都无所谓!”
长谷部压低身体,脚尖轻点地面,直冲向暗堕。尽管再次被伪物们的刺穿身体,但他感觉不到疼痛,浑身上下只有熊熊燃烧的斗志,他甚至露出笑容。
“我的刀刃是防不住的!“
闪亮的日本刀劈开黑暗和恐惧,没入暗堕的身体。
(5)
火焰和织田信长消失了。
长谷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和暗堕相对而立。
世界一片寂静。
从付丧神的体内传来深沉的鼓动声。
那声音一下下敲击他的胸口,令他口干舌燥目眩神迷。
是心跳,人类身体活着的证明。
黑血从暗堕背后喷出。
包围长谷部的伪物们嚎哭着,如沙堡般坍塌。
凝固的时间重新流动起来。吞噬付丧神们的黑色瘴气仿佛被那时间之流吹动,潮水般汹涌退去。
身上锈迹斑斑的药研跌落在地板。在他身后,其他受困的刀剑也重获自由。付丧神们再次举刀而起,涌向长谷部的房间。
“——你……”暗堕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音。
“这次休想夺走——“
佩刀不断在长谷部手中打滑,但他仍全力将其刺入更深。涌进房间的同僚们对他摆出迎敌的架势,他也毫不在意。他的世界除了眼前的刀锋,什么也不剩。
刺入。
刺入。
继续刺入。
……
长谷部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但日本刀却再也不肯多移动一寸。他终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可恶……动啊!”男人张口咆哮,发出的却只有嘶嘶声。
“这该死的怪物——”
这是骚速剑。
“不要!这是他自己的战斗!”
这是药研。
“所以动啊!”长谷部在心里对自己怒吼。
他们都在看着!
可为什么……
长谷部的右手再也感受不到佩刀的存在。
把自己送人的织田信长。
抛下自己死去的黑田长政。
因自己失职而受伤的审神者。
他们的面容在他眼前晃动着。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这就是结局。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长谷部的脸颊滑落下来,他不确定那是血还是眼泪。
他的喉中传来动物般的呜咽声。
一只覆着白手套的手突然握住了付丧神的手。男人抬头望去,是暗堕……不,是另一个自己。
是哪个本丸死去的长谷部吗?他在最后得到了净化,终于从无尽的怨恨中解脱了吗?
长谷部无法确定问题的答案,他只能确定对方正在微笑。
“万死都不足以弥补我的过错。”死去的刀剑说完,握紧刀柄猛然施力。
利刃带着令人浑身发颤的顺畅感刺穿了那一个长谷部的身体,从他背后支棱出来,在房间的暗影中闪着月华般平静的光。
月光涌进来,驱散了黑暗和紧压整个本丸不放的沉重气氛。在那银白色的柔光中,亡者的身形渐渐变得淡薄了。
“谢谢你。”
消失于夜色之前,亡魂这样说。
然后天地间只剩下月亮清明的光辉。
黑暗真正地结束了。
长谷部仍保持出击动作站在原地,坚定如铁铸的雕像。失血夺去了他的视力,他眼前一片漆黑,内心却仿佛映满月光,一片澄明。
他终于信守了承诺。
脚步声簌簌地传来。一只手搭上他的紧握佩刀的左手,轻柔地掰开被重创冻结的手指。
“长谷部,都结束了。“
药研的声音在男人耳畔响起,
“佩刀我先代为保管。”
是骚速剑。
日本刀刚一拿离长谷部的手,男人整个身体就瘫软下去,跌到药研怀中。
没有温暖,只有寒冷,死亡正向他款款而来。
更多的血腥味靠近了。
有谁让大家退后,因为伤员需要更多空气。
有谁说自己拿来了毯子。
有谁在鼓励长谷部,让他保持清醒和自己说话。
……
在那些嘈杂的话音之上,是药研一直对他说绝不许他这么轻易地死去。
同伴们。
组成主上珍视之物的重要一环。
他也守护住了。
而现在,照顾着他的也是同伴们。
长谷部第一次从这个词汇里体验到了一种强大的力量,一种和“忠诚”截然不同的力量。事实上,这强大的力量之前一直试图支持他,但他拒绝了。
也许以后他会尝试接受更多的东西。
可惜醒悟得有点晚了。
不过有这些家伙在,就算他不在了,主上的愿望也一定能实现。
他这样想,也这样说了。
尾声
世界的起始是声音。
在不断沉浮的梦境之河那一端,呼唤他名字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名字,“世界上最短的咒”。在他失去自己最初的名字后,是那男人以自己的暴行为名束缚了他,赋予他新的存在意义;做完这一切之后,那男人把他送人了。
人类总是这样随心所欲。
所以,他讨厌那个名字。
——需要你。
——回应我的心愿吧!
呼唤他名字的声音期盼着。
他的意识颤抖起来。
被期待。
被需要。
他是有价值的。
既然如此——
光和高热涌进他的世界。
是火。
创造刀剑的原初。
烈焰灌入他的身体,铁锤落上砧板,一下又一下,他体内有什么应和锤打声跳动。
他回应呼唤他的心愿,高涨的灵力化作满天的花瓣。第一次以人类形态显身的他左手轻按胸口躬身致礼:
“我是压切长谷部,只要是主上的命令,不论什么都能完成。”
飞扬的樱雪中,审神者对他笑着。
那正是长谷部以人类形态第一次显现在本丸的情景,是他的又一次新生。
“所以接下来将是经历暗墮后的重铸。”
付丧神想着,参道在他前方拐了一道弯。他走过之后就看到了朱红色的鸟居。
跨过那鸟居就意味着长谷部正式离开本丸,开始属于他的修行之旅。付丧神戴好斗笠,深吸一口气向前迈步。也就在那时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今晚举办酒会也是为了庆祝你战胜暗堕伤愈归来,所以走之前不跟大家道个别吗?”
长谷部回望过去,药研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少年没穿白衣亦没打领带,仍是酒会上的轻松装扮,大概是见长谷部离席一路悄悄跟来的。
“主上知道就够了。”
“你在躲避大家的好意。”
长谷部转开视线,一语不发地望了鸟居一阵才再次开口:
“明明因我的缘故,本丸差点被暗堕侵蚀,可主上知道真相后,不仅没有处罚我,还向政府隐瞒了此事;而大家也没有因此忌惮我,短刀们甚至给我折了纸鹤当慰问品……”
“大将允许我们修行并不是让我们赎罪。”
“我要借修行确认一些事情。”
“比如因何把你送人?”
“或者当真地在本能寺独自面对织田信长时,我会不会下手。我战胜暗堕某种意义上算是战胜了对过去的恐惧,但我在那家伙眼中的价值,是否具备侍奉这代主人的价值……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仍想确认。”
现在轮到药研不发一语了。
秋风拂过树梢,参道两侧的林中传来海涛般的回响。
“这个给你。”
在纷纷扬扬的秋叶中,药研把握在手里的东西展示给长谷部。
是一只纸鹤。
“弟弟们折纸鹤的时候我在祓除瘴气,没能参加,于是慰问品里没有我的那份,现在补给你。”
长谷部无言地拿过纸鹤,端详了一阵,把它郑重地收进外套的内袋,还用手拍拍确认了一下纸鹤的存在。
“所以不论得到何种自认正确的答案,都请回来。”
说这话时药研一直凝望着长谷部,目光坚定而认真。
“我知道。“
长谷部说完,便摘下斗笠向药研郑重地深鞠一躬:
“一直以来,多谢你。我不在的时候主上和本丸就拜托了。”
“我会守望你的……我是说我和大家,还有大将。”
看着少年微微涨红的脸颊,长谷部笑了。
“那么,我走了。”
再次鞠躬致礼以后,长谷部转身走下最后几节台阶,步出了鸟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