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老了再伤心吧

Carle van Loo,《伊阿宋和美狄亚》,1759

O江的第四条岸上,亭立着一个婀娜多姿的散发金色光芒的少女,她叫狄亚,但因为她的美,我便唤她美狄亚,美狄亚微笑着告诉我:“到老了再伤心吧。”

文/大合集 编/CY

今天距离我高中毕业已经662天了,或者说,距离我离开校园已经近两年了。

Chapter.1

高考落榜后我放弃了复读再考,选择了只身一人投入到社会这个大学校里。近两年的时间里,我干过许多世俗公认的蹩脚的工作,但时间都不太久,在我不断选择和放弃的历程中,唯独写作成为了我一直坚持着从未放弃的事。在白天,我总是做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而到了晚上,我一定会满怀虔诚地坐到那占据我10来平米出租小屋五分之一的书桌前,狠狠地写上几个小时。把白天的不甘、愤恨、悒郁……统统用笔戳到稿纸上。有时我也会从中挑出几篇得意之作,像送孩子去读大学一样把它们寄送到各种报刊杂志,但往往音讯全无、英年早逝、客死他乡。

我曾经想过某天,若写作赚到的钱能够我在这个物价一路攀升的城市里,买上一个月的方便面,那么我就霸气十足地把辞职信甩到我领导的脸上,接着仰天长笑出走。但结果是——我662天(或许还得算上高中三年)累计获得的稿费或许还不能够补贴我买稿纸和水笔的开支。

我不认为自己算个作家,因为我觉得“作家”是个高雅的词,我想:高雅的作家应该高雅地坐在高雅的咖啡店里高雅地写高雅的作。而穷酸的我却颓然地坐在破旧的出租屋里可怜地写拙劣的作,像我这样疲于应付生活的人,撑死了只能算是个写手(尽管我无比讨厌类似歌手、水手、枪手这样以“手”作为后缀,带有强烈求生意识的职业)。

大部分人眼中的我,是个教育体制里的早产儿,且无过人天赋,所以只能在服装店做个小导购,卑微、渺小又贫酸。我的生活轨迹恰恰印证了那句“先天不足,后天畸形”,但我坚信自己的生活终有一天能迎来口才与文采这两朵金花的盛开。

Chapter.2

穿着用员工折扣买的自家店里的衣服,我走过五光十色的潮衣衣架,然后认真清点今天要上的新款要退的旧款,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诶,小哥,你觉得我这身衣服上身效果如何?”一个皮肤白皙、脑满肠肥的小胖哥正站在镜子前,自信地双手插兜,转动他硕大的屁股。他的松弛的臀部像两个耷拉着的乳房左摇右摆,晃得和拨浪鼓似的。黑色T-shirt紧紧包裹着他的大肚腩,像个黑色小山包。过分成熟的大金链挂在脖间显色刺眼。眼前的这个人让我心生反感,但我仍在脸上保持友好的微笑,企图让他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

“帅哥,你可真是慧眼识珠,这是我们店里新上的新款运动套装,面料极好、手感舒适,色彩沉稳大气,版型也恰好能把你的身材衬得匀称些。”

“什么叫匀称?”

“呃,这个或许也可以用修身来形容,就是会比较显瘦。”正当我对自己这套假到真的推销词感到十分满意,期待这富二代小胖哥能欢喜地结账走人时,我却发现他的脸色黑的可怕,两条眉毛几乎就要扭成一条麻绳。

“你是觉得老子胖不配穿这身衣服是吧?妈的现在的小导购员怎么这么狂,给我把你的领导喊来!”

在一脸错愕和不解中,我先是迎接了这天的第一场口水风暴,接着又被领班——那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骂的抬不起头。我只得悻悻地站在一边,像个说错话的小孩。

“公子哥,那个毛头小子没什么学历,初来乍到,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说错了话,我随后一定好好教训他。”领班说。

“他奶奶的,不会说话当什么导购员,这衣服买得我可真不舒心!”富二代说。

“帅哥别生气啊,说实话这衣服真的适合你,超级棒!真的很迷人哦。”女装区的狄亚用甜美的嗓音说着,逗得富二代咯咯直笑,转怒为喜。

不远处,几个同事正在窃窃嘲笑。我的双手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驱使,合拢、用力、紧攥成拳,攥成一块钢板。这坚硬无比的钢板却在我强忍着的,打转的不甘的泪水中,被迅速熔化,力气也随之消失……

换班休息时,我在仓库的休息室角落里安静地看书,一旁的几个男同事正在眉飞色舞给女同事分享一个早上的“战绩”和奇人怪事。偌大的休息室一下子变得如同嘈杂菜市场,但热闹的是他们,我什么也没有。就连我手头的陈旧的《海子的诗》也是从图书馆借的。在这个房价飞涨、房租飙升的城市里,每天我都处于“被迫搬家”的状态——放弃辎重,书也不敢买,真正的孑然一身。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轻声吟着诗句,企图让温暖的诗温暖我的心。

“喂,你在做什么?”一个甜美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知道这声音的主人——店里的Top Saler狄亚。她穿着浅色的精致的时装裙,正向我款款走来,散发着淡雅的气息,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显得风情万种。

“呃……我在看书。”我几乎不敢看狄亚的眼睛,那深邃迷人的眸子似有黑洞般强大的引力,只一眼任何人都会被吸入其中。

“什么书,让小姐姐我瞧瞧。”她一把从我手中夺过书,只看封面,就皱眉,“我不喜欢海子这个人,明明是个凡人,却总喜欢思考全人类的命运,整天不是悲伤这个就是哀叹那个,你说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伤心事。”

“或许你性格阳光,不适合悲剧。”

“那倒也不是,我也很喜欢没有悲剧色彩的古希腊悲剧,欧里庇得斯就是我最喜欢的古希腊作家。”

“哇,你看的书好像不少啊,连古希腊三大悲剧家都知道……”

“其实我也不喜欢看书,我只把这当做是体验生活,体验到一定程度就索然无味了,毕竟人生苦短,哪能拘泥于一事。”狄亚叹了口气。

当我正准备和狄亚谈谈我曾经看过的那些古希腊文学时,突然感到身上发痛。原来,和狄亚聊天的同时,我还在经受那些狄亚爱慕者们穿心掠肺的目光,我犹豫着是否还要和狄亚聊下去。

“其实来找你,就是想提醒你,做我们这行的,说话不一定要多有文采,但一定要足够讨人欢心。比起读诗,这受用得多。”也许是发现了我的窘相,她认真地说了这样一段。我能看到她瞳孔里复杂的神情,同情、惋惜、期盼……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变成一个微笑,和两个酒窝,“再见,诗人。”

狄亚转声款款步向还在不远处望眼欲穿的那群男店员,同样的风情万种,就像来时那样。这让我不禁疑惑刚刚与狄亚的谈话是不是一场美丽的幻觉。我轻轻触碰诗集封面上,戴着眼镜,开怀大笑的海子,自言自语:“诗人?我?”

Chapter.3

当漆黑的夜幕像一锅粘稠的500摄氏度的热柏油向这座城市倾倒下来时,城市那所谓的“城市之光”——霓虹灯便开始与黑夜奋力厮杀。荀子说“制天命”,于是自然暂时败给了人类的工业文明,它们仓皇败退,退到了我的廉价出租屋所在的地方。它们在这里聚合,一边邪笑,一边低吼,一边商量着如何攻占市中心。

我又坐回了写字台前,只有在这,我才能感到自己人格的伟大,才会理解莎翁那句“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含义。此时此刻,白天的一切恶心的人事,仿佛都老老实实地躺在我的纸上,诚惶诚恐、引颈受戮,我微笑着举起笔,亲手把他们杀死,任鲜血在桌面上流成一条河。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高中时代,我不想说“那是最好的时代”,因为后面必然俗气地接上一句“也是最坏的时代”。我仅仅觉得,那是一段最纯真也是最肮脏的时代:

……作为新高考下的第二批小白鼠,我们最大的可悲之处仅在于,明知第一批小白鼠暴毙荒野、尸骨未寒,却还要义无反顾地向悬崖下跳……听多了历史课、地理课上老师们对政党的牢骚话,我总是幻想着这样一幅场面——《通缉令》里的男主在不知名的远方的一个小角落里精准地瞄准了老师的头,只等说出禁言,便是枪响人亡……盗版书贩打着响应“国家号召”的旗号在学校最豪华的报告厅里卖着4.8折假书。走在不知是人挤还是书挤的过道里,我看见韩寒的《我所理解的生活》,我发现他从120斤暴瘦到了不足50斤,我看见原本“爱自由,无所畏”的他变得血肉模糊、瞳孔涣散。我叹了口气,放下了这奄奄一息的将死未死的韩寒,因为他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第二届高三毕业生已经走了。他们待过的教学楼彻底人去楼空。每当夜幕降临,远远望去恰似一座鬼楼。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我却清楚看见那最后一届老高考的失意者们的灵魂,正荡在那他们走过的走廊,坐过的教室,靠过的栏杆。他们郁郁寡欢、怨人怨己,他们就那样荡着,荡过我的惶恐的夏至未至和高二期末……在某个晚自习,我偷偷潜入了高三(16)班的教室,里面遍地狼藉,学长们匆匆奔赴战场那天遗留下来的物品,此时大多正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这些失去主人庇护又手无缚鸡之力的物件,经历了连续几天的由高一、高二学生组成的联军的轮番蹂躏,只要是姿色尚可的,全成了“侵略军”的战利品。我看见外国小说读本被拦腰撕裂,我看见马克杯的手臂被拗断,我看见学姐的照片被刻刀刮走……人间惨状,大抵如此……高三(16)班的后白板上,此刻正安静地悬挂着一面红色战旗,上面是烫金的“鏖战百日,幸福一生”,两侧则是励志语录,那些曾经鲜亮的字迹在时光的淘洗和水蒸气的潮解下,渐渐晕开来,慢慢地没了生机,而前白板上高考倒计时板上那个鲜红的仿佛在滴血的“1”,又是那么永恒,它足以激起每一个曾经事不关己者的战栗……高二那年我生了严重的咳嗽病,久咳不好,从阿莫西林吃到头孢呋辛酯片,从甘草剂喝到金果饮,连吃了一个多月的药病情才稳定些。喝过的各种大瓶装口服液,白的强力枇杷露,蓝的惠菲宁,红的贝莱,它们在我高二的课桌上排成一排,排成一条色彩绚烂的河流,我在河里上浮下沉,翻来覆去地死……永远忘不了高二结束后的搬教室,当我捧着沉重的书,流着6月末最放肆的汗,一步一步走向培养了两届毕业生的高三教学楼,我就知道——我真的高三了。而这样走向高三的仪式感,无疑是理性与感性最好的宣告。坐在高三(9)班的教室里,我仿佛嗅到了曾经来过这里的学长身上拼搏的气息。那种疯狂的热浪让我在打着17摄氏度空调的教室里仍感到燥热无比……

风吹动行道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急促的犬吠。收回思绪,我才发现3个小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3小时里,我写了很多高中的记忆片段,到最后才发现,只有高二那段时光。

Chapter.4

一周早会上,我们一群店员男女分作两排,站在大厅前听领导的一周总结。

“上一周的业绩之星依然是狄亚,这已经是她连续7个星期获得业绩之星了,不出意外的话本月的最佳导购也会是她。”老女人用她那涂了厚厚唇釉如同溃脓的厚嘴唇说着,随即向狄亚投去宠溺的微笑,大家热烈鼓掌,狄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个孩子一样。不一会儿,老女人又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她又用严肃的口吻说道:“总部对我们上个季度的营业额表示不满意,这也难怪,毕竟我们只有一个狄亚。经理在总会上宣布将在这个月底进行裁员,我把话先撂这了,希望某些业绩不佳的小伙计要小心了。”语毕,她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虽然我低着头,但我仍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

散会后,我听见几个同事小声议论:“有那个蠢货给我们垫底,怎么裁员也不会裁到我们身上……”不知不觉走到了业绩榜单前,看着榜单底部的我的名牌,我开始思索自己是否要未雨绸缪找好下家,免得流落街头真的做了流浪(乞丐)诗人。

“嘿,诗人?”不知何时,狄亚也到了榜单前,并向我打招呼,“怎么,怕被裁员啊?”

“嗯,有点小怕。”我苦笑,“不过这份工作算是我做的比较久的了。“

“听起来你好像做过很多事。工作经历很丰富啊。”

“快递员、餐厅Waiter、流动小商贩……是挺丰富的,但都不是什么光彩的职业。”

“你为什么不去做编辑、文秘之类的文字工作者?”

“我当过报社的临时编辑员,起初我满怀期待准备大展拳脚,可是后来我才意识到出了问题——每天早上早于上班前2个小时的时候,报社新闻采编负责人就要求我们编辑部全员集中开会,然后连续给我们讲2个小时的新闻,讲真的,我这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多激动人心的新闻,真的是条条劲爆、条条惊心,他的声音像一把铲子,一铲一铲地挖土,直到挖出汹涌的地下暗河。中途我还纳闷新闻业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但随即我就明白了——说完了惊心动魄的2小时“真新闻”,负责人便异常警觉地走向会议室门口,四下张望,随后锁紧门窗,拉紧窗帘,活脱脱地把会议室变成一个黑暗密阁。半晌,他再度开口了,一字一句地说:‘刚刚我说的这几条大新闻,统统不准编辑、整理、发布,明白了没?’他的声音像一把铁锤,一锤一锤地钉做一口大棺材,直到新闻巨人发出沉重的叹息,缓缓躺进。‘明白!’我看见他那透过厚重眼镜折射出的幽绿色的光芒。第二天,我就辞职了。”我发现狄亚正专注地听着,瞳孔中散发着忧郁的光。

“或许只是不适应那个环境罢了。工作也许千变万换,但你所热爱的文字不一直都在你身边吗?没什么大不了的。”狄亚迅速恢复了活泼的样子,开导起我来。

“千万丈的大厦总要有片奠基石,白天的现实是我晚上梦想的资本,但我发现我永远做不好一件事,所以我的理想大厦永远是栋危楼,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我无奈地说,“我曾想过要在白天的工作里做得足够出色,这样我就能骄傲地向世人宣布——其实我是个作家。”

“如果我的业绩分你一半,也许你就大可不必为白天消耗太多精力了吧……”她轻叹。

“什么?”我疑惑。

“不,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你要加油啊,努力赶上我!”她笑了,笑容在我心头盛开成一片花海。

看着顶端的狄亚的名牌,我沉默不语……

Chapter.5

南国的雨水总是让人又忧又喜,这座城市仿佛因为过度吸水而发胀浮肿,来自城市之心的呻吟声随着行人的抱怨声一起飘荡出来,让人在37摄氏度高温的夏天里不寒而栗。

午后大雨倾盆而下,那如同爆豆的雨滴疯狂地砸在正午被烤晒得几近变形的地砖上,氲起阵阵白气,伴随着滚烫的热浪向上蹿升,扑打在行人的身上,将他们赶进附近的商店里避雨。

我看见店里的玻璃窗黏上细密的雨珠,这个城市模糊羽化得没了轮廓,一切都在慢慢消失。

被雨不情不愿逼进店里的顾客漫无目的地在男装区、女装区来回踱步消磨时间,给店里营造出一种门庭若市、生意兴隆的假象。有些自觉寄人篱下的顾客也许是出于不好意思,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店员咨询衣服的情况,甚至还有假戏真做的开始选起衣服,几欲购买。但无一例外的是,最后他们都会找各种理由放弃付款,然后像导购投以抱歉式的微笑,导购表面上装作热情服务、毫不在意的模样,但我知道他们的心里一定和我一样把磨人的顾客全家问候的一遍。但这又能怎样,毕竟他们本没计划逛我们这家店,纯属巧合而已。

“这件衣服怎么卖?”一个中年妇女拎着衣架把一件T-shirt放在儿子身上比来比去。

“这是我们店里卖的最好的一款衣服,很适合您儿子的,价格也不贵,喜欢可以试穿一下,试衣间在那里。”我热情地说。

“那你去试一下吧。”妇人对她儿子说道。

当他儿子穿上新衣一脸兴奋地站在镜子前时,妇人扯着衣角来回摆动儿子的身体,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那尖刻的眼神仿佛能把衣服和他儿子看穿。“这衣服版型不够好啊……这走线也不整齐啊……这领子怎么有点歪……”我能感受到她鸡蛋里挑骨头、矿泉水里喝椰果的语气。但我仍然微笑地接受她对衣服的审判。

“妈妈,这衣服真的很好看,我很喜欢。”儿子开始维护起这件衣服的“衣格”。妇人似乎妥协了,掏出衣服里的吊牌查看价格,看到价格后她仿佛松了口气,然后陷入了犹豫的境地(我能凭着良心说,这件衣服的价格绝对公道),于是趁着妇人逐渐败下阵来,我加紧了攻势:“最近我们店里在做推广活动,只要您帮我们把公众号分享给15个微信好友,就能享受单品9.5折优惠。”

妇人凝视衣服,开始认真审视、认真思考。正当我以为自己就要推销成功时,我看见妇人瞥了一眼窗外,顷刻间,她那本卸下防备的眼神登时又变得尖刻起来。“儿子,这种衣服我们家里不是还有很多吗?而且这件衣服也没有很好看,是吧?”妇人用她那恰似吐红信子毒蛇般的目光刺向儿子,我仿佛看见儿子的身上因为恐惧而颤抖了一下。“那……那衣服就先不买了吧,我去脱掉……”

我无可奈何地望向窗外,雨已经停了,也许已经停了很久了。城市的面容变得更肿胀了,它的呻吟变得更凄惨了。我看见窗上本粘着的雨滴正在缓缓滑落,变成一道又一道涎水,恶心至极。

“欢迎下次光临……”

Chapter.6

夜幕再次降临,也许是刚降过大雨、地面湿滑,人们不愿出行,店里显得十分凄清。还未到下班时间,领班便示意我们可以离开了。

“诗人,你饿不饿?有没有兴趣来我家尝尝小姐姐我的手艺?”狄亚对着将要出门的我说。

我的脑里开始浮现很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忍详述的画面,一时间不觉自己已然面红耳赤。“呃,这个不太适合吧?”

“你脸红什么,姐姐我好心请你吃夜宵,你倒好,在这儿净想些污秽的东西。”狄亚气的脸圆鼓鼓的。看着她那单纯明亮的眸子,我心生愧疚。

“对不起,若狄姑娘不嫌弃我这穷苦书生,那就有劳姑娘费心了。”

“和我说话还这么文绉绉的,真有你的。”狄亚转怒为喜。

狄亚租住在城中心附近,不过十几二十分钟,便到了她所住的小区。

狄亚的房间简约大气小清新,物件收缀得整饬安逸,和我家一样——因为我的单人间实在太小,收拾起来根本不用多大气力。

“你先坐一会,或者随便看看,我去下面。”

看着腰系围裙、忙碌的狄亚在厨房的窈窕背影,长年与纸笔为伴的我竟也感受到一丝温情。我寻思着面还要做一会儿,便起身在房间里慢慢踱步。忽然我发现了一间被改成画室的书房,里面支撑着十几幅画作,从毕加索到莫奈再到达芬奇,我看见了许多名家的身影。在这些画,无一例外都没有色彩,尽管胚子好到不能再好,但终究只是些令人惋惜的半成品。“兴许是还没来得及上色。”我心想。在一面墙上,我又看见了许许多多、层层叠叠的旅行照,狄亚的笑脸出现在了北京、上海、重庆、武汉、三亚、台北……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美丽的地方。

狄亚唤我吃面了。我狼吞虎咽地吃,她心满意足地笑。

“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是啊,没到一座城市我就会找一份工作,把自己当做当地人,一边工作一边生活,努力体验到那座城的魅力。最后再满怀期待地开始下一场旅行。这也是我体验生活的一部分。”

“那么这里是你旅行的第几站?”

“第17站。”

“那么说,你也会离开这里?”我看着她用一种掺杂挽留的口吻说道。

“嗯。毕竟人生苦短,怎么能拘泥于一处。”他漫不经心地答,躲开了我的目光。

“你要去哪?”我感到一丝慌乱。

“雨崩。一个美丽的地方。”我看见她嘴角勾起的微笑,眼神充满期待。

“你父母支持你吗?”想起狄亚满墙的旅行照,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父母?”听到这个词,她的明眸瞬间暗了下去,像是蒙了一层灰,像是熄灭的“欧洲之光”,“他们在我三岁时就离婚了,我跟母亲过,父亲留给了母亲一大笔钱然后就去找了个年轻女人。我妈三年前患病去世,这几年产业转型很厉害,我爸他经营的公司也面临着倒闭的境地。正所谓祸不单行,我爸去年也被查出肝癌晚期。虽然我恨他恨到骨子里,但我还是把母亲那笔钱汇给他做高昂医药费的一部分。这也是我选择边工作边旅行的原因。我渴望远方,却始终不能走得潇潇洒洒……”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也别伤心。”

“没事,我不会伤心,我何必伤心,年轻时候哪有多余的时间伤心。”狄亚勉强地笑。

后来我们两人沉默着吃完面。我起身告辞,狄亚执意送我。

在狭小局促的电梯里,我不甘心让噪音成为唯一的声响,我打破了沉默:“狄亚,你的画画得那么好,为什么不给它们上色,是因为太忙吗?”

“不。我小时候画画还是上色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上色之日,便是我的画作毁坏之时,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色盲,根本上不了色。”

伴随着“叮——”的一声,电子显示屏里的数字变成了“01”,巨大的推力让我头晕目眩。

“所以我的家具从来都只有淡色,因为鲜艳的颜色于我而言毫无意义。所以我在每件衣服上都做了独特的关于分辨颜色的记号,避免工作、生活受到影响。所以我努力地生活,努力做到和你们无异。”我仿佛看见她孤独地站在雾里,四下无物,天地一色,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忧伤的,迷茫的,让心灵从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我的心里像是压了两座大山,根本无法说出一句话。我安静地跟着狄亚走过最后一段昏暗的夜路。路是那么的黑,仿佛自天地诞生后所有的黑夜都集中到了这里来。因为地滑,狄亚几次险些跌倒,我本想去搀扶她,她却向我摆手。

临近小区大门口,我看见了这座城市的色彩绚烂的霓虹灯,和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的喧哗街道,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一切近乎一种荒诞的隐喻。

“我的诗人,不要难过。人生那么长,你总能写出不朽的作品。人生那么长,没必要伤心在此时。”狄亚似乎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看着小花园里忽明忽暗的小道,她由衷地安慰我,“即便会经过黑暗也不要担心,我们的眼睛会渐渐适应黑暗。”

Chapter.7

狄亚已经消失很久了。我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她,可突然发现我的通讯录里还没有她的号码,好不容易在服装店的员工档案里翻出了她预留的号码,拨出去却是空号。渐渐地我放弃了找她,我想,她大约已经去了那所谓的雨崩,然后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了罢。

很快就月底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业绩依旧不佳,这时候,我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也做好了流浪的打算。

月末大会上,当领班带着悲悯宣读被裁的店员名单时,我惊喜地发现里面没有我。我带着一种神秘的预感跑到业绩榜单前,果然就看见狄亚的名牌不见了踪影,随去而来的,是我的业绩翻了一番,俨然成为了店里头几名。

此刻,所有的隐喻都变成了博喻——博得神秘阴霾却又富丽堂皇……

Last

多年后的某个艳阳高照的白天,我坐在27层楼高的宽阔明亮的办公室里伏案写字,杂乱的A4纸中静静地躺着一本《海子的诗》。中央空调的冷气吹得我瑟瑟发抖,准备好新一季度服装市场规划报告后,我拿出我的稿纸和Pimio钢笔,酝酿片刻便开始写作。渐渐地,我写到了我高中所在的O城:

城的旁边就是浊黄的O江,O江的北岸住着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铁娘子”,她的晚年却是另外一幅景象:长时间坐在窗前看着O江潮涨潮落发呆,想不起早餐吃了什么;O江的南岸又有一位叫荷马的老盲人,一边奏着奇特拉琴,一边吟唱着歌颂特洛伊英雄的史诗;O江的第三条岸上,彳亍着一个叫海子的孤独诗人,他走过金黄的麦田,走过茂密的树林,他穿过人山人海,最后来到这里,朗诵着“以梦为马,春暖花开”的诗句;O江的第四条岸上,亭立着一个婀娜多姿的散发金色光芒的少女,她叫狄亚,但因为她的美,我便唤她美狄亚,美狄亚微笑着告诉我:“到老了再伤心吧。”

这四条河岸把O江围成了一口塘,围成了我的17岁的高二的时光。

——The End——

                                                                                                                   大合集于瓯北与学者

                                                                                                                                     2017-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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