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我的脑子里总是有两个“学”字在争锋:要我学和我要学。老师要我学的东西是硬指标,我会半生不熟地先把它搞定;我要学的东西,就要在东张西望中隐蔽进行,充满了诗意和乐趣,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从读小学起,一直到初中、高中、大学,在课堂上就是一边听一边看教科书,每当看明白了老师要讲的内容,有了提前量,就开始不安分了。我是属于“上课偷着乐”型的,一个人闷玩,拔根头发也够我玩一阵子的。
先拧紧头发,像给钟表上发条,然后松手,出现了一个挣扎的小动物,在桌上翻滚,扭曲变形,变幻无穷。我凝神观察、调控这个位能向动能转换的即兴表演的小家伙,浮想联翩,兴趣盎然。接着就用两根头发搞双打,再后来又用三根搞混战,最后发展到多根头发的乱战。我当裁判,就像在拳击场上,不时将出界的选手放回中央,还真够忙的,往往比赛还没结束,下课铃就响了。
真还应了爱因斯坦的那句话:“当你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时,时间就过得特别快。”原来我这是在大师的四维空间里徜徉,连我这个小游戏也没跳出他的掌心啊。
后来学《高分子物理》,看到弗劳瑞提出的“大分子无规行走模型”,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当时“课桌头发秀”的各种造型,似曾相识啊。没准这位教授也曾是小顽童,做过这个小游戏。其实这头发丝怪兽的打斗就是我的形象思维启蒙课,现在看来,甚至有柔性机器人的范儿。
课堂上我最喜欢的还是画画,一张纸,一杆笔,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涂鸦。
还在幼儿时我和绘画就很有缘分,我母亲对我的启蒙教育中,最有效果的恐怕就是画鸡蛋了。后来她曾不止一次对我说:“你刚学会说话的时候,我只要画一只鸡,把纸给你,你就会专心地画圈圈,正面画完再画反面,直到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鸡蛋填满了,还意犹未尽呢。”
看来我的基因里可能还真有画画这一份啊。
上学后,我这个鸡蛋画匠的兴趣进一步发扬光大,自然就少不了涂鸦之举,就近取材,课桌和课本是我的重要习作场所。
开始先画自画像,因为不想求人。对着镜子投入地画了许多自画像,仔细筛选了拿去给同学看,结果不外乎两类:他们说画得像的,我觉得太丑;我认定画得挺帅、挺像的,他们说根本就不是我。经常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凭自己这份尊容和心理,确实不适合做肖像模特。
我不想再折磨自己,后来就改画连环画,去折磨别的同学了。
先是盯上了同桌的赵义忠。他竖眉吊眼,怎么看怎么像京剧里的英俊小生。可惜皮肤不够白,如果擦上京剧化妆用的官粉,再涂得厚点儿又不怕掉渣的话,活脱脱一个白面书生。
不幸在我作品里,他总是充当武生,一个注定受尽窝囊气的悲剧人物。每次都不得不披挂上阵,拿一杆破枪,骑一匹劣马,在“赵”字旗下,战战兢兢或精神萎缩地迎战“齐”字帅旗下高大威猛的我。结果可想而知,不是被我生擒活捉,就是斩于马下。
那些复杂的斩杀过程和折磨细节已经记不清了,我还大致记得连环画里最经典的对话:
“来将通名!本帅刀下不斩无名之鬼!”我气壮如牛,大声吼道,
“末…末将赵义忠,前来犯你疆界…”他骨瘦如柴,仰着脸,战战兢兢地嘟囔着,
“大胆!无名鼠辈看刀!”
我不由分说,一刀将就他那银样蜡枪头削掉,旋一刀,就将他斩于马下,手法之迅捷不亚于当年关公温酒斩华雄。反正是吹呗,不纳税。
这种折磨还不算,他最气不过的是,凭自己一个气宇还算轩昂的高穷帅,竟然被我变着花样糟蹋得不成样子。今天是一副穷酸像,明天又成了窝囊废、受气包,好似大旱了三年,瘦得皮包骨头,颧骨高耸,吃糠咽菜还得硬撑着前来挑战。
而单薄瘦弱的我却画得膀阔腰圆、威风八面,明摆着就是要他烘托我来扮酷!其实他比我要高出差不多一头,我倒是属于他说的“三根穷筋挑一个瘦头”的那类瘪三形象。幸亏他会舞狮,还能吸引一些女生的目光,也就不大和我计较。
如果硬是要给我的这些连环画评优摆好的话,唯一的功劳大概是对我的亲密的同桌进行了长达一年的挫折教育,使他的逆商疯长,终于能够坦然面对我的一个个残酷的新作。其实每次看画之前他就知道了注定失败的结果,可还是忍不住想看看怎么个输法和如何受折磨。不知不觉中,他的忍受力已经远远大于常人,能够淡定地面对痛苦,甚至主动接受痛苦,的这倒是我始料不及的。
等我十八般武器玩了个遍,他的失败也再找不出新花样了,连环画店也就关门大吉了。
后来他真的百毒不侵了,成为铁路局某公司的经理,几十年后同学聚会,他早已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看着他口若悬河、居高临下、志得意满的做派,我心里还真有点不服气:“哼,神气什么!没有我对你的一年义务挫折教育你能有今天吗?”
我还真有些后怕,庆幸与他同桌只有一年时光,使他完成了从自恋到自信的蜕变,如果时间再长一些,真不知他能否演变为自虐甚至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倘若是那样,我的自娱自乐就走向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