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阴沉,乌云连天,仿佛一根银针穿以暗白色棉线,将之缝得密不透风,不见半点光日。远处自天际传来火车过隧道时特有的轰鸣声,压着频率扩散开。

有人敲门。

她一面应着,一面颤巍巍向门口走去。“来了,来了。”扶着沙发,电视,走廊,木桌,一路走过去,打开门,是个笑容灿烂的少年。

“你是?”她疑惑。

“您忘了,我前几天还来送了信。”

“啊,”她绞尽脑汁想了想,像是打在一团棉花上,软绵绵没有力气,突然瞥见少年衣领上別的一只铜制金雀,黑室中射进一道亮光,“你是那个小邮差,闻林?”

“闻仁。”少年笑着纠正,他喜欢笑得露出牙齿,把所有的欢愉倾注在笑容上,两边唇角提起,用弧度画出水中彩虹倒影。

他把手中的信递过去,她接下,另一只手拿起放在门边桌上的老花镜,置于眼前,低头去看,一字一字读着:“南城洛依河……”语气疑惑,语调生硬,像是新鲜事物。

“您有什么需要我捎带的吗?”闻仁问。

她把信和老花镜一起放到桌上,把门开大些,侧过身道:“来吃点热腾腾的曲奇饼干吧。”

闻仁犹豫,想着此后也无事,便笑着应下,进了屋。

炉火噼里啪啦的烧着,橙红色的一团明亮静静蜷在柴堆上,只偶尔跳起来,不过一尺高。地板铺了毡毛质毛毯,暗淡的深蓝色——也有可能是时间灰尘蒙住一片天蓝——杂着不起眼的黄条花纹。黄色本该亮目,做到不引人注目倒是门学问。

一个沙发,上面盖了层毛毯,一只茶几,零碎地摆着针线衣物,一只钟表哒哒走着秒针,一株说不上名来的绿植静默立在壁炉旁,它有着狭长的叶子,弯落下来,弧度优美。

闻仁坐在靠近沙发的木椅上,她徐徐挪向厨房。

踢哒——

烤箱开关的声音,接着是她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来尝一尝。”

他起身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盘子,扶着她坐到沙发上,毛毯搭在她腿上。拈起一块儿饼干,放到嘴里,指尖尚且留存它的温度。闻仁夸赞好手艺,她淡淡笑了。

“您一人住在这里吗?”

“以前不是,现在是。”

“这样啊……”最后一个字像一声喟叹,慢着步调在屋中游荡。

“能麻烦你帮我读一下这封信吗?年纪大了,看起来真是费力。”

“当然可以。”他拆开信封,清了清嗓子。

“你还好吗?前几次的信你都没有回复,不知有没有收到。

“南城的太阳越发小了,颜色也黯淡了不少,还好温度没有下降许多,只是大片的云,剥夺了晒太阳的美妙。

“我从未见过有哪只猫像喵咪那般嗜睡,近来它总喜欢趴在我脚边,一动不动,好几次我都以为它死了,非得把它戳醒不可。后来,它再也没在我身边睡过,一只猫独自跑到阳台了。它好像有点老了……”

“你知道这是谁寄来的吗?”她突然开口。

“信封上有写,南城的洛依河,您不认识?”

“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她轻轻说道,“不记得南城有这么个朋友。”

“这样啊……”又是一句喟叹。

“时间不早了,我改天再来看您。”他起身,将脚边滚落的一只毛线球拾到针线筐里。

她起身送他,“不麻烦您了,我自己走就好。”她立在原地挥挥手,看着他转身前往走廊,接着是沉闷的关门声。

噼里啪啦,炉火依旧烧的旺盛,时而跳起来,不过一尺高。

远处传来轰隆的声音,仿佛天边驶过一辆马车,带走最后一丝阳光,剩下寒冷形单影只,瑟瑟发抖。

接连阴沉了半个月,天空终于有所作为,飘下一颗颗雪粒,悠悠落到地上,印下一小块儿痕迹。

有人敲门。

她一面应着,一面颤巍巍向门口走去。“来了,来了。”扶着沙发,电视,走廊,木桌,一路走过去,打开门,是个笑容灿烂的少年。

“你是?”她疑惑。

“您忘了,我前几天还来送了信。”

“啊,”她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像是陷在了一片沼泽地中,越是挣扎,越是下陷,直到双脚完全包在里面,无挣扎的可能,突然瞥见少年衣领上別的一只铜制金雀,黑室中射进一道亮光,“你是那个小邮差?”

“是的,我还以为您把我忘了。”闻仁灿然笑了,嘴角的弧度画出彩虹的倒影。

他把信递过去,她接下,眯起眼睛看了好久。

“您想起那个南城的朋友了吗?”他问。

她摇头,喃喃道:“又是那人写的信吗?可我真记不得了……”

“需要我帮您读信吗?”他又问。

她抬头,平静的面孔下似乎荡漾出一丝惊喜,只一个瞬间的涟漪,便恢复无风无浪的静谧。

“麻烦你了。”

她将门开得大些,侧过身,让他进屋,而后一面向厨房走去,一面道:“要不要尝一尝新鲜的曲奇饼干,外面真是太冷了,吃点热饼干暖一暖吧。”

她端来一盘饼干,放在桌面上,随后坐在沙发上,拿起脚边针线筐中缝制一半的毛衣,穿针引线起来。

他拈起一块儿饼干,指尖温热。

“我这边下雪了,不知你哪里天气怎么样。”字迹较之前更为潦草,他仔细辨认了一番,方才继续读道。

“这样的白让我恐惧,真的,我没有开玩笑。幸好它们落下来化成一滩滩水渍,难以想象积雪结冰的时候。

“希望太阳快些出来。

“喵咪一天到晚都在睡觉,它越来越不喜动了,我偶尔从它身旁走过,总能将它吓醒,它炸着毛,要颤抖半天。”

“我倒希望有只猫。”她突然出声。

“我可以帮您寻一只来。”

“这倒不必,我可不想走路吓到谁。”

“时间不早了,我下次再来看您。”

关门声,与炉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以及星星玲玲——雪花的脚步声。

雪似是不知疲倦,一天到晚游荡在天与地之间。地面开始泛起白色,不过三日,便积了厚厚一层。站在窗前眺望,屋顶是白色的,树是白色的,花园是白色的,草地是白色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有人敲门。

她一面应着,一面颤巍巍向门口走去。“来了,来了。”扶着沙发,电视,走廊,木桌,一路走过去,打开门,是个笑容灿烂的少年。

“你是?”她疑惑。

“您忘了,我前几天还来送了信。”

“啊。”她冥思苦想,像是摸索在银白世界中,向前是空白一片,向后亦是,向左向右向上向下,皆是如此,突然瞥见少年衣领上別的一只铜制金雀,一道白光交叠在雪花的银白之间,白色是最不怕重复的色彩。她摇了摇头。

“这样啊……”一声喟叹,四下散去,在银装素裹的世界中失去音信。

“这是您的信。”

闻仁递过去,她接下,道谢完后紧紧关上大门。深冬的风刺骨的寒冷,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

拆开信封,信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全是白色,我想我找不到你了。”字迹很是潦草,仿佛一个被逼供的犯人慌忙之下写的证词。她将信纸随意撇到炉火上,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混有嘶嘶的声音,须臾又是熟悉的噼里啪啦。

闻仁再也没有来过,于她如此,于他亦如此。

不闻人声,不知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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