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篇,献给我的外婆
(一)
夜幕低垂,星星渔火。泡沫浪花拍击着矗立礁石,涛声阵阵。碧海彼岸,是斑驳码头。
海风拂过,丝丝凉意,像一只温柔的手,将夜的褶皱抚平。
我躺在细软的海沙里,漫天星辰尽收眼中。
温软的细沙,是她昔日温暖的臂弯;泯灭的星辉,是她日渐黯淡的眼眸;大海的声音,是她从前细语的唠叨……
我合上双目,将这夜的光辉藏进眼里。
至暗世间,唯剩大海的声音。
无形中,牵引着我,回到时光深处,那处渐行渐远的温柔乡。
“我梦见码头,梦见弟弟了。他说,他来接我了。”
大海的声音还在召唤着。时光错叠,眼角是泪水滑落……
温热熟悉的触感。
(二)
灯火明彻,封闭的小小空间里,空调温度调得很低。
我守在她床边,握着她苍老的手,而她半阖着眼,艰难地呼吸着。
我和她的故事,其实仅是彼此人生的十几年。没有太长,却用尽一个长夜也讲不完。
说起对她最深的记忆,便是那氤氲香火味中,些许笨拙忙活着的矮胖身躯。
皮肤白皙,青丝柔顺。她沐浴在皎洁的月辉中,为她最爱念的亲人和远方的故乡虔诚地祈愿。
那已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数十年病魔缠身,受尽折磨的她,早已脱去原本的模样。
我翻捣出柜里的指甲钳,开始替她修起了长长的指甲。
握着她有些水肿的手,我开始努力回想她从前的样子。
半晌,这才恍然发觉,她从前的音容笑貌,早已在那些已然远去的往日时光里,日渐模糊。
其实我很少牵她的手,而为数不多的几次,大抵都留在了残烛飘摇的那几天里。
小时候,我常与她争吵;长大后,我常与她分别。
见一面,少一面。许多事情其实早有定数,只是于我们而言还是未知数。我们都在等待,都在与命运拉锯着,都在做这么多年来最后的挣扎。
我知道,所有人都尽力了。
只是我有悔。
悔,自己不够懂她;悔,自己不够爱她;悔,自己那些年对她的埋怨;更悔自己还没来得及对她好,她就永远离开了我……
“明年夏天,我们回达濠吧,再去看看海。”
“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我永远忘不了,她曾躺在轮椅中,耷拉着头,双眼混浊,对我这样说。
那一刻,我无力极了。
“快点走了。”
一声催促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我还紧握她苍老的手,还在期待着她能睁开眼睛,再看一眼她的孙女。可她嗯嗯哼哼地,终究还是没有如我所愿。一旁的舅舅又开始催促,我这才慢慢松开她的手。
一点一点,她的温度在我的掌间渐渐流失,难舍与不安在心头一瞬蔓延。十七岁的我,终于不幸却亦是注定地尝到了——所谓生离死别的滋味。戳心疼痛击碎我脆弱无力的防线,雾气终于充斥了我的眼眶。
而我无处可逃。
“一心明天就回来了,你去买只鸡炖汤给她喝。”
她总是这样叮咛母亲。在她意识混沌,身体衰落之际,她依旧紧紧记着,我爱吃什么,我什么时候走,我又什么时候回家……
岁月漫漫,病魔残忍,她已被折磨得完全脱相。可唯一至始至终从未更改的,是那颗惦念子孙的心。
她从不说她多爱我,却一直做着所有她能爱我的事情。
那一刻,我多想她能再睁眼看一看我,我多想不再将自己的脆弱与难过继续掩藏,我多想将那低声呜咽彻底释放,为她尽情地哭一场,为自己尽情地哭一场,为她的一生尽情地哭一场,为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时光尽情地哭一场……
我们都深知,这一放,也许就再也握不住了。
可我不能哭,也不能留。
所以,我走了。
此生最后一次见她,亦是这样的道别。
只是那时她已完全睁不开眼。
我一如往常,在催促中再次松开了她的手。
也是此生最后一次松开她的手。
我的呼唤,我的泪水,使她的肚皮剧烈地起伏,她的喉里发出沉重的声音。
我知道,她听见大海的声音在将她召唤。
我知道,她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想要叮嘱我。
我知道,她沉溺在无边的黑暗里,冰冷的海水将她包裹。
她找不到来路,亦寻不到归途。
可即便如此,她却依旧知道她的子孙在呼唤她。
一声又一声。
我摸了摸她的苍老的脸,忍住心头的难舍,和她道了别。
与从前一样,将眼泪和牵挂装进行囊,再次启程。
(三)
2020年6月5日的清晨,是一个久违的晴天。
云霞明媚,长空万里。
没有极致的悲伤,亦没有平淡地接受。逃避过无数次的场景,终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清晨,降临我的世界。
不咸不淡,甚至不被允许得到更多的讯息。
我知道,他们一向如此。
她带着一身伤,在我们分别的第二天,永远离开了我的生命。
十七岁的我,与七十余岁的她,十七年的故事,由此戛然而止。
从此我的未来,她不再参与。
浑噩结束一天的课程,匆匆返家。
田里的鸡群还在啄食,水缸的荷叶开得正盛。
午间一场瓢泼大雨后,悄然间,一切仿佛如常,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下了车,是怎么走了那段路,是怎么站在了她的灵堂前。
只觉得,积水透凉,白布遮天。
听舅妈说,她是在早晨七点多走的。紧闭多日的眼睛终于睁开,她嘴角下垂,一脸哭相。众人围在床前,外公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她。
他说,安心地走,不要吓着孩子们。
所以她合上眼后,面容安详。
顷刻间,我泪如雨下。
“你外婆真的很关照你们,就连走的时间,都要挑个不影响你们学习的点。”
我拼命压制呜咽,剧烈颤抖着,隐忍那将要喷薄而出的声嘶力竭。
是啊,她一直都很关照我们。
一直都是,到死都是。
悲痛像把利刃,狠狠劈开我的坚强。我站在她的灵堂前,泣不成声。
一步一步,跨过石阶,我踩着积水,向她而去。
她高挂的遗照,是好些年前拍的。
温婉姣丽,长眉入鬓,与后来的她判若两人。
听说,那照片是外公亲自挑的。
泪光斑驳间,我仰起头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对我温柔地笑。
是的,她会喜欢的。
她最爱美的。
只是可惜,我站在她的冰棺前,却见不到她的遗容,红绿相间的寿衣将她从头到脚紧紧裹住。
我见不到她,亦触不到她。
她终于在那片黑寂无垠的深海里,循着大海的声音,望尽了来路,寻到了归途。
没有她的以后是何模样,我无法想象。我也曾天真地以为,她的离去无论于谁都会是一种解脱。
此时的我才发现,我错得离谱。
没有她的存在,我们也不会变得轻松。她的离去会化作千斤巨石,永远压在每个亲人的心头。
她解脱了,可我们没有。
从前没有,往后更不会得到。
(四)
三天很快到了尽头,我们还是走到了永别的那一步。
她出山那天来了很多人,唯独外公没有来。
我们按照习俗,走了很多流程。
直到每人身披白衣,执着一柱香,绕着祠堂的檐下,走了不知道多少圈那会,天色便突然大变,倾盆大雨浇头盖下。
雨点声势浩大,掩盖了所有的哭声,似是要把祠堂淹没。
一圈又一圈,听说有别的寓意。
她果然,还是那个爱哭鬼。
良久,雨势减缓,刚好是出殡的时候。
我拨开重重人群,不顾是否合乎习俗,只想再见她一眼。
我知道,如果此刻再不向前,就再也再也见不到她了。
所以我终于如愿以偿。
舅妈果然没有骗我。
她很安详。
好像只是安稳地睡着了。
是啊,她多久没睡个好觉了。
舅舅端着饭碗,将一颗饭粒喂给了她。
“妈,你养我长大,我养你到老。”
铮铮汉子,一瞬红了眼眶。
尾音轻颤,是最沉默的声嘶力竭。
而外婆的遗容平静,再给不了她的子孙任何回应。
我拼命压制哽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却还是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这已是我的最大限度。
他们说,不能哭出声。
就像那天我跪在草席上,控制不住地泣不成声时那样对我说。
她会不安心吧。
后来,她的棺木出了祠堂,我按照安排去抬她的遗像。
“这一路不要回头。”
我点了点头,躬身将肩上的重负担了起来。
鞭炮在前路四起,迷雾夹杂细雨绵绵,在氤氲空气里弥散。
前路空荡,我穿过雾气,踩着积水,像是背着她,走过了长长的山路。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我寸步难行,双肩发酸地疼,可我却不能放下。
那段路是那样漫长,长到每一步都似跋山涉岭,长到像是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踏出祠堂,前尘尽忘。
没有回头路。
也好,不要回头。
一辈子,太苦了。
忘了也好。
我目送她的棺木上了车,奔赴火场,随即又抬着她的遗照,踏上归途。
雨雾朦胧,山长水阔。此生缘尽,就此长别。
时间会抹平许多,但我依旧祈求,能留下她于我的记忆。我想记得她的音容,她的气味,我想记得她的关怀,她的爱,我想记得最后一次握她的手,最后一次抚她的脸,以及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痕。
纵使往后余生,这每一处清晰的记忆都将变成一种折磨。
我亦不愿舍弃。
她出山的前夜,外公说——此去一别,不知道要多少个轮回才能再见了。
我一直是个唯物主义者,但也想为她侥幸地祈望神灵:若有来生,她能去个好人家,一生顺遂,喜乐安康,千万千万不要再吃苦了。
雨声淅淅,雾气蒙蒙。恍惚间,我像是又听见了大海的声音。
她终于回家了。
回她那至死也没能再踏上一步的故土了。
(五)
日曦伴着雪白浪沫漫上金滩,海上的层浪涨了又退,沙汀上的沙鸥散了又聚,码头的行人来了又走。
我踏着浪潮,仔细聆听大海的声音,循着找寻她的影子。
浪花朵朵,涛声阵阵,阔海蓝天,斑驳码头,是她魂牵梦萦,风烛残年之际,做梦也想回去的故乡。
我知道,也曾青春靓丽的她,肩负着责任与亲情,离开了那片海,从此几乎半生再归不得。
我知道,大海的声音跨越着千山万水,始终在呼唤着身处异乡的她归来。
而她却很少对我们提及那殷切乡愁。
可能是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告诉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是午夜梦回,她最牵挂的,依旧是那码头来往的故人,那片片翔集沙汀的海鸥。
她是我生命里,大海的声音。是我对大海,最初的念想。
如今,她已随着大海的声音归家,而我,将踏着大海的声音去寻她。
那片故土,来自大海的声音,将永远记住曾来过的每一段时光,记住曾存在的每一份的情意。
然后,镌刻在礁石的每一道刻纹里,永生不息。
无关沧海桑田,无关岁月更迭。
海之深,情之切。海的尽头,永生着我们的故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