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阴符经》开篇第一句:“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可谓开宗明义,概括了整部经的主旨。那么如何观?如何执?观天之道并不是抽象的行为,而是通过科学的方法来进行天文观测。古人观测天文的基本方法,就是圭表测影。三千年前,西周丞相周公旦就用圭表来测定日影长度来确定时间。而最初发明圭表和使用的时间要更加的早。我们的祖先利用圭表观测正午日影的长短,经过长期的反复观测和记录,确定了一年中影子最长的位置,如此便确立了冬至。而两次冬至之间的时间间隔,就是一个回归年。在确定了回归年周期之后,进一步算出几个较大的节气,即: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再把一年的时间二十四等分,即得出了二十四节气。这便是观天之道。
那么,如何执天之行呢?早在上古时期,我们的先辈就设置有专职的天文官,负责“观象授时”。了解了天象之后,再依据规律审时度势指导农耕。让百姓按照大自然的“作息时间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们的人文始祖黄帝,在统一九州后又依据天象命人制定了《黄帝历》,历法的出现推动了整个社会文明的进步。这就是执天之行。如果你能做到“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就受用不尽了,尽矣!
天有五贼,见之者昌。
“五贼”是什么?很多人本能就联想到“金木水火土”,就连道藏都将“五贼”解释为“金木水火土”,未免有些草率了。如果将“五贼”理解为五行,接后面一句“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在义理上就有些牵强了。历代大家的注解中比较受推崇的是姜太公和张果老的注解,他们将五贼注解为:贼命、贼物、贼时、贼功、贼神。大意是天地间有五种借势发展的机会,但是这五种机会是反常道而行的,所以被称为“五贼”。如果这样来理解,那么和开篇“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在义理上难以贯通。实际上,这里的“五贼”指的是“五运”,简单来说,“五运”依太阳而生。我们的先辈们将所有影响太阳系内能量变化的各种因素简化合并,转化为最基本的阴气和阳气两大类因素,并用阴气和阳气的相互量变来演绎太阳系的运动变化过程,于是阴气和阳气的量变就生化出了五种不同状态,由这五种不同状态所产生的性质分成“五运”。《素问·天元纪大论》里说:“论言五运相袭而皆治之,终期之日,周而复始。”意思是自然气候的转变是由于阴阳五运轮转运动、往来不息、周而复始的结果。这“五运”影响着气候变化,与自然灾害息息相关,所以被称为“五贼”。只要明白其中的原理,掌握了天象之变与地面灾害之间的联系和规律,就可以趋吉避害,见机行事。这就是“见之者昌。”
五贼在心,施行于天。
前面解释了,这“五贼”是五种影响气候变化的因素,而并非“金、木、水、火、土”,五贼在心,就是说天象之变,了然于心。施行于天,便是按照天道规则去指导百姓生产,从而治理天下。
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战国末期的尸佼说:“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古人将空间和时间合称为宇宙。但是在这里,宇宙不仅仅是空间和时间,这里主要是指天体运行的规律,把这些规律总结出来就是天文历法。天文历法是古代帝王学的一部分,是秘而不宣的,有着极其神秘的地位。天文历法一旦泄露,势必会造成政治动乱,所以,普通百姓是绝对不能学习天文历法的,更不能私自观测天象占测吉凶。天文仪器和测算方法掌握在手中,就相当于掌握了宇宙运行的规律。天子掌握着天文历法,用于指导百姓统御国家,就好像宇宙在手,而随着文明和技术的进步,山河国土不断地被改造着,天道赋予的造化之能都系于天子之身。《黄帝内经·素问》里说:“天地之大纪,人神之通应也。”意思是天象时令的变化,与人体内的变化是相应的。对于天子来说,治理天下就像管理自己的身体一样。这就是“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天性”本意是指人先天具有的本性,但这里的“天性”指的是天道,也就是大自然本来的运行轨道。“天性”本来是不存分别,无迹可寻的,但是如果要去定义它,那么这个“天性”就是因人而异的,就是由人来阐释。佛教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是从人的思维意识产生,所以说“天性,人也。”人对于外境的认知都是从人心产生,佛教认为“心”为三界万法之主,人心是枢机是关键,也是机变。所以说“人心,机也。”人心是变化不定的,人心不定则国土不安,那么就要依照天理运行的原则来制定人的行为准则,对于天子来说,天之道既能安定自身,也能安定万民。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
“天发杀机,地发杀机,人发杀机”看起来似乎杀机重重。这里的“杀机”很多人理解为杀害之心,顺理成章地理解为天和地发动了杀机,出现各种自然灾害,摧残人类万物。人类发动杀机,就会开启战乱纷争。这样理解那就是依文解字,而且也有点怪力乱神了。
前面已说过,天性,人也。天地是遵循自然之道,又怎么会发动杀机呢?这里的“杀”其实是指生灭变化的意思。“天发杀机”就是说上天一旦运转生灭的机关,就会“移星易宿”。这里的“星”就是“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在不同的季节和夜晚不同的时间,会出现于北半球天空不同的方位,所谓“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我们的祖先根据斗柄所指的方向来辨别季节变化和节气时间,就可以指导农业生产不误时节。“移星”就是北斗七星围绕北极星自东向西转动,也叫作“斗转星移”。
而“易宿”是指天上的二十八星宿随着季节而发生变化。古代天人为了观测日、月、五星的运行规律,就以恒星为背景,把天上可见的星群分成二十八组,这就是“二十八宿”。二十八宿分布在漫无边际的太空,它们就好象太阳、月亮的行宫,古人可以根据太阳在二十八宿的对应位置,推算出一年的季节。
“地发杀机”也是受到了“天发杀机”的影响,就发生了“龙蛇起陆”的现象。很多人把“地发杀机,龙蛇起陆”理解为大地上发生了地震或火山爆发等自然灾害,所以龙和蛇等动物就会从地底出来。如果这样去解释就把《阴符经》庸俗化了。这里的“龙蛇”依然指的是星象,前面说了,古人把天上可见的星群定义为“二十八宿”,然后又把“二十八宿”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划分为“四象”,即:东方苍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而“龙蛇”就是指东方的“苍龙七宿”。“龙蛇起陆”是指春夏之交的时候,苍龙七宿的全体星象摆脱了大地的羁绊,升上了夜空。古人按照北斗星斗柄的指向建立了十二月建,即十二个节气月,每月令包含两个节气,即二十四节气。按“三月建辰,四月建巳”来看,“龙蛇”正是春夏之交。苍龙七宿的出没周期与一年农时周期相一致,古人即可依此开始进行一年的农耕活动。
对于农耕社会而言,察观天象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天象乃至天文历法影响着先民的方方面面,不仅仅是农事。所以说“天发杀机”引发“地发杀机”,“地发杀机”引发“人发杀机”。人依照天地的规则来改造大自然,运用大自然。所谓“万物为我所用,非我所有。”人类创造力的进步推动整个社会文明的进步,这就是“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前面说了,立天之道,以定人也。人类必须按照一定的法则去改造大自然,而不能恣意妄为。按照天时地利的条件去生产去创造,这就叫“天人合发”,如此,天地间的千变万化乃至国家政权的管理都有了秩序有了基调,这就是“万化定基”。
性有巧拙,可以伏藏。
这里的“性”就不是说天性了,“性有巧拙”是说不同的人天生的禀性也不同,也有“巧”“拙”之分。这里的“巧”是说机巧,善于谋算。这里的“拙”不是指笨拙,而是指质朴无华。这里“伏藏”是隐藏的意思,不要当成密宗里的伏藏。“性有巧拙,可以伏藏。”是说一个人无论禀性是机巧还是朴拙,都要收敛起来,无需刻意表现,就连藏巧于拙都不需要。为什么呢?因为要成就大事或者成就大道必须静观其变、相机而动。《易传》里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就是这个意思。那么怎么把握这个时节因缘呢?还是要“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
“九窍”就是人身上两眼、两耳、两鼻孔、口、前阴和后阴。为什么称之为“邪”呢?《黄帝内经·素问》中说“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其生五,其气三,数犯此者,则邪气伤人,此寿命之本也。”这段话是说在天地之间,六方之内,无论是山河大地之间的气运,还是人体中九窍、五脏、十二节之精气,都和天地自然之气相通。这个天地自然阴阳之气,又化生五行之气,天、地、人三气。人如果经常违背自然之气,就会被邪气所伤,这样会直接影响寿命。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九窍”是人体能量出入的门户,在天地间吐故纳新的同时,也有可能会被邪气入侵,所以称之为“九窍之邪”。
那么如何去避免邪气入侵呢?在乎三要。这“三要”就是眼、耳、口这三个关键。《道德经》上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贪著美丽的景物和色相会让人迷失方向,变得像盲人一样。沉迷美妙的音乐或者靡靡之音会让人不能自拔,听不进良言就像耳聋一样。饕口馋舌之人会逐渐失去味觉,再也无法品尝自然之味。所以说,眼、耳、口这“三要”如果管理不好就会让人精神失守,那要怎么管理呢?《周易·艮卦》上说:“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就是说眼、耳、口这三窍该开的时候开,该关的时候关。收放自如、张弛有度,这就是“可以动静”。
火生于木,祸发必克;
“火生于木”似乎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如果仅从字面去理解,显然又将《阴符经》庸俗化了。如果说火本就是生于木,那么这就是常态,又何来“祸发”一说呢?所以说,火不应该生于木。《史记·天官书》中说:“曰东方木,主春,日甲乙。”意思是东方为木,代表春季,对应的天干是甲或乙。从天干的寓意来说“甲乙”代表万物破土而出,草木初生开始抽轧生长的状态。代表春季的“木”在《易经》的“四象”之中属于“少阳”,象征初升的阳气。如果属于夏季的“丙丁火”生在了春季,那就温度过高,气候反常,农事生产就要出大问题,最终会引起祸端,这样的旺火会毁掉这初生的木头,这个木头指的就是国家。所谓“火生于木”是一个比喻,与下文的“奸生于国”是互相呼应的。那么,火不生于木,应该生于什么?这里的“生”是相互资生的意思,和火相互资生的就是水。《黄帝内经》说:“水为阴,火为阳。”水与火实际上是互根互用的,所谓“阴极阳生,阳极阴生”,四季变换就是一个阳气与阴气不断地互根互用,互生互长的过程。
另外从中医角度来看,人的心脏属火,肾脏属水,肝脏属木。如果“火生于木”,那表现在内脏中就是肝气郁结,气郁化火。肝木又将热血送到心脏引起心火,而心火如果没有肾水克制,就会导致脏腑功能失调,心神不宁、血压上升等症状,长此以往必定“祸发”。而唯有肾水上行以灭心火,心火下降蒸发肾水,心肾相交,阴阳和谐才能身体健康,如此就是“水火既济”。
奸生于国,时动必溃。
“奸生于国”,很多人理解为国家出了奸佞之臣,扰乱朝纲,趁机作乱,最终导致国家崩溃。这样去理解并不全面,因为这里说“时动必溃”,意思是这个过程是动态的,而这个结果是毁灭性的。而奸臣对于国家的负面影响是长期存在的,并不受时机影响,未必需要“时动”。所以说,这里的“奸”并不是指“奸臣”,而是指“奸心”。而这里的“奸心”不是指作恶之心,而是违逆之心。违逆什么呢?《荀子·非十二子》上说:“故劳力而不当民务,谓之奸事;劳知而不律先王,谓之奸心;辩说譬谕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此三奸者,圣王之所禁也。”这段话大意是,耗费民力所做的事却不符合民众的需求,这就叫做奸事;费尽知识治国而不以历代圣王的法度为准则,这就叫做奸心;与人辩论和譬谕时伶俐敏捷而不遵循礼法道义,这就叫做奸说。这三种奸邪的行为,是圣明的帝王所禁止的。所以说,违逆民心违逆道义违逆时令的心就是“奸心”,用“奸心”去治国,一旦引发时局动荡,国家必定崩溃。所以说,奸生于国,时动必溃。
知之修炼,谓之圣人。
一旦明白了以上这些道理并加以修炼,最终便能成为圣人。这里的圣人并不是道教的圣人,更不是儒家的圣人,而是指圣明的君王。从《阴符经》立意的高度以及流行的历史来看,它并不是一部专注修身炼行的经书,而是一部指导帝王提升自己并治理天下的天机之书,书中包含了大量帝王需要掌握的天象学以及修身方法,正是因为这些内容,《阴符经》才会被后世认为是一部修道之书。实际上,这部经所涉及的内容在古代都是禁忌,是普通人无法触及的。如果不是官学失守,这部经可能不会流落到民间,普通人一窥全貌都很难,更别提加以修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