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很多这样的乡村,成为城市的伸延,使它们做了它的一部分,感情上却又是疏离的,两者若为母女,它得不到它待亲生骨肉般的疼,若为夫妇,貌合神离却不分手,未来如何融合?漫长而未知。——苏宁《一座消失的村庄》。
四十多年前,中国还是一个农业大国,大多数地方还是经济发展落后,尚未被开发的农村,然而,时至今日,城市化的顺速发展已经开始一步步吞噬脆弱的村庄,浇灭古老的文明。
虽说在大多数农村,农民还很少有撂荒的现象,但是前景不容乐观,种地的主要劳动力都是60岁左右的农民,年轻一代向往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于是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地向大城市进军。最终只剩下纯朴的农民大叔大娘,出于对土地和耕种的自然感情依然坚守耕作,但是这些人基本已经力不从心,再过5-10年,这些老人无法劳作之时,种粮主产区的劳动力将后继无人。
近十年来有近90万个中国村落消失,从2000年的360万个村落到现在只剩不到200万个,这组数据彰显了城市化进程的赫赫战绩,但也揭开了我心底的伤疤。二十年前,我在一个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的村庄呱呱坠地,在那里生活了十五年,它承载着我所有的童年记忆,儿时玩伴的欢声笑语,母亲姣好的映容样貌都深深烙在这片土地。
就像艾青的那首诗里所说,"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小村落,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十几家,就像是一座孤城,远离尘世。我经常听爷爷说,在战争年代,这里是躲日本人的地方,那时候村庄人烟袅袅,草木丛生,羊肠小道,连日本人都不愿意来。其实也不是不来,就是太偏僻,车马难进,所以便成为了一个远离战乱纷争的好去处,宛如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描绘的世外桃源之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长于这里的人儿,长期与山水相伴,以耕作为乐,而农村最热闹的时节,也是丰收的时候。站在山坡上遥望远方,村庄被一片翻滚的金色波浪所环绕,稻谷在微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曳,在我们村庄,各家各户的收割时间大多是集中在一起,这样便于收割机运作。小时候,学校离家不过几百里,每次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里煮好米饭,然后装满几杯水,顺带捎上存放的水果,零食,把它放入腾出书本的双肩包里。我家是在村头,要穿过村子,才是连绵的麦田,一般这个时候,村里都是没人的,父老乡亲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割稻谷,村子里只留下几条狗,用来守家门,防止其它村里的人到我们这里来偷东西。
在这个时候,村子里的小孩是不愿意乖乖待在家里的,八九月份的天气,还是闷得谎,田野山坡便是最好的游乐场,大人们还在忙着收稻谷,我们几个小孩送完水和食物,便牵着各家的牛,游荡在山野中,牛在一旁吃草,我们便在旁边“剐野火”,实际上就是野炊。割完稻谷后的田里剩下大片多余的根茎,一点就燃,火光冲天,照亮了周围已经开始昏暗的天空,与夕阳交相辉映,不仅景色美,稻谷燃烧的咔擦声,听起来也是极为过瘾。有时候,恰好“剐野火”的不远处,还有红薯地,西瓜地,我们便会跑过去挖几个红薯,抱两个西瓜,这在我们村里是不算偷的,毕竟也只有十几户人家,大家相互熟识,平时也会互相赠送一些自家种的蔬菜,水果。所以我们并不会作贼心虚,而是心安理得,并且冠冕堂皇地称这些是捡来的战利品。
在稻谷堆里烤出来的“红薯”,最受欢迎,大人们喜欢把它称作“苕”,“苕”便是傻的意思,也常用来形容一个人愚钝,所以大人不让孩子多吃,经常和我们说吃苕会变傻,但其实不过是它不易消化,吃多了容易胀气。
把红薯放入火堆里烤完后,它便是黑木炭一样,散发的是烤焦的糊味和刺鼻的稻草味,卖相很难看,但轻轻剥开它,里面是金黄色黄澄澄的薯瓤,甜而绵软,油香油香的,还冒着热气,简直是天然而成的人间美味。
有时候,我们玩得太过尽兴,忘了自家的牛还在山坡上,等回想起来,再去看时,乖一点的母牛还在地上优雅地躺着,而有些顽皮的公牛,相约到泥地里打滚,躺在池塘边的大水坑里不肯起来,就连栓牛的绳子也一并带入了沟里,如果哪个倒霉孩子碰上了这样的情况,只能去稻田里找自家人来解决,然后被训斥一顿,乖乖回家。
我童年的记忆多姿多彩,这些便不过是其中零零碎碎的点滴,在我印象里,村庄里出来的女孩便如同沈从文笔下的翠翠——“她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男孩们有着少平的朴实善良、诚实忠厚、吃苦能干——“他原来是血一般鲜红,蕴含着无穷的炽热,耀眼的光明……他们如此挣命,是因为生活突然充满了巨大的希望,有了希望,人就会产生激情,并可以一无反顾地为之而付出代价。”
二十年后,我赖以生存的家园已经面目全非,河流干涸,青草地被水泥地所取代,村里的年轻人早已全部逃离这个他们认为贫穷落后的山庄,只有几个老人守在这里,这其中,也有我年迈的爷爷。爸妈曾不止一次提出让爷爷住到新家,但爷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种几块田地,养几只鸡,有空的时候,去河塘边撒个网,还能抓几条鱼给你们吃。所以爷爷总是喜欢坐在门前,高兴地盼望着我们归来,又落寞地送我们离开,倚门而立,守望着家乡又守望着心中的远方。
有部纪录片《了不起的村落》,它存档了百个东方村落,逃离都市,去向慰藉心灵的精神净土,留给后世一本不被遗忘的村落百科全书,多年以后,我们所能了解的乡村习俗,乡村文化,也注定只能以文字亦或影像的方式,留存于历史的遗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