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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佳慧靠在椅子上,还未换上正装,淡紫色的绸质睡裙直接贴在光洁的肉皮上,她甚至习惯在早餐时就这样对着一身西服的丈夫,他们的位置都是看清对方极好的视角,然而林烨庭的目光不是在那一叠子文件上,就是吴妈饭前才递进来的报纸上。
很少说话,陶瓷勺子,钢刀、叉子磕在碗碟上叮当叮当响,再就是牙齿咀嚼食物的相互咬合声,吞咽稀粥与牛奶的咕噜声,少顷,他把配合他吃饭的刀叉汤匙整齐摆好,必须不能有偏差且朝一个方向,这时他才看沈佳慧一眼,站起身,把手里那张报纸撂在长条桌子的空隙上,“ 武康路新开了家照相馆,家里呆着无趣,就出去转转。 ”
林烨庭边说着话边把文件塞进手提公文包,没等她想说点什么,门已“吱呀” 关上了,接着就是皮鞋踏在瓷砖地面的“哒哒”下楼脚步声,一连串很快便走远了。
楼下吴妈轻声招呼着,不用细听,沈佳慧知道,说的是“先生,侬慢美走。”
她拾起报纸,眼神马上便锁定两条线框出的字,标题是 “ 涯芳照相馆”,下方竖体字 “本馆精究电光美术照相放大代客冲晒,如蒙惠顾请到新世界新首跑马厅对面”,电话中四四四。
沈佳慧走到窗前,把开到一半的窗帘向左挪了挪,阳光穿过玻璃窗子再绕过手指,变成一面平行四边形正好投在地板上,她看到,楼下的司机微微躬身后开了车门,林烨庭钻了进去,车驶走了。
她今天绝对不会出门的,没有缘何,只因为他让她出去,那种口吻听不出一丁点情绪和感情,好像他是她沈佳慧的领导,而不是丈夫。假若他摸摸自己的头,再或者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柔和些,像恩爱的丈夫看妻子的眼神;每次出门都让她看出对自己的万般不舍。他应该主动吻她,哪怕动作粗暴些,而不是她去索吻,她试想过自己这么去做,可每到这时候,她脑袋里便会出现一个画面: 树林中的草窝里张嘴等待母鸟喂食的小鸟 。
母鸟若喂就有的吃,不喂就饿死。
岂不是更坐实了同学李镶如说的那句话“正儿八经的留洋妞混来混去混成了金丝雀。”
有人巴望着当金丝雀都当不上,但沈佳慧觉得,这话可不好听,总也不是夸人的。
于是,两个人便这样不冷不热地过,全然不像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人。
她不知道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偏偏娶自己,许久之后,她才能面对这个问题下隐藏的真相,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彼此都清楚,只是灵魂深处已达成共识,装作不知。
她美貌,高知,见过世面,背景简单;他有权利,地位,钱。
从某些层面来说,他们二人再合适不过,都是想法极为‘简单’的人。
等她后来能抛去那些附在彼此身上的形式光环,直面灵魂时,才幡然醒悟,不过是两个虚荣的人凑到一处罢了。
会客厅的电话铃声几乎刺到公馆里每一处缝隙里,脚步声匆匆走上来,电话铃不响了。
沈佳慧这时问“吴妈,谁啊!”
由会客厅那头传来声音。
“夫人,找您的,是孟夫人。”
她小跑过去,在走廊楼梯拐角碰上吴妈,“ 吴妈,桌子可以拾了。”
吴妈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电话手柄仰头躺在檀木桌子上,佳慧接过,尖尖的女声立刻隔着手柄冲到耳膜。
“ 佳慧哦,用不得20分钟,我就到你家里来了,也坐不上一时半刻,这不,我侄子回来了,帮他联系了一间住房,离你们公馆近的哩,房东要10点钟才能到。”
“ 我就说,孟姐姐就不会特意来看看我。”
电话那头“嗤”地笑了,“行吧,那待会儿见面说。”
佳慧说完便挂了电话,回到卧室把睡裙脱下,换上件墨绿色长旗袍,旗袍上除了暗纹和领口处的几对蝴蝶盘扣没有任何图案。
她对着镜子伸手轻轻拢了拢那头齐肩手推波,孟夫人是她丈夫下属梁淮南妻子,走动得勤了,便也熟识起来,孟夫人是个直爽性子,讲起话来从来不拐弯抹角,佳慧本不是热衷于社交的人,但孟夫人给她的感觉极好,论年纪,也大她近10岁,与她相处,倒像是自家姐姐。
吴妈这头也收拾好了,佳慧想想,毕竟再熟也是客,不知道就算了,既然提前知道人家要来,哪有不出去迎一迎的理,别人再不挑,好像她丈着林烨庭的官位端架子。
这么想着,她下了楼,刚走到一楼大厅就看到门外边儿孟夫人的黄包车也到了。
吴妈先把公馆门敞开了,手里还攥着抹布,佳慧赶紧走出门,孟夫人下了车,朝她摆摆手,“ 还特意让你下楼接一趟, 这几天总是下雨,好容易放晴了,没到晌午,还是冷嗖嗖的,你怎么不再披件什么?”
“ 哎呀,孟姐姐,可真是有些时日不见你了,” 沈佳慧这时转头看了眼正在付账的年轻人,只见他把找好的零钱揣进胸前的上衣口袋,略微低头冲黄包车夫笑了笑,朝这边走过来。
他看到佳慧时,略停顿了几秒。
孟夫人介绍说:“ 这就是我和你电话里说的明安,刚从法国回来,和你一样是个留学生”。
“你好,沈小姐。” 沈佳慧明艳地笑着,见明安向她伸出右手,也将手递过去,除了作为正参领夫人应付些场合,已许久不与人行此礼仪。
佳慧微微打量他,他看起来十分年轻,最多20岁出头,一身白色西装搭配一条棕青色的格子领带。
皮肤虽不属白皙,但五官尤为立体,浓眉又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轮廓上似乎丝毫不输西方人。
佳慧先松开手,“可从没听说过你还有个侄子。”
“ 也是个苦命孩子。”
孟夫人握着佳慧的手,下面两根手指的力度忽然加重几下,佳慧便领会自己不该再多问了。
“ 我们进屋去说。”
孟夫人提议在一楼大厅坐坐即可,“ 上楼上楼,” 佳慧说着指了指墙壁上的挂钟,“现在还不到九点半!”
到了会客厅,几人分开坐着。
“吴妈,切几盘水果。”
“你看你,总是这样客气,坐不了多一会儿,倒不用麻烦的。”
明安这时看到书柜旁的钢琴便站起身,语气不急不慢“沈小姐也喜欢弹钢琴么?”
佳慧也站起来, “ 偶尔弹一弹。”
明安看着她,绅士一笑,摇摇头,“ 岂止是偶尔,这个位置正对着阳光,琴盖和琴键上头愣是没有沾上一点儿灰尘,我可是知道的,在法国的自习教室里,几天没人碰,便是一层的灰。”
佳慧眼里略闪过几分惊讶,吴妈也插话道 “少爷真是好眼力,夫人几乎每天都能弹几支曲子。”
佳慧垂目而笑,回头看了看孟夫人,说道:“ 梁少爷可以坐下来弹上一曲,那我们可真属捡着大便宜了。”
气氛忽然有些尴尬,坐在沙发上的孟夫人接了话,“ 他姓傅,是我朋友家的孩子…”
“抱歉抱歉,我不知道。”佳慧连忙解释。。
明安没有表现出不悦,道“那要献丑了。”
他有双天生弹钢琴的手,才听到几个旋律,佳慧在一旁道“是Artur schnabel父子的军队进行曲,不过这曲子要四手联弹…”
“沈小姐可以试试”
佳慧在他旁边坐下,她有意和他保持一些距离,两人的手指不断在琴键上交换,起初听起来还有些生硬,后来两个人的旋律便完全融合在一起,宛如缠绕在一个枝头上的藤蔓。他们之间似乎有种说不清的默契,这种感觉很抽象,如果非要形容,就好比两个人不开口便能交流。
四手联弹在钢琴演奏中往往需要演奏者之间有很深的默契,有人甚至要为了一场演出磨合很久,而他们仅仅第一次见,几分钟里,竟让她感觉酣畅淋漓,直到最后几个音阶结束,还沉浸于此。
孟夫人和吴妈都跟着鼓掌,连连说“ 看你们二人合奏,真是享受,快赶上洋人开的音乐会了。”
明安站起身,对她微微鞠躬,“沈小姐对钢琴的造诣果然不凡。”
他看人会将目光追到你的眸子里,却没有逼迫感,只让人觉得空气好像更暖了,烤的她只好把自己右手捉住左手,连手背都发烫。
她既不会叫人看破,眼睛也不躲避,“前两年在芝加哥,一个英国籍的女教师倒是和我一起弹过。” 佳慧媚然一笑,造诣谈不上,勉勉强强跟的住,前面几个音,好悬露拍儿了。”
“你就是过于谦虚!” 孟夫人走过来。
“好了好了,改天呀,我约你去新光听戏,或者去大光明看电影,瞧这过的多块,才进来一晃就快10点了,我和明安今天先走了,别让房东等着。”
“不用送,在楼上吧。”
“ 是够快的,哪天得空打电话来就好。”
佳慧说着往楼下走,她感觉明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他只在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明安的眼神总让她觉得眼熟,等到了下午,佳慧才忽地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脸上也开始发热了,那不是自己幻想里林烨庭望向自己的眼神麽!
晚上吃过饭,佳慧和林烨庭躺在床上,他照例要在睡前看40分钟左右的书,正是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她只把头偏向看不到他的另一侧,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灯是床头的暖黄色台灯,并不晃眼。良久,旁边人好像觉察到她在翻来覆去,紧接着便听到书合上的声音,随后眼镜也搁在床头,灯“咔嚓”一声给关了。
黑暗于她而言就像烈酒,酒壮怂人胆。也不会使人感到羞怯;今天很奇怪,她开始像只猫,从前那些顾虑也不见了,翻过身,手指从中间松掉的扣子处穿进去,指尖隔着林烨庭的睡服由肚脐缓缓向上滑,再绕着他的胸部开始画圆圈;牙齿突然一下咬住他的下巴,在他痛后松开牙齿,而后轻柔的亲吻他的嘴角。直到她听到他的呼吸逐渐加重,喉结在暗影里上下滚动。
她真是喜欢这种感觉,缘何?一个女人的征服感。
这时,她却停住所有动作,掖好被子转身去了,她讨厌他的理智。
她想看他失去理智,看他沦陷。
沈佳慧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赢,和她预料的结果还是不同,林烨庭只扯掉了她的短裤,最后狠狠的撞击,她想大叫,但是,她一定要忍住。
第二次和明安见面,是几天之后的事情,是在跑马厅门口,梅雨时节的雨是说下就下的,黄包车夫的鞋子进了水坑便湿成了踏板,半个脚跟漏在外面,走路也开始跛起来,等车夫停下,佳慧正要往下走,这才看清头顶牌子上三个大字“新世界”,见佳慧忽然不动,黄包车夫抬起前头的帽檐,看到位置后连忙点头哈腰道:“夫人,我再给您送到路对过,这雨下的,忘了忘了,是去对面的涯芳照相馆,您坐好喽!”
“ 算了,就到这吧,反正雨也小了,我自己走过去就得,又不是离着多远。”
结了钱,隔着街道的嘈杂声有人正唤着她的名儿 “ 沈小姐,沈小姐…”
她四处回头看,才见着明安避开两边挡住他的人,伸长脖子朝她摆手,很快就来到了眼前儿。
“沈小姐,真巧,在这儿遇到你。”
和上次截然不同,他表现得有些腼腆,甚至不敢正眼去瞧她的眼睛。“ 上次别后,我许多次经过贵府门口,都想过去拜访沈小姐,又屡次在心中暗想,这个时间是否会打扰。” 许是第一句讲出口了,语速也听起来正常无差,他这回可以看住她的眼睛,淡淡道“ 只是怕冒犯… ”
“不知道我这般算不算个怂人。”
佳慧一听便笑了,“如那么就算怂人的话,那你现在又是什么?”
明安一时接不住话,也好似没转过弯来,半晌,好像懂了,开始站着挠头傻笑。
两人短暂沉默后,明安指了指身后的建筑牌子,问道“ 你是来听戏的吗?”
“ 是去对面新开的照相馆。”
“ 这还下着小雨,我送你过去吧。”说着他剥开西装扣子,只露出内里的白衬衫,“ 你披着它走过去,我在后面跟着你,等到了你再把衣服给我就是,再出门,如还下雨,直接叫停在门口的包车。”
“ 你还是穿上,免得着了风寒。”
见佳慧不接,明安这回也不让了,径直跨步走到她身边,手撑着西服外套举过头顶,一大半挡在她那头,自己的半个后背却淋在小雨里,引得行人不时瞟过一眼。
就这一瞬间,也不需要多么轰轰烈烈,佳慧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好像又活了。
她想,这条路如若可以多走一会儿,也很好。
照相馆门口,年轻的小姐正要走进去,被身旁的妇人拉住,“那是摄人魂魄的机器,不要进去。”
佳慧和明安对视一眼,道“ 法国上世纪就可以照相了,到了我们这边,却当成了妖怪。”
两个人推推搡搡,那年轻小姐最后还是进了照相馆,好似非要破除她母亲的旧思想一般。
明安有些发笑,“ 我可得进去看看这玩意儿是怎么‘吃人’的。
见拗不过小姐,那妇人只好再嘱咐老板,“ 不要只拍上半身喔!”
小姐被她母亲惊慌的神情也给唬住了,步子半抬半落,明安见状道“ 这样吧,我们先进去拍一张,您若瞧不出毛病,再让这小姐去照。”
佳慧略有犹豫,明安随即开口“ 这张我拿走,你再照一张便是。”
她从几台机器里选了一幅背靠树林湖边的背景布,布置好,两人站在一起。照相师傅喊道 “ 再近点儿。”
明安向右挪了一步,“咔”的一声,两人倒没紧张,反吓得妇人忙用手捂住眼睛,镁光灯这时冒出一股灰烟,又逐渐在空气中消散。
那妇人见二人仍好端端地站着,走上前,前后左右的看,看人的衣服是否破了洞,头发丝燎坏了没有,待确定是无恙的,才放下心来。
“ 不想等的话就明天来取。”
明安看了眼窗外,雨已经不下了,天也稍稍放晴,“ 不如去附近的伟多利咖啡厅坐一坐,那的咖啡要比其他处更加正宗。”
其实佳慧想到林烨庭的人会时常在这一带经过,本来是打算拒绝的,可一看到明安的眼睛,她那一根神经就被多上了两只叛逆的筹码,如弹簧似的,突然跳出去。
她点点头,道了句 “ 也好 。”
伟多利里的侍应生承袭了正统英式服务的规格,不仅服装是白衬衫黑马甲配合压线西裤,发型更是一色儿的二八分,单手托盘步伐仍旧四平八稳。
咖啡厅里有人正穿着洋装弹钢琴,隔着一扇窗子,你很难想象区开的是两种阶层,可又是谁可选择的吗?是身份背景的差异划分了阶层,若是对调一下,兴许门外的房子还能再高上几层,那包车夫未必没有写大字的才能,他若端坐起来,也不会斜眼示人,可悲莫过于贫苦之人想要济世。 屋内的人惬意谈笑,好不快活,屋外多数人难展愁容,各个时代都并无过错,人人只能高喊冤屈,却永远治不了时代的罪,一副从出生便码好了的牌,人要用尽推翻一座高山的力才能推翻它。
侍应生等在一旁,佳慧把眼睛从窗外收回来,她不需要忘记母亲曾是个妓女,如果母亲当时没被人赎走,那她如今该和窗外的多数人一样,然而连她母亲都不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是谁,养父那时年龄已快60了,让她在南京读了书,在母亲的极力请求下又资助她出国留学,她常常想,那是母亲做过最明智的事,她的人生是母亲给的,而养父是她的贵人,看似幸运的一笔,亦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养父死后,母亲去天津开了一家布行,没人知道她们的过往。
如今,她能如此风轻云淡坐在这里,已是摆脱了那一身泥垢,
她的语气礼貌而不飞扬 “ 一杯原味咖啡就好,你呢?”
“ 那我就和你一样,还有其他点心,这的流心乳饼和叠云糕十分不错。”
“ 我下午很少吃东西的。”
明安摆摆手,侍应生便凑过来低下头,紧接着他朝他耳边说了什么,不一会儿,侍应生便托着餐盘走来,他单手靠背,半躬身将餐盘放下,两叠精致的点心随即被摆在靠近佳慧的餐桌。
对面的男人讪讪的笑 “ 万一你忽然想吃了呢。”
佳慧这时想到林烨庭,如果是他,断不会这么做,你语言之外的他永不会去考量,但你若说出想要星星,他或许会有办法给弄下来供你观赏;不是他对你深情有几分,而是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他有摘星的实力。你若心里想星星,他就无法察觉,有时候擅自做主不仅不令人生厌,反倒显得贴心。
咖啡里洒了玫瑰花瓣,她淡淡品,这种特殊味道还真叫人耳目一新。
索性真吃了那碟子里的流心乳饼,外皮酥脆,里面的流心混合淡奶酪的乳香,和她之前尝过的都不一样。
她总能从明安身上看到一些烟火气,没有其他年轻少爷的傲气凌人,好像从泥土里长出的雅淡栀子,甚至能让她心里就此沉静下来。
明安讲起国外留学时发生的趣事,还告诉佳慧,再过两天,便要到报社做法语翻译,主要不搞人事接待这一套,则是文字文章类别的,一个月可拿至少一百多个银元。
听他侃侃而谈,即便偶尔沉默也不觉得尴尬,这种感觉令她十分放松。
分开之前,他们到照相馆取了照片,明安带走了那张合影,而另一张被佳慧带回了家。
与照片一同带走的,还有一把钥匙。
佳慧坐在车里,回想起方才明安的话,“ 我不希望每次和你见面都是碰运气,下次不一定又是什么时候,多伦路23号,请你记住这个地址。”
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下午的阳光透过街道两旁的香樟树空隙穿隔在两人之间,他的轮廓变得更加深邃,面目也被修成了微微朦胧的剪影。明安晃了晃钥匙,递给她,她迟疑片刻,接住了。
“ 如果我的运气好,下次我们见面的地方就在这里。”
“去都去了,怎么不多照几张?”
林烨庭脱下西服挂在墙角的衣帽架上,回头便看到桌子上的照片,女子隔着照片款款盼楚。
佳慧半靠着书桌一旁的凳子,半抱着臂膀倚在墙上。
她想表现得自如些,不知是林烨庭今天走路没有声音,还是自己看着那钥匙出了神,等他走到门口转动门把手时她才反应过来,装作看完了书,缓缓装进身下的抽屉里,把钥匙夹在了书里。
“ 一个人反反复复也就是那些样子,无非换台机器做背景,我看那墙上挂的样照,还是全家福多一些。”
“ 我那么忙,哪儿有时间陪你去?”
佳慧鼓着嘴 “ 谁说要你陪了,只是我自己不想照那么多罢了。”
她终于逮着林烨庭去隔壁书房的时间,把抽屉里的钥匙放回自己的手包夹层,她不是三两岁的孩子,明安的心意她自然明白,她现在心里也被搅乱了,可当时又为何要接住那枚钥匙?
直到她某一天沿街道绕来绕去,真的绕到了多伦路23号,她站在大门口,院子里的白玉兰快要伸到矮围墙以外,连门口的杂草也很少,几乎见不到,她看着灰砖围墙之间的拱形铁门左上角的门牌,大门没锁,她想推门进去,手却忽然停住了,随后转身准备朝另一个方向走。
“ 怎么不进去呢?是傅先生的朋友吧,他今天好像没出门,门推的开。”
一位模样看似五十多岁的阿姨挽着菜篮子走过来。
她站住 “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就不进去了。”
“嘎”的一声,铁门被打开,明安双手撑着大门两侧,看着她扯着嘴角笑了笑 “ 我知道你会来。”
“ 既然来了,进来吧,沈小姐,参观参观我这小院子。”
佳慧一时尴尬,脸上刚要发热又强行使自己冷却下来,仍然稳稳地迈着步子走进院子。院子中间是条葡萄架爬成的小走廊,架上的葡萄这时节还是青绿的,玉兰花树长在院子左侧,视野很好。
“ 我就是看上了这树白玉兰才租的房子,虽然花期短,但它盛开的时候连空气都是香的,不信,你闭上眼睛试一试。”
佳慧果然闭上眼睛,恰好这时拂过几缕风,淡淡的玉兰花香便袭进她的鼻息。
她睁开眼,“还真是!”
明安笑着道 “ 闭着眼睛闻味道,少了视觉分散注意力,心更静,味觉反而比平时更灵敏。”
“那岂不是说,瞎子的鼻子怕是要赛过警犬?哈哈哈哈。”
“看你这样子,倒像个小女孩儿。”
佳慧身子一怔,她此刻忽然意识到,自己已许久没有这般笑过了。
“ 别站在外面,如果不嫌弃,到里屋坐一坐。”
打开房门,屋内有股书籍或是报纸的草纸香,和木质家具的味道。
房子虽然没有多大,但装修却简洁雅致,不乏看出从前主人的品味。
“ 你想喝点什么?有泡好的茶叶。” 他又指了指一旁的柜子,“ 我是不爱劝人喝酒的,但这里也什么都有。”
“黄酒,红酒,白兰地,上海人好像都对黄酒情有独钟,我们报社有个姓马的编辑,年龄倒很年轻,聚会的时候,本来我以为他爱喝的是红酒这一类洋酒,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 他干了几大杯黄酒。
“ 对了,我这好像还有两瓶啤酒。”
佳慧道 “ 还是喝茶水好了,酒会留下味道。”
明安身子顿了顿,才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瓶红酒,启开瓶塞,为自己倒了半杯。
“ 你很喜欢喝酒?”
明安摇摇头,“ 我喜欢喝的酒,别人品尝不到。”
他端起高脚杯啜饮一口,看着窗外。
佳慧问道 “世界上,无非就这几种酒,难道是墨西哥的龙舌兰吗?那可太烈了。”
他抬起酒杯,将里面的红色液体左右摇晃,隔着玻璃杯看那红酒挂在杯壁的上流动酒痕,“ 是空心酒,懂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品的到,因为它可以是任何一种形态上的酒,而不懂的人永远尝不到它的滋味。”
佳慧来了兴致,“ 你倒像个猜闷儿的,又究竟什么意思?”
“ 就拿啤酒来说,人人皆知它是由麦芽酿成的,但对喝酒的人而言,啤酒便一半是麻痹,一半是欲望,他们不见麦芽。”
他将目光望向佳慧,“ 而我喝的空心酒,只有麦芽。”
听也似懂非懂,可她能品的到麽? 佳慧想。
她那天还是不能理解的, 等第二次再去明安家,是个聒噪的上午,距上一次又隔了许多天;大门锁着,她没踌躇,开了门。
这回玉兰花不似之前那样茂密,枝头也不抱的太紧,像从前,风一过,你是只闻到它的味道,而现在,连身体都要拥向你,许是想让人再见一见它的美,才舍得奔向风中。
那间屋子这时寂静得很,唯有阳光在和浮尘交谈,小窗可看见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她太喜欢这里的味道,草木花香,连阳光也有味道,是暖烘烘的气味,有时是花香,有时是被晒暖的草纸和木质家具味。
她光着脚走在地板上,桌椅会有日晒后膨胀的裂纹,她打开酒柜,想试试找到明安所说的那种酒。
可她却懒洋洋地打起哈欠,开始困倦了,佳慧想,可能我的灵魂饱了吧。
后来她只记得自己躺在那张柔软的床上了,再醒来时,屋里已看不清微小的尘埃,太阳挪到另一头。
明安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手撑着脸颊,也睡着了。
佳慧忙坐起身,“ 你醒了。” 明安开口道。
“ 看来我这里倒真让你觉得安心,竟能说睡就睡。”
“安心?”
听到这个词,她自己也惊住了,可也当真如此吧…
明安正笑着,是那种十分满足的笑,但她却不敢再看第二眼,只道了句 “ 我得回去了。 ” 便匆匆走出门。
从那之后,佳慧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去多伦路,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道义之人,或者佯装的如何清高,学生时期,男孩子都是这样评价她来的,她只当作那是损人的。
直到后来,林烨庭时常要到很晚才能回家,再之后,便是一整夜,有一天清晨,她看着空荡荡的床,这一瞬,她忽然想到,她和林烨庭的感情不就是明安所说的,多数人喝的酒吗?一半麻痹,一半欲望,没有麦芽。
那么空心酒又是什么呢?
她那天又去到多伦路23号,花期过了,从院子外已看不到那些玉兰花,明安见到她很惊讶 “ 怎么来得这样晚?”
“ 你是说今天,还是这阵子。”
“ 当然是今天,要说这阵子的话,你不来自然有你的原因。”
“ 陪我喝点酒吧…” 佳慧道。“ 要白兰地。 ”
她此刻并不想去品尝酒的种种滋味,只想快点醉。
“沈小… 佳慧, 你喝地太急了,胃会如燃烧一般。”
她脸已经开始泛红了,连带着旗袍领挟之上的白皙脖颈和耳垂也微微发红。
“ 你叫我什么?”
“ 佳慧。”
“ 你为什么喝的这样少?”
“ 我们两个,不能同时醉。” 佳慧冷笑,随即凑向明安的脸,“ 那要是我们同时醉呢? ”
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轮廓好似要消融在空气里,气氛很奇妙。
明安启开嘴唇,只垂眼看着她片刻,便将脸挪开,偏向她的耳,“ 我怕无法控制自己。”他的声音开始沙哑, 呵出的气已让佳慧的身体微微颤栗。
“ 你喜欢我?”
“ 不止是喜欢,我想完完全全拥有你。”
佳慧勾住他的脖子,去解他的衬衫扣子,湿热的唇轻轻印在敞开衣领的喉结和锁骨上,他双手揽住她的背,让她就势坐在自己身上。“ 可是,你喝多了,这不是你清醒时的决定,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可以超越这些…”
他把她抱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 如果你难过,便可以哭,如果你累了,可以只是睡觉,像之前一样…”
说完,他便要转身,佳慧抓住他的袖口,轻声道 “ 抱着我。”
他躺下,熄了灯,隔着被子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
佳慧伸出手,抚摸他的眉骨,鼻梁,上下浮动的睫毛,嘴唇。
窗帘只合上一半,月光穿过早被雨水打落瓣子的白玉兰树照进来,佳慧凑近明安的脸,他的眼睛很纯净,纯净的看不到欲望,她只看着他,就好似给自己心头固上了一根定海神针。
那种倦怠感又来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只记得他用手指穿过她的一缕缕头发,然后摸着她的头,眼里噙的是夜色。
夜里无梦,再醒来,她的酒意已消退,天色还没有完全放亮,看着明安,她恍然明白过来,也许明安就是她的空心酒,可以摆脱欲望和麻痹的空心酒。
明安绽开眼眸,在她耳边轻轻道 “ 遇到你以后,我的灵魂才完整了。”
后来,佳慧哭了。
从夏天到冬天,似乎并不隔着多少日夜,而仅仅是一场雨换来一场雪。
上海街道的悬铃木抑或香樟,还是槐柳一类,此时都没的较量一番,只任由干枯的枝条覆上一层层白雪。
多伦路23号,更像是佳慧的灵魂归处,他们相拥而眠,没有性。
人的灵魂或许都是残缺不整的,穷极一生去寻找的,无非是那丢掉的半颗灵魂。
人与人之间,往往很奇妙,当你愈加不在意对方时,他反而会产生更猛烈的征服欲。
沈佳慧不再关注林烨庭的一切,他夜不归宿,她不过问;他若开口她便应着,他若沉默她也不似从前那般期待,而这样的漫不经心竟使他从她身上再找不到作为一个丈夫的虚荣感。
他开始在夜里强行占有她,她的眼里只有裹着男性气味的夜色,甚至捱不进一丝的皎白月光。
在面对这具丰腴却僵直的身体,林烨庭第一次感到挫败。
沈佳慧发现,有人在监视她,从清晨她站在窗口看着司机毕恭毕敬为林烨庭打开车门,他抬头向自己玩味的笑。
她无法躲开背后的那双眼睛,更不能再去多伦路,她知道一旦被发现,意味着什么。
明安曾和她说,如果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
佳慧想,过了冬,她便真的可以同明安离开,哪里都好。
又是一个早晨,林烨庭拿起吴妈才递进来的报纸,看了又看,片刻,他的目光锁在一处不动,好似是笑了。
佳慧是打算去多伦路的,她发现,这两日里,监视她的人并不在。
出门前,林烨庭把那张报纸撂在显眼处,没说话。
见他匆匆走了,佳慧这时也披上了夹袄,如果还有人跟踪,她可作老样子去咖啡馆里坐坐。
窗外的零星雪花被风吹的四处飞舞,像钻石一样晃眼,她正准备出门去,眼睛却在扫过那报纸上的黑白人像时就不动了 …
“ 昨日下午发生未知qiang击事件,XX报社翻译当场死亡,事件起因不详。”
佳慧抚摸着那张黑白人像,双手和嘴唇一起颤抖,她眼里通红,却没有泪水,只把一排朱红色的指甲狠命的嵌在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