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晨與藻兒在快餐店做兼職時認識。那是雨季浸潤的九十年代,在我城裡,板樟堂、小泉居和天福是年輕人全部,城市破舊得像找不到地方睡覺的野狗,只要有骨頭就開心。他們做了兩年同事,彼此一起開過玩笑,互相打罵過,一起靜靜地待在員工休息室。他們只是普通朋友。伊晨當時和繡文拍拖,心中從來未有過藻兒,只知道那個怕老鼠的經理喜歡她。
後來,伊晨與藻兒在不同時段離職,卻同時中學畢業,分別去江南不同城市求學,伊晨去的是S城,藻兒在N城。大家各自過着精彩的大學生活,兩條線在快餐店時曾經交匯,之後就一直向不同方向走,直至一次假期聚會。大概是溽暑時節舊同事間燒烤時的氣味薰蒸,或者冷雨夜卡拉OK的醉語狂言,腦裡都是“姐姐”一顰一笑的伊晨,仍在撿拾那碎了一地的心,獲悉藻兒在離S城幾小時車程的N城讀書,寂寞的心開始聽到一種萌芽的聲音。伊晨向一副傻大姐模樣一直在傻笑的藻兒索內地電話號碼,她爽快答應了。
回到S城,一個寂寞的雨天下午,在綠色房子的陽台看出去,秋雨淅淅瀝瀝地撫遍了瓦頂,青春已經遍體鱗傷,伊晨仍相信愛情。他看完一本書,書中有一篇故事,講一個戲班,當中一對男女不知怎麼跑進廁所幹那回事。他又聽了三張CD,陳奕迅與鄭秀文隔空談情,貓王的聲音卻像看透世情般蒼老。孤寂如一隻獸爪,在他背上抓出無數血痕。他終於撥通那電話。他們先從打熱水的話題說起,剛開始,對話還有點兒見外,慢慢就熱絡起來,爭相分享兩地的生活趣聞,不時發出毫不掩飾的笑聲。雙方都有意無意,刺探對方的感情生活。
收了線,伊晨的嘴巴合不攏,他感到心旌盪漾、心癢難熬。愛情絕對可以在寒冷孤寂的日子裡催生,就像水質好會有水蚤,空氣好會有地衣。那簡直就是個長篇故事,兩條故事線終於寫到一處了。藻兒的形貌,忽爾清晰起來——她瘦削的身材、她笑起來雙眼緊閉、她嘴巴張得大大的,還有她那可愛的聲音。如此難以忘懷。
於是,伊晨總會在煩愁的午後、孤寂的夜晚,虔誠地拿起Nokia 3310,撥通那個異地電話,就是想聽藻兒稚嫩的、力氣不足的聲音,想聽她在難堪時裝哭撒賴的話語。
作為一個內向又敏感的人,伊晨太在意對方傳遞給他的感覺,而不是具體的對話內容,說過甚麼話大概已忘記了,反正,總能夠找到話題,畢竟快餐店的人事八卦就是他們互通款曲的好材料。
也許她沒想到,她的聲音,曾經為一個男子的孤寂冬天帶來了春天的氣息、在一整片潮濕的草地上種滿了鮮花,使他度過一個個暗啞的晚上,不再有橋的嘆息,或河流的嗚咽,以及窗戶的飲泣。
如果說,這樣的電話情緣最後無疾而終,也就算了,畢竟年輕人的霧水情緣足以翻江倒海,但後來,伊晨卻對藻兒做了一件壞事,也許藻兒從未放在心上,伊晨有時記起,難免仍感到汗顏、愧疚。
那是又一個暑假。回到我城,伊晨沒約會那個一直慰藉他的藻兒;他已將她想像得太美好了,怕的是回到現實不知所措。沒料到,伊晨自己的故事卻急轉直下,他與因兒確立了情侶關係,瞬間打得火熱。因兒說:國慶節假期要到S城陪他。伊晨才驚醒,自己在暑假前曾約定藻兒,國慶節要來S城玩,她和朋友可住在他租住的公寓裡。
拖延一下吧,也許藻兒忘記了,也許因兒只是說說,然而,後者已買了火車票,前者也準備好要與朋友前來了。伊晨困擾了一時三刻,下決定了,他打電話騙藻兒說,自己國慶節因急事要回我城,只聽對方尷尬地笑,以為是惡作劇,當確定是“真”時,語氣中也渲染哭腔了。伊晨匆匆收線。這一回,他做了賤男。
此後他們沒再通電話,在舊同事聚會中,伊晨也沒見過她——不,也許她曾出現,兩人都裝作沒事,或者她真的沒事,但伊晨總難以想像她當時的難堪——也許她傷心,也許不。伊晨真的記不起那次通話後是否再遇過對方,也不知道她現在的生活。
這裡,男主角已忘記女主角真正的名字,他也只能將就用假名了。以為難以忘懷,卻那麼容易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