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翻出八年前写的,现在看看好中二,还是留个纪念吧哈哈哈)

归途

木耳不知道她以这样半透明的状态存在了多久,记忆像被人用黑板擦刻意抹掉了一段,剩下的一段显得异常突兀。

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莫名其妙,再到后面的平静,似乎都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在这样的形态下,这个世界变得如此新鲜。

“你好了没啊?”明明是不耐烦的口气,眼里却闪着未曾被人察觉的慌乱。

 没多久,女孩从奶茶店里小跑着出来,一边笑着道歉,一边将手里的一杯奶茶递了过去,“今天店里排队的人有点多,你急什么呀!”

来了来了!木耳有些激动,她绝不会承认最近她觉得特别有趣,是因为她热衷于观察这对小情侣平日的相处模式。

男孩别扭的接过奶茶,“上来,我带你回去。”

女孩假装没发现男孩脸上那一抹绯红,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抿了抿嘴角。木耳知道女孩此刻定是在偷笑。

女孩坐上了自行车后座,一手拎着奶茶,一手轻扶在男孩的腰间。男孩的耳朵瞬间有些发热,却还是佯装出一副冷静的模样,骑上车,载着女孩徜徉而去。

那杯被男孩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奶茶,随着自行车的前行晃晃悠悠,规律地如同钟摆,让人心安。微噙的嘴角似乎在昭告所有人,他此时内心的愉悦。

只是夕阳下的路人每一个都行色匆匆,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没有人会注意这自行车上的一抹美好。

木耳怀揣着激动的心情跟了上去。她忍不住感概,这样的形态还真是方便啊!隐约中她敢笃定,过去还是人的时候,她一定非常讨厌跑步,而且一定属于再怎么拼命也跑不快的那种。

这对小情侣是木耳前几日无聊到处飘荡是发现的,当时女孩正和男孩告白,男孩语气有些强硬,最后一副勉强答应的样子。

仗着旁人都听不见,木耳狠狠地冷哼一声,“装什么清高!人家女孩子鼓起勇气告白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不喜欢就直说,搞得像是多委屈的一件事!小小年纪就这样,长大了肯定是个典型的渣男!”

翻了个大大白眼,木耳绕过两人准备继续飘行,经过男孩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他泛红的耳垂,木耳不可置信地停了下来,目光在男孩身上来回打量,明显不满足于侧面观察的木耳又飘高了些,半浮着围绕着男孩转了两圈,而后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男孩眼里明显蕴藏了各种情绪——紧张、激动、欣喜、羞涩,还似乎带了些难以置信,所有的情绪像是被揉成一团星光,塞进了他的眼睛里,而背在身后的手大概也是因为紧张而不停摩擦。

这哪是清高,明明是清纯!木耳感觉自己像是看弟弟一样看着面容青涩的男孩,心里有个小人激动得摇头晃脑,嘴里不停地叨念着,“真是别扭!真是可爱!”

木耳歪着头,仅仅思考了几秒,好奇心就促使她决定往后的几天要好好跟着他们,观察这对新鲜出炉的小情侣是如何相处的。她绝不会承认这是在偷窥!

男孩和女孩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自打男孩三年级跟着父亲搬来这个城市开始,两人就成了邻居,女孩比男孩年长一岁,导致她总是先他一步毕业,也先他一步入学。好在就读于一所中学,也算是有了两年的时光一同上下学。

女孩目前正是高三,最关键的时刻,按理说,不论有什么事,都应该等高考之后再说,可她的性子就是藏不住,在意识到自己喜欢男孩之后,没多久就有了告白的那一幕。

女孩说,有次无意看到男孩和一个女生很亲密的模样,她当时心里就闷闷的,未开窍的她以为是前一日学习太晚导致睡眠不足才引起了身体不适,又或者仅仅是天气原因,总之她绝没有往那方面去想。直到后面几天班里的两个女生在课间拉着她讨论‘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又指着书上列举出的情况,她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几乎每条都对应上了,除了那条‘总觉得自己不够优秀,害怕自己配不上对方’以外。

最后两个女生照本宣读起书中的最后一句化——看完这些,你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么毋庸置疑的,你是喜欢上这个人了。

当天晚上,女孩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回忆起两人从认识到现在的种种,终于确定了自己对男孩的喜欢。该隐藏还是直面这份喜欢,女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她的性格直爽惯了,不懂弯弯绕绕,亦做不到遮遮掩掩,好在她不贪心,她只是想把自己的这份喜欢传递给男孩。男孩的回应如同锦上添花,让她的内心炸开了花。

这些都是木耳东拼西凑到的信息。

高三的学生总是被留到很晚,女孩经常要比男孩晚上一两个小时才能离开学校,男孩总是找各种理由等着女孩,例如和同学打篮球、帮老师批改试卷等等,不管真实情况下男孩是怎么度过等待的这段时间,他的初衷都是源于女孩的。

女孩知道男孩喜甜食,每次放学回家总会给男孩买一杯奶茶。又怕青春期的男孩爱面子,觉得好甜食这一口难以启齿,女孩总是会给自己买一杯无糖的奶茶,半逼迫半耍赖地让男孩陪自己喝。一来二去,也算是成了习惯。

“我们明天月考,好烦啊,每天做有不完的作业,你都不知道我最近睡得有多晚!”女孩坐在后座抱怨道,说到最后一句时,双手激动地在空中挥动起来。

“乖,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男孩的略带生硬的安抚道,微弱的声音很快被迎面而来的风吞没。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女孩身子像前倾了倾,加大了音量。

“我说,笨蛋,抓紧了,掉下去可别怪我!”

女孩努了努嘴,重新扶住了男孩的腰,心里笃定对方刚刚说的肯定不是这一句,真不诚实。

木耳一路都匀速地飘在自行车旁,她同样撇了撇嘴,“真是不诚实!说几句安慰话又不会少块肉!”

一路跟到小区里,男孩稳稳地握紧了刹车把手,一脚支地,稳住了平衡,“到了,下来吧。”

女孩跳下自行车,向前跨了一步,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男孩。

“怎么了?”男孩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个心却噗咚噗咚好像要跳出嗓子口。

女孩很快速地在男孩的脸颊上印上一个吻,有些调皮地笑了笑,“谢谢你送我回来,这是回礼,我先上去了!”说完,一路小跑地上了楼,不去看身后男孩的反应。

男孩愣了几秒,如梦初醒地抚摸起刚刚被触碰的地方,那一块皮肤像是被火烧了一般,灼热感迅速向四周扩散,冲着空无一人的楼道,他傻傻地笑了起来。

“哎哟喂,真是太清纯了吧!”木耳在一旁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容,“果真还是年轻好啊!”

男孩停好了自行车,上了楼,路过女孩家门口时,刻意放缓了脚步,可惜什么声音都没听到。站在家门口翻着包里的钥匙,隔壁的门突然被打开了,男孩下意识地望去。

只见从门缝里探出一颗脑袋,女孩带着狡黠的笑容说道:“你怎么走这么慢呀,你今天早点睡,明天早上见!不准比我晚!”不等对方回应,门再次被关上。

男孩扬起嘴角,对着紧闭的大门轻轻应了一声好。

木耳被男孩真挚又羞涩的笑容感染了,在一旁跟着傻乐起来。这个年纪就是好,快乐总是轻而易举,一个小举动,一句小承诺,一份小期待,都能令人感到满足。

唔,那自己年少的时候怎样的呢?木耳完全想不起来,脑袋隐隐作痛,真奇怪,她明明应该是没有感知的,她可以穿梭于墙面、于任何实物,因为她是虚无的。

男孩关门的声音让木耳回了神,甩了甩头,决定不要做这种无用功的事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木耳穿进了男孩的家,男孩同往常一样,望一眼冷清的屋子,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木耳不知道男孩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从她东拼西凑得到的消息看来,男孩的父母是离异的,这个家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父亲经常不着家,木耳不知道是出于工作忙碌还是另有隐情。

跟了男孩这么久,木耳只有在第一次穿进男孩家里时见过他的父亲,也就是匆匆几眼,男孩的父亲同男孩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有事,今晚就不回来了。本想跟着一探究竟的木耳,却因为男孩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而止住了脚步。

木耳觉得自己像是被利器猛得划了过去,第一时间是茫然的,后知后觉的刺痛却随着时钟滴答滴答的响声扑面而来,一波接一波,源源不断。

剖析了半天,木耳把这份感受归于怜爱。就像看到了一只被抛弃的流浪猫,你会觉得它可怜,哪怕作为陌生人的你与它在此之前并未有过交集。

同情心泛滥吧,不管对方需不需要,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能力、会不会帮助,说一句‘哇,好可怜啊’,丝毫不会花费任何力气,没准还会为自己赢来不错的标签。

感叹之后会不会有更实际的行动呢?还是仅仅只是泪眼婆娑地感叹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木耳不想做这样的人,更何况男孩也并非流浪猫。想来想去,也没个确定的答案,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木耳想,管他什么原因,反正自己现在无所事事、无处可去,就当打发时间吧,

至于女孩,她的家庭属于小康水平,家庭美满,父母和睦,时常一回家就是满桌的菜,以及等待她一同吃饭的父母。木耳对女孩的兴趣并没有男孩那么大,所以当两人分开时,木耳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观察男孩身上。

大概是人的通病,对于未知的、充满疑团的东西充满好奇,残缺美总是足够吸引眼球,虽然木耳觉得自己已经称不上是人了。

于是,自从发现了男孩经常也一个在家,男孩家的沙发便成了木耳晚上的栖息地,虽然去哪都一样,她不用睡觉,也不怕风吹日晒,可有个屋顶总比露宿街头来得心安些。

经过观察,木耳发现男孩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他总是早女孩五分钟等在楼下,坐在自行车上,单脚支地,背朝楼道,安静地等着女孩拍打他的肩膀,亲昵俏皮地唤一句‘久等了’。而那天一晃即逝的落寞好像只是一个错觉,羞涩、别扭、紧张、暗喜,这些木耳统统在男孩脸上见过好多次,久而久之,木耳也觉得那真的只是自己的错觉,她沉浸在男孩与女孩日常相处的小温情里无法自拔,像沉迷于一部电视剧,每天卡着点候着,一集不落,时不时也会跟着里面的人物或喜或悲、或激动,又或无奈。

平时男孩和女孩上课的时候,木耳通常会独自在这个城市飘浮。她想,她以前肯定不爱读书,不然又怎会在看到满黑板的笔记和解题过程后,下意识地就想逃离。

木耳觉得自己似乎很熟悉这个城市,她会在飘过某一家小吃店时,莫名地知道这家店的食物很美味,自己非常喜欢,又或者在某个转角,猛得惊恐,这里似乎曾发生过一场严重的车祸,明明眼下没有任何痕迹,但木耳似乎还能听见那些血溅当场的惨叫声。比如她还知道手边这家新开的便利店,前身应该是一家奶茶店。

她想,她应该是从小生活在这个城市,哪怕眼下没有记忆,可漫长的相处已让这座城市的点点滴滴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

嘶,又开始疼了。隐隐作痛比一下子猛烈的疼更折磨人,木耳决定不要再折腾自己了,还是回去好好追剧吧。

当木耳飘回教室时,男孩正趴在桌上睡觉,台上是滔滔不绝、激情澎湃的老师。木耳再次扫了一眼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物理题,嫌弃地转身,决定去女孩那看看。

女孩比男孩高了三个楼层,木耳毫不费力地飘进了女孩的教室,她忍不住轻笑一下,还真是方便。女孩此刻正低头咬着笔杆,大概是被试卷上的题目给难倒了,大约半分钟,她妥协般地跳过了这题。木耳凑近瞧了一眼,只一眼,她立马觉得自己还是别呆在这了,会伤自尊的。

木耳躺在操场上,盯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出了神。这样悠闲的生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也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直到不远处有人大喊了一声,‘好球!”,木耳才回过神来。一转头便看见男孩脸上灿烂的笑容,被一群同龄人团团围住,该拍肩膀的拍肩膀,该击掌的击掌。

差点都忘了,男孩喜欢打篮球。大概这个年纪的男孩大多都是阳光好动的,不是篮球,就是足球,这一群人经常不吃午餐,为的就是用节省下的时间酣畅淋漓地挥洒自己的汗水。

女孩下午课业繁重,绝不可能饿着肚子,但她总是会迅速地解决午餐,然后来到篮球场边替男孩加油助威。女孩喜欢看阳光下奔跑但男孩,而女孩的存在,让男孩觉得心安。

谁都没有切实的约定过,却已然成了两人极为默契的习惯。

午休过后,就是各忙各的。一直到放学,两人基本都不会见面。高三学生的课间休息被各科老师霸占,就连上个厕所都是速战速决的,好在,男孩的等待总是让女孩一天的压力与忙碌很好地得到了舒缓。买两杯奶茶,晃晃荡荡地回家,埋头学习,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女孩总是安慰自己,偶尔神游时会畅销与男孩同一所大学的场景,又或者更往后的日子,毕业之后各自找到自己心仪的工作,存了足够的钱,还会有一个属于他们的温馨小家。

木耳觉得自己像是现在看一部温情的青春记录片,有些长,却不枯燥,就是有时会让看的人有些急切。

这不,几天之后,女孩同男孩爆发近几年来的第一次争吵。

原因很简单,女孩的月考成绩出来了,成绩并不理想。

男孩安慰说,“一次月考又不能代表什么,这次发挥失常,下次月考再考回来就行了。”

女孩指责男孩是置身事外,才能说的如此轻巧。

情绪激动的时候,总是口不择言,不去考虑说出来的话会否伤到对方,说出来的时候脑袋是空白的,不存在任何平日的理性。说出口的话像是一个锤子,砸开了一个口,积负面情绪喷涌而出。感性高喊着得到了片刻的发泄,于是,刺人的话源源不断,直至囤积的苦闷随着一字一句逐渐得到缓解,理智才冒出了头,

这是女孩第一次见到男孩如此落寞的表情,也是木耳第二次见到。

女孩想去拉男孩的手,男孩一言不发后退一步,骑上自行车徜徉而去。

女孩看着渐远的背影,刚冒出尖儿的愧疚瞬间消散。她大多时候是体贴的,是懂事的,可更多的却是那一份倔强。她埋怨,为什么不能多迁就一下她呢?

是不够喜欢吧?否则怎么会经常露出高傲的表情,也从不主动牵她的手,在朋友起哄的时候也只是让他们住嘴,从来没有承认过两人的关系。

这个年纪的女生都是单纯的,却也是敏感的。仅仅是一小撮细小的委屈,便牵引出无数条可能性与否定性。

男孩这次没有同女孩一起回家,女孩带着报复的心理,在第二天早上同样没有等男孩一起去学校。

木耳急切地想要抓住两人手,让他们紧握,和好如初。可是她半透明的身体无法拽住女孩的手臂,也做不到推男孩一把。

那么多年养成的默契,让他们都沉默了。谁也没先低头,谁也没先转过身。明明是很小的一件事,却因为年少时自以为是的自尊心而被无限放大。加之月考的失利,父母的担忧,让这一段刚萌发不久的感情不了了之。

女孩日以继夜地埋头学习,心无旁骛地面对高考。偶尔的一个失神,她会苦笑一下,也罢,就当做是一个契机,一切还是等高考完再谈。

很偶尔的,也仅仅只是一个失神。

一直到女孩高考完,自觉分数还不错,肩膀的担子被卸下,内心的愉悦不断叫嚣着,让她决定不再沉默。算着未见男孩的日子似乎已经长到数不清,就连午休时从窗口望下去,也未曾见到篮球场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等彻底回过神来,感觉男孩已从自己的生活里蒸发。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埋怨早已被时间与忙碌吞噬,静下来后唯有想念。

可是,女孩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来应。

直至后来听说男孩在早几个月就出了国,没了音讯。至于是听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

不告而别让女孩耿耿于怀,怨恨、懊恼,更是惋惜这一份未能善始善终的喜欢。

女孩不知道的是,男孩早在争执的第二天便想着道歉,只是没能找到机会。当天女孩的父母就找了男孩哭诉了许久,说知道了他们早恋了,希望男孩别耽误女孩的高考,好言相劝,软硬兼施。

他们的本质是为了女孩好,可木耳不知道女孩是不是需要这份好。

大概男孩认为女孩是需要的,他也承认女孩的父母所说的那些话是切实摆在眼前的阻碍,他退缩了,因为他不够强大,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颗大树,为女孩遮风挡雨。而他此时也终于松口同意了父亲前阵子出国读书的提议。

临走前男孩留了一封信给女孩的,可是被女孩的父母截了下来。木耳眼睁睁地看着女孩的父母在看完信之后将其烧毁,无力阻止。在男孩写信的时候,木耳曾看过几眼,一字一句,言辞恳切,当时她就在想,如果女孩看到了,应该会原谅男孩的离开,并且期待重逢的那一天吧。

可惜女孩终是没能看见,她的怨恨与遗憾不知道会用多长的时间才会被抹去。

一直跟着男孩到机场,看着他坚定的背影,她内心有些苦涩。又看到他临上飞机前的那一个回眸与眼里的闪烁,木耳更是感到无力。

木耳只是一个追剧者,并非编剧,她只能接受与祝福,接受他们的误会与离别,并祝福他们各自安好。飞机驶向湛蓝的天空,他们也会随之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与相遇,只是,隐隐的失落感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男孩走后的那段日子里,木耳一直都陪在女孩身边,像在等一个结尾,又像在尽一种责任。在女孩终于发现男孩的消失后,她趴在自己的书桌前,默默地哭了很久。

女孩的眼泪像是一个句号,为这一段相遇画上了句点,也让木耳有了一种电影结束的实际感。木耳就这么半飘浮在窗外,看了良久,心中有一种窒息感,濒临极限时,她一个转身,飘远了。谁都不知道她来过,也不知道她在旁观这段日子里的激动与苦涩。

  只希望女孩的眼泪是一串省略号,让一切未完待续,只是木耳已经不想等去这个未知了。

木耳的方向感极差,在没有指路牌的情况下,甚至分不清东南西北,反正感觉不到疲倦,那就瞎飘荡,一路不停歇。

直到被一连串爽朗的笑声所吸引,明明是在大马路上,却是丝毫不遮掩。木耳顺着声音低头望去,便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拿着一杯奶茶,说到开心时,差点将口中的奶茶喷出。

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爱喝奶茶?木耳内心腹诽,却忍不住飘了过去,大概是对方的笑声冲散了些许她内心的阴霾。

看来会是个乐观的女子,言行举止上便能感受出她的大大咧咧,应该没什么糟心事,就算有,应该也不是事儿。

木耳一路跟随女子到达一个老小区,门口的保安正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活脱脱的老流氓样子。木耳嫌弃地看了一眼,这肚子都快赶上怀孕五六个月的了吧。

昏暗的灯光照不清小区里蜿蜒的道路,一不小心便可能因为满地的小石子而崴了脚。女子倒是熟门熟路,很快闪进了一栋楼。没有感应灯,女子只能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一路上了六楼。

老式的小区隔音普遍不佳,在楼道里基本都能听清屋里的动静,从一楼走到六楼,时不时就能听见屋内的说话声,或喜或悲,大家用一道门隔出的小世界,拒绝着别人的窥探。

当局者总是不知的,一言一行没准成了别人到茶余饭后的谈资,所谓幽默也可能成了笑柄,被忽略的细节总是要成了旁观者才能幡然醒悟。

年轻女子微微皱眉,五楼的夫妻又有了矛盾。

女人总是声嘶力竭,男人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静,在寂静楼道里本该是显得异常唐突的,可这栋楼的居民似乎也已经习惯了他们隔三差五的争执。不是碗没洗干净,就是东西摆错了位置,反正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既然生活在一起有那么多的矛盾,还不如一个人来得痛快,被柴米油盐的日子磨得不成人样,她可受不了。年轻女子冷哼一声,踩着高跟鞋继续上了六楼。

打开门,扑面而来的黑暗与冷清让年轻女子有一瞬间的失落,仅仅是一瞬间,想起楼下的夫妻,她很快调整过来,轻声嘀咕了一句,“还是一个人好。”

这近似自我安慰的感叹,大概也只有木耳能听见了。

本以为年轻女子不拘小节的性子,家里定时杂乱的,在开灯的一刹那,木耳可谓是眼前一亮。

木质的鞋柜上方有一排整齐的挂钩,每一个挂钩都有着自己的使命,而后是粉色的地毯与拖鞋,还有干净整洁的餐桌,放眼望去,一切都是条理有序,就连来不及的脏衣服也被整整齐齐地放进了脏衣篮里。

就是感觉少了些是什么。

女子刚倒了一杯水,电话就响了起来,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了一眼来电人,不情不愿地接了起来。

“妈……嗯……刚下班……怎么又来?不去不去!都说不去了……我跟你说真的是最后一次,别再有下次了!”

年轻女子满脸嫌弃地将手机仍向沙发另一边的角落,似乎还不解气,脚还冲着那个方向踹了几下。

催婚、相亲,好像成了普遍现象,听年轻女子的口气,这种事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年轻女子原本是不排斥相亲的,哪怕是被安排的见面,冥冥之中也算是一种缘分。见一面,合适便可以试着相处,不合适那就做朋友,甚至只是搭桌吃饭的陌生人。

只是,母亲总是在事后喋喋不休地说着对方有多好,工作体面,有房有车,让女子好好把握机会,争取年前结婚。女子逐渐开始反感这样的形式,可始终不欲与之争吵,敷衍地应了下来。一次次的不了了之,被安排的相亲也总是止于第一次的见面。

在确保这是最后一次相亲后,女子还是妥协地答应母亲去会上一面。

与女子的厌烦形成鲜明的对比,木耳倒是有些兴奋,围观一场相亲一定很有趣,没准对方还是个帅哥,然后擦出热情的火花。

女子白天上班,木耳就窝在女子的家里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就连阳台上养的花草个有几片叶子,木耳都一清二楚,实在是无聊了,就在外面四处飘荡。

木耳发现虽然女子给人的感觉是不拘小节的,可是她确实一个有条理的人,她喜欢可控的东西。她直爽,却也细腻,会因为友人的一句话便感受到对方的情绪。笑起来没心没肺,却能安静地抱膝在沙发上发呆许久。尽是些矛盾的性格,却能很融洽的出现在女子身上。

终于迎来了期待许久的周末,当然,期待的大概只有木耳一个人,能够正大光地旁观,感觉真是棒极了。

从梳妆打扮上就能感觉出女子的敷衍,哪有人第一次见面素面朝天,着一身运动装的?这样真实随意的装扮,想必也是为了能逼退相亲对象的吧。

令人意外的是,这次相亲见面的男子似乎完全不介意的年轻女子穿裙子还是运动裤,是素面朝天,还是浓妆淡抹。他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与不满,从微微扬起的嘴角甚至能看出他对年轻女子的感官还是不错的。

男子见多识广,一顿饭下来,两人也算得上是相谈甚欢。女子被男子的幽默逗乐了好几回,最终两人互换了联系方式后,男子先起身离开。

这是成了吗?木耳感觉自己像是亲眼见证了一个奇迹,刚想高声呐喊,就听见女子的叹气声。

木耳略带疑惑地望向年轻女子,只见她漫不经心地搅着冷却的咖啡,双眼涣散地看着窗外,看似只是发呆,但心有所想才是真。

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一次的相亲,木耳自认为男子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可以说是年轻有为,而且平易近人,一点也没有自视过高的优越感。难道是这就是所谓的没有眼缘?可女子刚刚明明是同男子相谈甚欢的。

压下心中的疑问,木耳跟随着年轻女子回了家,不是她原先的老小区,而是女子的父母那里。这个时候木耳才知道原来年轻女子家境不错,在市中心有一套很大的住房,虽处闹市区,可小区环境清幽,交通便利,保安看上去也健壮得多,起码不是肥头大耳。为什么放着这样的屋子不住,特意还要去租一套那样破旧的老小区?虽然出租屋内被女子装扮得不错,可耐不住硬件的老旧,更何况这不是徒增自己的经济压力吗?

年轻女子的母亲笑脸相迎,一阵慰问,“最近工作怎样?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所有的问题被女子一笔带过,木耳看得出她不愿与父母多分享自己的近况。

是隔阂吗?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不愿和老一辈坦诚相待,尽管初衷不一,终是选择了欺瞒。

年轻女子的父亲打断了两人,收起手中的报纸,道了一句,“先吃饭。”

女子的母亲欲言又止,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伴,眼里带着妥协和埋怨地去了厨房。

趁开饭前的小间隙,年轻女子去了自己的房间。她已经很久没回来住过了,总是吃完饭便匆匆离去。房间里一尘不染,看来母亲时不时便会清扫,女子垂下双目,除了几抹淡淡的感动,更多的想必是愧疚。

女子从最下层的抽屉翻出一张照片,木耳凑上前去,还没来得及看,照片就被女子塞进了包里。

木耳的内心像被猫尾巴来回抚过,心痒痒得不行,她隐隐地觉得这张照片定是关键,可以解答她所有的疑虑。

餐桌上女子的母亲满脸期待地询问起今日的相亲如何,父亲只是一言不发地吃着碗里的菜。

女子随口说了句感觉两人不适合,母亲言好语相劝,言辞间无一例外都是在强调那个男子不错的,先相处看看再说。

“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年轻女子有些不悦地反驳道,她想了想,又跟母亲郑重地说道,“以后还是别再安排相亲这种事了。”本来以为这也是缘分的一种,可看来是她想岔了,她现在只觉得折腾。

母亲勃然大怒,像被引爆的炸弹,激起的火光来势汹汹,她不断质问女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到底想找什么样的,还不忘指责她也不看看自己几岁了,现在挑三拣四的,难道真要等人老珠黄了才着急吗?

女子的母亲还不忘殃及池鱼,狠狠地数落了自己的老伴,“都什么时候了还只知道吃饭,女儿的事也不知道管管!”说着说着竟然还将过去许久的矛盾扯了出来。

年轻女子知道自己母亲一生气就喜欢旧事重提,父亲的缄默如同火上浇油,只会让情况更为恶化,母亲如同机关枪一般地疯狂扫射,宁可杀错也不放过,一件又一件事往事被拉扯出来反复咀嚼。

“够了!我有事先走了!”女子心生厌烦,扔下筷子,拿了自己的包便离开了。不去看两人的反应,反正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己与母亲的矛盾,母亲与父亲的矛盾,像被预埋下的无数种子,只要有见面的机会,总会有一株会发芽的。

明明该是令人舒心的居住环境,却让人压抑地想要逃离,再老再旧,也还是自己的小窝舒坦。

年轻女子在老旧小区门口的杂货店买了很多啤酒,看她提得费劲,木耳下意识地伸手想帮她一把,却忘了自己并非实体。看了看自己轻而易举穿透过马夹袋的手掌,木耳目光不禁一暗,握拳片刻后,又无奈地松开。

刚走进昏暗的楼道,还没爬上三楼,便听到歇斯底里地怒吼声,年轻女子知道定是五楼的那对夫妻,只是鲜少会听见男人带着怒气的回应。大抵是好奇心作祟,女子放缓了上楼都脚步。

女人质问男人是不是外面有人了,男人沉默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没事别想太多。

不论真相如何,生活上的矛盾已让两人逐渐有了距离,不信任更是会产生无法逾越的鸿沟。在同一处来来回回地划着,再轻的力气、再小的伤口,也终会皮开肉绽,深到见骨。愈合了之后呢?会留下一条丑陋狰狞的伤痕,指不定在那一天后遗症还伴着风吹草动死灰复燃,燃起一片熊熊大火,烧得两人尸骨无存。

年轻女子回家之后,先是去了厨房,将看了一下冰箱里残留的食材,随手炒了两个小菜。打开电视,盘腿坐在沙发上,狠狠罐一口冰啤酒,舒坦地长吁一口气。

木耳在一旁看着,觉得这样的日子倒也惬意。如果自己有实体,可以同年轻女子是朋友,两人席地而坐,拿苦闷下酒,干了这杯酒,烦恼不再有。又或者,干脆喝个不省人事,一觉到天明,睁眼重归零。

再次打量了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淡淡的遗憾萦绕心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本是觉得方便轻松的姿态,却陡然成了无力的源头。

木耳坐在地上歪着脑袋伏在矮茶几上,静静地看着女子,无声无形的陪伴始终成不了一种慰藉。她看着女子从微醺到醉,红着脸自言自语地说着话,一字一句像是自我开导,又像是期待一种不可能的回应。

年轻女子并非不期待一场到老的婚姻,只是父母原本和睦恩爱的婚姻近几年似乎也变了味,母亲喋喋不休,父亲惜字如金,如同楼下的那对夫妻,总是被柴米油盐磨去了原有的平和。

虽然没遇过鬼,看多了恐怖片,也会变得害怕起夜路。

更何况……

木耳看见女子从包里抽出一张照片,本就失了焦的眼神变得更加迷离。起身凑近女子想一探究竟,木耳这才看到女子从家中带出的那张照片上到底是何种画面。

有着青涩稚嫩面孔的女孩笑的灿烂,比着剪刀手的同时还不忘用另只手勾住身旁男孩的脖子,男孩怀抱一颗篮球,着一身运动装,两人站在一座体育馆前,身后鲜红的横幅上清楚地标注着——XX市第三届初中生篮球比赛。

这是张直白的照片,大抵是男孩代表自己的学校刚参加完比赛,赢了球,女孩激动地拉着男孩拍照纪念。就是不知道仅仅是赢了一场比赛,还是拿了第一名。木耳莫名地确定,男孩所在的中学定是夺得了第一名。

泛黄的照片上残留着斑斑点点,想必这张照片已经时代久远,看着女子的年纪,估摸着也不止十年了。大抵是被岁月侵蚀的缘故,木耳竟感觉自己看不清男孩的脸庞,像是上了一层复古的滤镜后又被刻意虚化,让五官都不再鲜明。

来不及细细观察斟酌,就见女子将照片反扣在茶几上,将脸埋在胸前的抱枕里,嘴里喃喃着什么。木耳听不清,却也能猜出一二。

女子心里一直珍藏着这么一个男孩,美好的年少时光让她舍不得从自己生命里抽走这个男孩,也不愿别的异性踏足自己筑起的小世界,覆盖了原有的痕迹。尽管她的城门像是永远敞开,却是重兵把守,至今都未能有人经过层层阻碍到达她最柔软的地方。

那一丝小爱慕,不知是否发过芽,是被硬生生地折断,还是如同一只未能破壳而出的雏鸡,先被夺去了生命。不管是哪种,已然成为抹不去的痕迹,一年复一年,终是重如泰山。

与女子相遇短短一个星期,木耳便摸索出了她排斥的源头,为什么血肉相连的父母却始终不懂呢?回想起不久前不欢而散的那顿晚饭,也不知道不远处女子的父母在女子摔门离去之后会是怎样的一个情景呢?面面相觑还是相互责怪,抑或是后悔不已?

木耳看了看倒在沙发上的年轻女子,泛红的面孔与平稳的呼吸,眉头微皱,连醉酒之后也没有一场美梦。很想给她盖上一条薄被,却有心无力。轻叹一口气,木耳从阳台穿了出去,好奇心怂恿她去看一眼年轻女子的父母。

快速又不费劲,也用理会大马路上接连不断亮起的红灯,木耳很快就顺着还新鲜的记忆寻到那个幽静的小区。刚穿进屋内,就听到女人口气不善地埋怨着,一大段话下来大体就是指责男人没有拦着自己。

所以是相互指责吗?木耳有些隐隐的失落。

刚想转身离去,便听到男人带着讨好的口气安抚道。再看一眼男人,眼里满满的包容与溺爱。女人发脾气的时候,男人就沉默,等对方发泄完了,男人便好声好气地哄着,偶尔也会反驳抗议,争执不下,最后仍是妥协地退一步。

柴米油盐,吵吵闹闹,包容与迁就,木耳想,这就是婚姻,这才是婚姻。

女人被男人憨厚的模样逗乐了,却又在下一秒愁眉苦脸。男人心里明白,泡了杯菊花茶,拉着自己的老婆坐下,好言劝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女儿大了,管不住,也不该管了。道理女人都懂,可是两个人就像水火不容,见面总是激起千层浪,遥想许多年前似乎还不是这样的,似乎上了大学之后,女儿就有了改变。是被同化还是另有隐情,女人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探究,她目前只是担忧女儿的情感,一个人自在,却也是孤独。

男人安抚性地拍了拍女人的手背,女人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羞涩,轻轻倚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木耳想,大概是自己是局外人,才能看得透彻,年轻女子被父母表面呈现出的矛盾所蒙住了眼,只听见争吵的怒吼声,却没有看见双方眼中的爱意,跨越了时间与生活的爱才是深沉。

亲密之人总是习惯性地将自己最带刺的那面展露出来,如同年轻女子与她的母亲,像是想要相互拥抱的刺猬,却总是伤了对方,没把握好爱的形状,就变成了尖锐的利器。

木耳临走前看了一眼这对年过半百却如同小情侣一般依偎在一起的夫妻,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回到年轻女子的家,女子还在熟睡中,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了一阵怒吼声,女子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联想到年轻女子的父母,木耳想没准楼下那对夫妻实则也是恩爱的,只是旁人没能看清。

直接从女子家的地板穿了下去,木耳贴着天花板看女人正拿起手边的玻璃杯砸向男人,男人没躲,玻璃杯砸在男人身上后直接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闹够了?”男人冷静地质问。

女人一言不发。男人转身出了卧室,女人站在原地哭了起来,近似疯狂的哭声。

木耳感慨自己想多了,哪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真相。

不过十几秒的功夫,男人面无表情地拿了一杯水进来,强硬地让女人坐在床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瓶药,倒出两粒递给女人。女人不满,两人僵持片刻后,女人还是妥协地吞了下去。

“不管你怎么闹,我都不会走的,你要折腾我就陪你折腾。”男人帮女人盖好被子,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自顾自地收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

木耳隐隐地听见女人的哭声,不再是撕心裂肺的那种,而是带着压抑与愧疚的。

真相如何,是否另有隐情,已经不再重要了。哪怕这样的日子会烧得两人尸骨无存,想必最终也是相拥而眠。

木耳突然想离开了,不知道这样的形态会持续多久,对于未知是恐惧的,也是期待的,也许也会遇见什么人,她想届时也可以以这般形态陪在对方身边吧。

不管未来是遇见了新人还是重逢了旧人,都祝福你能拥有平淡且温暖的日子。木耳看了眼眉头已经完全舒展的年轻女子,以及那张被反扣的照片,留下自己无声地祝福,不带留念地飘出了阳台。

从深夜一直到天边泛了鱼肚白,木耳仍是不知疲惫地继续飘荡。经过一所医院时,骨子里似乎对其有种排斥,木耳正想加速,却感觉自己的身子不受控制,像是有一条隐形的伸缩绳拴住了她,而这条绳子越缩越短。

挣扎无果后,内心妥协地往医院飘去,周遭原本的束缚突然消失,木耳面露疑惑,透过薄雾能清楚地看到灯火通明的医院。

万物苏醒,本该是静谧的,医院的急诊却异常忙碌。木耳看见几辆救护车闪着刺眼的红蓝灯光停在了急症大门前,一群医护人员推着推车脚步急切地跑了出来,虽然情况紧急,经验丰富的他们却有条不紊。

木耳半浮在空中,看见几个血肉模糊的身影被搬上推车,昏迷着、呻吟着,一场惨烈的灾难呈现在众人面前。似乎被什么牵引着,木耳也随之跟了上去。

急救室门口的灯亮起,医生与护士忙碌的身影以及闻讯而来的家属焦急的神情都让这个清晨显得更加沉重。

木耳在手术室外犹豫着要不要穿进去,一想到血迹斑斑的情景,她狠狠甩了甩头,作罢,还是老老实实在外面待着吧。

混合了血腥味和消毒水味的空气如同催化剂,让每个人都倍感焦灼。

不知多久,手术室外等待的家属似乎哭累了,原本的哀嚎变成了小声抽泣。木耳扫了一眼走廊上的时钟,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

窗外渐露的晨曦冲破薄雾泄了下来,淡淡的微光零零散散地洒在了走道上,好似是赋予这个忙碌早晨的一丝慰藉。

木耳觉得自己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可她就这么在手术室外一直坐着。她不知道她在等什么,明明是一群无关人的生死离别。她没有能力去拯救这一个个濒临死亡的生命,亦没有多余的情感去心疼这一个个即将破裂的家庭。于情于理,她有的大概只有一些感慨,如同死水之上的漪涟,因外界起了波动,却能很快重归于平静。

而后几个手术室里断断续续被推出了病患,有的已过了危险期,转入普通病房,有的仍处于危险期,需要在重症病房内观察几日,家属简单道谢之后便随着自己挂念之人转战阵地,哪怕不能入病房,隔着玻璃窗遥望也是好的。

手术室外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为数不多仍在徘徊等待的家属已然处于更深的煎熬中。时间的指针就像是一把钝刀,一刀见不了骨,却磨的人生疼。

木耳想,算了,还是去别的地方吧,管他什么束缚感,都在这坐了那么久,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何必浪费再时间折腾自己呢?

凝视那扇仍然紧闭的手术室大门,木耳突然听见里面传来护士的叫唤声,还没来得及考虑自己的听力怎么便得会这么好,身体已经快大脑一步往里飘去。

“医生,够了,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

一旁护士委婉地劝说却没让医生停止除颤的动作,木耳半浮在空中向下俯视,能清楚地看见被口罩遮挡大半的面部不断有汗溢出,身边本该为医生擦汗的护士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轻轻拽了拽医生的手臂。

周围的人在一片轻叹声中都逐渐放下了自己手中的工具,唯有中间那个眉头紧锁的医生,仍然不服输般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几分钟之后,他终于妥协地停了下来,无力地摘下口罩,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用听似平淡无起伏的语气宣布死亡。

木耳却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隐忍,是那种毫无理由却又极为肯定。

在木耳既定的概念里,医生对死亡该是麻木的。并非麻木不仁,而且平静,对生离死别或许多少会有些感伤,但也只是占据了大脑的万分之一,他们会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下一个病患上。

虽然眼前的这个医生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木耳却能透过他满是自责的双目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浓厚的悲痛。在告知家属之后,无论对方怎么责骂,甚至激动地捶打他的胸口,他都默默地承受,在道出那几句公式化的固定话语后,他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后离开。

木耳跟着他一路来到办公室,只见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几个小时的等待已足够让人疲乏,更何况是几个小时集中精力地奋战。

没多久,一位护士好心地送来了早餐,还不忘安慰了几句。年轻的医生露出礼貌的微笑,却在护士离开后的瞬间,收起了笑容,疲乏又冒出了头。年轻医生机械般地吃着早餐,神色恍惚,如同提线木偶,失了魂。木耳看在眼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难以解释的这种情绪让她决心暂时跟着这个人。

一个上午,木耳便见他不停地忙碌,连喝杯水的功夫也没有。看他总是下意识地舔舔自己的嘴唇,木耳很想拿起不远处的水杯给他到他面前,逼着他喝下去。

终于到午休到时间,年轻医生暂时从忙碌的工作中得以喘息,狠狠灌下一大杯水,却也在这么个喝水的功夫又恍了神。

木耳见他手握玻璃杯,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几秒之后,那只手猛的发力狠狠捏住玻璃杯,似乎想要将心中的郁结全部捏碎在手里。

忙碌的人总是无坚不摧,他们拥有最坚固的壁垒,而在停下的一瞬间却又化身为失了壳的蜗牛,所有的柔软都被一览无遗。

年轻的医生的生活很规律,上班下班,不抽烟不喝酒,鲜少外出聚餐,就连消遣时看的电影书籍都是有关医学的。同时他又是随意的,每顿饭都是敷衍了事,一个面包,或是一碗泡面,便捷却无营养。

难道医生都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吗?明明学了那么多年地方专业知识,还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难不成等有一天躺在手术台上的变成了自己才知道后悔吗?木耳看着年轻医生,时不时就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以年轻医生的礼貌疏离的性子,在旁人眼里该是无趣的,可木耳却喜欢跟着这个医生。因为他包裹在淡漠外表下那颗柔软至极的心,还有偶尔迷糊的行为,这些都是旁人未能发现的,木耳却有幸能够一一见证。

比如这个医生会将自己口袋里所有的零钱给了路边的乞讨者,却忘了留两个硬币坐车。木耳见他面露尴尬地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问司机能不能帮个忙换一下零钱,最后还是好心的大妈帮年轻医生顺手投了两个硬币。千谢万谢之后年轻医生在下车后才猛得想起可以手机支付,懊恼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还比如下了夜班回家饥饿难耐,泡了碗泡面,虽然觉得味道偏淡却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下去,却在吃完之后发现自己少加了一包调味包,看着碗里的泡面汤和那包未拆封的调味包,年轻医生的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委屈。

年轻医生还会将自己的早饭给医院门口因为没吃早餐而贫血头晕的保安大叔,谎称是自己买多了吃不下的,而自己就在办公室啃着几片干巴巴的饼干,应付了事。

因为面上的冷淡,而被人忽略的内里,却是如此温暖透亮。

木耳跟在年轻医生的身边,看过他板着脸放着狠话告诫病患,也见过他轻声细语努力哄着孩子的模样。他就像是未切割的多面体钻石,折射出不一样的光芒,或明或暗,或长或短,每一道都是迷人的。

迷人?木耳趴在办公桌边,被脑海里突然奔出的这个词给吓到了,忍不住眉头紧皱地凝视着年轻医生,想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出个所以然来,一眨不眨,直至眼睛因酸涩而失了焦,木耳这才闭上了眼睛。

突然护士破门而入,说是有个患者被送入急诊,情况紧急,主任已经号召各科室会诊。言语之间,年轻医生已经起身小跑出了办公室。

急救室里的女子是在和男友争吵时突然晕厥的,由于情绪激动导致大脑供血不足,在送来医院检查之后才发现女子的脑子里竟有一个血块压迫了神经。

木耳听不懂这些专业术语,她看了一眼参与讨论的年轻医生,转身穿出了急诊室。急诊室外是来回踱步的男人,大概就是女子的男友。男人面色焦急,眼里是切切实实的担忧,时不时地看向手术室门口。

逞嘴上一时之快,能得到什么呢?难不成谁会给你颁布胜利的勋章?为了吵赢之后一瞬的舒坦,没准会付出很多,损伤了彼此的感情、激动时的殃及无辜,抑或是彻底失了这个人,众多种可能,比起争个输赢,都是得不偿失的。

说起各种道理总是头头是道,关键时却仍是不可自控,旁人的劝诫也都懂,丧失理智时却还是会抛之脑后,是当局者迷吗?不尽然,怕是没有意识到其可怕性。

走多了夜路,看多了恐怖片,总以为自己胆大到无所畏惧。

木耳忍不住想,如果急诊室里的女子就这么走了,想必男人一辈子都会活在自责了,追悔莫及却又无能为力,每天睁开眼便不断地质问自己当日为何要跟女子争执不下,想必他会活在这个阴影里,从此后失了阳光,不见天日。

当手术室的门被打开,男人迫不及待地抓住年轻医生追问自己的女友如何,年轻医生拍了拍对方的手背以示安抚。

“没有生命危险,血块压迫了神经,醒来之后会暂时性失明,虽然是暂时的,但是这个时间长短谁也不敢保证。”

男人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他所想到最坏的结果,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好结果了。

逼仄的小巷、蜿蜒的小径、平坦的大道,走了太久,累了、烦了、倦了,埋怨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却忽略了弥足珍贵的风景。直至某一刻突然走到了悬崖边,才回味起沿途的一草一木。

还好,这次及时止住了脚步,悬崖边仍有一条漫长的回头路,而他们,也还有许多时间。

后来,木耳去女子的病房看过一次。清醒的女子心平气和地面对自己暂时性失明,在其男友细心的照看下,气色红润。两人没人了争吵,气氛总是和谐温暖,哪怕是半透明旁人都看不见的状态,木耳都觉得自己像是个电灯泡。

真好,好到让别人羡慕。

回到年轻医生的办公室,对方正叼着面包,看着上午某个病患的检查报告,眉头逐渐皱了起来。木耳下意识地将手想抚平那紧缩的双眉,却很快止住了。

就连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她都做不到。

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掌心,无力地垂下。这似乎是木耳第一次对这样的形态感到排斥,先前淡淡的惋惜如今变成了浓浓的排斥。

胸口闷闷的,像被压了好几斤的厚棉被,喘不上气。随着缺氧,大脑隐隐的有些混沌,杂七杂八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却终究拼不出一章完整的曲调。

浑浊的迷雾下究竟该是怎样是念想,究竟想抓住什么,究竟在遗憾什么?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眼前一片漆黑,但脚下却不停歇。是在步行,并不是飘荡,切切实实一步一步地向前。明明是昏暗无光,却坚定不疑,

“到了。”有个陌生机械的声音悠悠地想起。

明明看不见,但就是知道眼前有一扇门,只要推开,就能到达想去的地方。

木耳举起双手,狠狠地推开大门,一片光亮刺得她睁不开眼,甚至感觉这一束束光芒直扎她的大脑。

“醒了醒了,她醒了。”

朦胧之间木耳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挣扎地睁开双眼,便见一个两鬓斑白的妇女,整个人明明是抑制不住的疲惫,却又有欣喜从眼角溢出。

“妈。”木耳沙哑地唤了一声。

“醒了就好,别说话了,先休息会儿,你都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知道你车祸的消息,我和你爸都快吓死了。”说着说着,妇女哽咽了起来,“你爸守了你好几天,刚回去不久,我得通知他去。”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真的对不起。”木耳虚弱又生硬地道着歉,唯有她知晓,这句迟来的道歉并不仅仅是为了这次的意外,更是为近几年来自己的不体谅。

妇女一愣,在反应过来并不是自己听错后,哭得更加厉害了。

“你终于醒了。”

一记男声响起,木耳刚想扭着脖子顺着声音望去,被对方及时制止,而后就是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凑近自己面前。

面对木耳的茫然,对方苦笑着问了一句,“不记得我了?”

见木耳仍是没缓过神来,对方又似自我安慰地继续说道:“不记得也没关系,你人没事就好,我现在是这里的医生,你哪里不舒服随时跟我说。”

男人刚准备后退一步,木耳使出所有的力气拽住对方的袖口。

“你那年走之前是不是有给我留过一封信?”

男人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回忆,也似乎是不解。随着实在滴答滴答的声音,男人感觉到自己的袖口又被抓得更紧了,斟酌地点了点头,“是。”

得到答案的木耳突然松开了手,笑了出来,眼泪也随着嘴角的上扬而溢了出来,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无声地滴落在枕头上。

男人和妇女见到木耳这般模样,急切地追问是不是哪里疼。木耳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一言不发,由于刚醒,没什么力气,她也只能小幅度地晃着脑袋。

“先睡一会儿,什么都不要想,我们都在,有什么话等你睡醒了再说。”男子轻轻拍了拍木耳。

木耳应声躺了下去,阂上双眼,放缓了呼吸,回味着对方那实实在在传递过来的温度。这一场似梦非梦的大冒险,就让它如梦一般,消散在清晨的曙光中。

兜兜转转,回到最初的岔道路口,没了犹豫。另一条遥望无期的未知路,尽头也许仍是一条死路,可这一次她会坦诚地告诉身边的人,路边的花很娇艳,这边的草也是盎然,可是没有你们,它们也仅仅是一花一草,是一处不会让人留念的风景。

殊途,却又同归,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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