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末，镇上的电器超市进了一批彩电，总算是搭上了电视机更新换代的末班车。

这个消息传出来，镇上的有钱人都坐不住了，他们各自搬出自家的黑白电视和收音机，急于寻找买家，想把这些过时了的物件出手，卖了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在超市门前排起了长龙。那些没有钱的，当然不会想着要买彩电，而是趁着这个机会低价收购黑白电视和收音机。

江英是个例外，她不是有钱人，却也不想低价收购黑白电视和收音机，她想买一台彩电。左邻右舍都不理解，一个盲人好端端的买什么彩电？

江英今年五十多岁了，在镇上开了一家馒头铺子，每天早上天还不亮，就能看到她端着新鲜出炉的馒头冒着腾腾热气出摊了。别看她是个盲人，她和面的手艺可不赖，做成馒头也是又香又甜，价格还很实惠，而且她每天早上五点钟准时出摊，风雨无阻，所以大家都爱买她家的馒头。

“江大妈，给我来两个馒头。”

江英一听就知道，这是小廖，一个十三岁的初中男生，每次上课前他都会来她这儿买两个馒头，已经成了常客。

“来咯！”江英笑着，娴熟地扯下一条塑料袋，装好馒头递上前去。

“谢谢江大妈！”

馒头被接过去，一旁装钱的铁罐子“当啷”一响，是小廖付的两角钱。

周遭的世界再次回归了平静，江英独自杵在原地，静静地等候着。

现在只是早上六点多，要等到七点客人才会多起来。人多的时候江英常常忙不过来，而人少的时候才是最难熬的，她要独自一人面对似乎永无止境的寂静。

江英讨厌寂静，那种感觉就像是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喜欢热闹，每次只要有客人来买馒头，她就能听到很多种不同的声音，说话声，走路声，自行车铃声，每一种声音都能带给她不同的感觉。

这么多声音中，江英最喜欢的还是说话声。

“哟，江大妈，今天这么早就出摊呀？”

“江大妈，你的手艺怎么这么好？我怎么也做不出这么好吃的馒头。”

“还是要多休息呀，您要是累倒了，我们可没馒头吃了！”

江英虽然眼睛看不见，可听觉相当灵敏，她能记住上百个不同人的声音，只凭声音就能认出对方是谁。每每听到别人的声音，她就忍不住想象，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有过怎样的经历，做着怎样的职业，过着怎样的生活。

因为可以听人说话，所以每次出摊就是江英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而她最不开心的时候，便是收摊。

江英是独自生活的，每天早上十点过后便没有人会再来买馒头了，但她总会等到中午十二点再收摊，然后便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她的家里通了电，却没有一盏灯，毕竟盲人是不需要开灯的，她唯一的电器就是一台旧的电冰箱。

中午收摊到晚上睡觉这段时间，是江英一天之中最难熬的，她需要忍耐这令人窒息寂静。

如果家里有一台电视，这段时间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江大姐，我们家也要换彩电了，我们那台黑白电视以后不会再看了，要不就送给你吧？”于大妈一边拉着江英领着她朝前走一边笑着说。

于大妈是江英楼上的邻居，几乎每天都会来买馒头，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络起来，她在生活中对江英很是照顾。这天，她正是应江英的委托，带江英到镇上的电器超市瞧瞧。

“谢谢，只是我不太喜欢黑白电视，我还是想买一台彩电。”江英不卑不亢的笑着回答。

“为什么啊？反正你也看不见，黑白电视和彩色电视，那不都一样吗？”于大妈觉得有些可惜。

江英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

对江英来说，黑白和彩色那可是两个概念，她眼中也曾有过彩色，那是她最向往的，五彩斑斓的梦幻般的颜色。

江英曾经在县城里有一个家，那时她很年轻，她的眼睛不但看得见，而且还很明亮。她的父母都是工人，家境很殷实。在媒人的介绍下，她认识了她的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丈夫，那是一个勤劳、勇敢的男人，有着一张让她心驰神往的俊秀面庞。

后来，江英父母所在的工厂破产了，由于没有了生活来源，原本和睦的父母天天吵架，母亲受不了，便离家出走，而父亲则是迫于生计，不得不到外地去打工，而偏偏在这个时候，江英得了眼疾，看东西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完全失明。

起初，江英偶尔还能收到父亲寄来的信件，到后面干脆连信件都没有了，她的丈夫也在那个时候选择离开，毕竟有谁愿意一辈子跟一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盲人在一起呢？

从那以后，江英便孑然一身，直到现在。

“江大姐，我们到了！”

于大妈的声音把江英的思绪拉拢回来，江英听到周围闹闹嚷嚷的，空气中隐隐有种颇具现代化风格的金属气息。

“这里就是电器超市吗？”江英有些激动，电器超市已经开了好几个月，她这还是第一次来。

“嗯！彩电在那边，我带你去！”

于大妈拉着江英继续朝前走去，江英感觉很是奇妙，就像是踏进了现代科技的大门，她向往那种足不出户就能知天下事的现代化生活。

“您好，请问您对电视有什么要求吗，想购买哪种类型的电视？”

靓丽的导购小姐礼貌地问，江英听到她的声音很是甜美。

“没啥要求，能听个响就行！”于大妈大大咧咧地说。

江英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有便宜点的吗？”

“有的，向您推荐这款电视，21英寸的，零售价1999元！”导购小姐热情地说。

“不贵不贵，你只需要卖两万多个馒头就挣够了！”于大妈笑着说。

江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要是光靠卖馒头就想买彩电，恐怕十年也买不起。这么些年她省吃俭用，倒也有些积蓄，只不过离1999元的目标还差了500多元。来之前她已经想好了，自己一天大概能卖出去80个馒头，差不多能挣7元钱，除去日常生活开支，差不多三个月就可以挣够这些钱。

想到这里，江英心里美滋滋的，她忍不住问：“可以让我摸一下电视吗？”

“当然可以，请随意看！”导购小姐点头说。

江英伸出手去，朝前轻轻摸了摸，那一瞬间，她体会到了一种清凉而奢华的触感，她能想象，这是一台很漂亮很漂亮的大型机器，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到那一天，想要在自己家里静静地坐着，听着电视机里传来的美妙动听的声音。

摸了好一会儿，江英才恋恋不舍地把手拿开，她又跟着于大妈在超市别处逛了几圈，听着于大妈向她介绍各种各样新奇的家电，不过听了这么多，她还是对彩电情有独钟。

回到家好一会儿，江英仍然心情激动，无法平复，她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一会儿又拿出她攒钱的铁罐子数钱，满脑子想的都是彩电的事情。

江英开始更加卖力地做馒头了，她把出摊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收摊的时间推迟了半个小时，到最后还剩几个馒头没人买时，她便半价出售，一般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买走，她一天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有时半天也卖不出去一个馒头，她也会着急，后来甚至卖起了吆喝，不过好在她做的馒头那都是有口皆碑的，大多数时候还是卖得非常好的。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个多月，江英罐子里的钱越来越多，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她在欣喜的同时，也感到有些疲惫，毕竟她也五十多了，每天还像拼命三郎一般卖力，换作是谁都会受不了的。

“江大妈，您做的馒头真是越来越好吃了！”小廖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夸赞道。

“好吃那你还不多买几个？”江英打趣道。

“哎哟，我的肚皮就这么大，您要我多买几个，我也吃不了呀！”小廖笑着说。

江英也笑了笑，同时心里盘算着，钱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只要再坚持半个月，就买得起彩电了。

“江大妈，您最近是不是没怎么休息好啊？看您脸色有点不对头！”小廖的声音把江英的思绪拉拢回来。

“老都老了，还有什么脸色！”江英满不在乎地笑着说。

“我说真的，我们生物老师说了，人体每天都需要排毒，如果排毒没排好，脸色就会变得蜡黄，您现在看上去就挺蜡黄的！”小廖有些担忧地说，“好了，我该去上课了，您要多注意休息啊！”

说完这话，小廖便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江英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禁叹了口气，她回想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也是颇有几分姿色的，而到了现在，她已经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了。

“江大姐，给我来两个馒头！”

江英一听，又有客人来了，她条件反射一般的伸手去扯塑料袋，却是突然一阵眩晕，一时有些站不稳，险些跌倒，还好被人一把扶住了。

“江大姐，你怎么了？”

扶住江英的是于大妈，江英的样子可把她吓了一跳。

“原来是你啊，于姐，我没事。”江英笑着说，却是有些勉强，她感觉浑身乏力。

“还说没事，你手上都出了这么多汗了！走，我送你回家！”于大妈板着脸说。

“那怎么行？”江英吓了一跳，“我还有这么多馒头没卖出去呢！”

“馒头啥时候卖不是卖？你现在需要休息！听我的，先回家再说！”于大妈的语气不容置辩。

江英拗不过，只好让于大妈送自己回了家。

回到家中，于大妈扶着江英坐下来，给她倒了杯水，又拿来毛巾擦了擦汗，她坐着歇了几口气，这才感觉稍微放松了一些。

“江大姐，干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你要是累倒了，电视买回来给谁看呀？”于大妈蛮不开心地说。

“嗯，我知道……”江英有些不耐烦，却也不好说什么。

“你还差多少钱？”于大妈突然问。

“什么？”江英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买彩电，还差多少钱？”于大妈又问。

“还差……八十多元。”江英小声回答。

于大妈那边沉默了半晌，然后说：“这样把，我先把这钱垫上，我回家跟我那口子商量一下，你也准备准备，明天我们就去把电视买回来！”

“什么……你……”江英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八十多元啊，那可是要卖八百多个馒头啊！

“好了，先不说了，你现在赶紧躺下休息一会儿，今天一天都不准再出摊了！”于大妈又说。

“嗯，好……”江英点了点头，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激。

于大妈也不是什么有钱人，这钱就当是借的，今后一定要凑出来还给她！江英心中这样想着。

在于大妈的“监视”下，江英躺在床上休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她感觉外面已经天黑了，于大妈也早已经离开。

这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因为明天就是买彩电的日子。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江英早早地洗漱完毕，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又拿出她的钱罐子，数了好几次，确认钱没有问题后，这才放下心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有人敲门。

“江大姐，我来接你啦！”

江英立马打开了门。

于大妈按照约定带来了钱，她看到江英神色很是焦急，手上还捂着装钱的铁罐子，忍不住笑了：“江大姐，已经等不及了吧？走，我们这就去把你的彩电带回家！”

江英跟着于大妈，她的心情完全无法平静下来，她好奇，她紧张，她不知所措，彩电该怎么用？每个月电费够不够？里面都有什么节目？到底好不好看？

在于大妈的带领下，江英成功地买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彩电，就是她之前看的那款21英寸的彩电。家电超市的安装工人帮她们把彩电搬到了江英的家里，完成了安装，整个过程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对江英来说却像过了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安装工人离开了，江英端来小板凳放在彩电跟前请于大妈坐下，她笑着说：“于姐，这段时间你帮了我不少忙，我也没什么可感谢你的，就请你和我一起看电视吧！”

于大妈也笑了，她打心底里为江英感到开心。

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半晌，于大妈不解的问：“怎么了？”

“于姐，”江英有些不好意思，“请你帮我开一下电视吧！”

“哦哦，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于大妈一拍脑门，于是赶紧起身去开电视。

毕竟江英的眼睛看不见，让她去开电视，未免太为难她了。

江英在一旁静静地等候着，期待着她从电视里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电视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江英有些疑惑，但还是笑着问：“于姐，怎么了？”

“这……这电视好像……好像是坏的！”于大妈紧皱着眉，头上冒出了汗珠。不管她怎么按开关，电视就是没有任何动静。

“坏的？”

江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脑子顿时如卡壳了一般，陷入了一片空白。

“是……是啊，”于大妈勉强笑着宽慰道，“别着急，我们马上去找超市老板！这电视是他家卖给你的，他可不能不管！”

江英怔怔地点点头，刚想说话，胸口却是突然传来一阵不可思议的疼痛，就像是什么东西突然钻进去了一般，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了。

朦胧的意识中，江英听到于大妈不停叫着她的名字，那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仿佛是从遥不可及的天际传来，她想回答，却是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最后，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于大妈眼睁睁地看着江英倒在地上，她吓得大叫：“来人啊！救命啊！”

首先赶来的是隔壁的小廖，然后其它的街坊邻居也都陆续赶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抬着江英，把她送往最近的医院。

然而等他们把江英送到医院，医生却是叹息着摇头，江英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听医生说，江英是死于心肌梗塞，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又长时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再加上短时间之内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诱发了心肌梗塞，现在已经无力回天了。

于大妈不干了，她带着一帮街坊邻居到超市门口又哭又闹又骂，她的好姐妹，因为区区一台彩电丢了性命，超市的负责人必须出来给个说法！

不明真相的群众也聚了过来，一时间，超市门前围满了人，他们听了于大妈的哭诉，也纷纷指责超市老板，竟然黑心到这种地步，卖了一台坏电视给江英，把她给活活气死了！

超市的负责人终于站出来说话了，他顶着巨大的压力，表示超市上架的电器都是通过了质量检测的，不可能有残次品，他跟着于大妈一行人来到了江英的家中，亲自检查这台彩电。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彩电没有任何问题，完全可以正常工作，问题出在江英家里的电路上。原来，江英长期以来使用的电器就只有一台电冰箱而已，她家的部分电路已经受潮老化，所以彩电在接上电路的时候才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坏了一般！

这件事，超市没有任何责任，但出于人道主义，超市还是赔偿了江英300元钱，可江英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这钱也不知道该给谁。

最后，于大妈拿着这笔钱在县城最好的公墓里买了一块墓地，把江英葬在了那里。

那台崭新的彩电，在江英下葬的时候，于大妈让它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