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西旅店NO.2(第八章)
我和岛干了夏天最后一杯啤酒,打了个长长的嗝,十分惬意。酒吧还没开门,衣着整齐的酒保在吧台后一边抽烟一边训练掷骰子的技巧,当掷出一把豹子的时候他深吸一口烟,满足地看着那组摆在吧台上的塑料玩意儿,俨然在欣赏出自他手下的艺术品。他比我和岛都大,偏瘦,话不多,头发总是整齐地梳在脑后,眼神多少看起来有点茫然,不过调鸡尾酒堪称一绝。
“明天回学校。”我说。
“你走了多少有点寂寞啊。”岛盯着空杯子说道。
“会回来?”
“不知道。”
“外面比较好?”
“哪都一样。”
“那为什么不回来?”岛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
“说来话长,”我说,“喂,我没说不回来啊。”
“可你已经决定了不是吗?”
“说不清楚。”
“希望你能回来。”
“但愿。”
台风过去的第二周,酒吧终于正常开业。我还记得洪水褪去时的景象,就像美军坦克碾过的巴格达街头。现在一切都焕然一新,如果你有过这种体验——你离开一个地方两三年,回来后什么都变了,和当初完全不一样,你辨认不出脚底下的路曾经无数次地走过,你就知道让一间被洪水摧毁的酒吧恢复原样有多么微不足道。我和岛忙活了几天,丢掉被水泡烂的椅子,再购置各种各样的物件,重新粉刷墙壁,贴新的墙纸,在岛的安排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虽然损失了一笔钱,但我知道在岛的经营下很快会赚回来,就算每年都被洪水洗劫一次也不会亏本,况且不是每年都这么糟糕。
呆到晚上关门我就会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退出,因为我自己都不确定这间酒吧是否有属于我的一部分。我只是很享受曾经在这里度过的一段时光,免费喝点酒,打发水龙头下流淌着的止不住的时间。
关门之前我说先回去,看得出岛有一点不自在,可我真的不想在关门之后才走。这是为什么呢?得了吧,不是什么事都有为什么。
每到夏日退去之际,我就觉得一年又结束了,自己徒然老了一岁。夏天的结束意味着一些梦失去了原本的光环,它们消失之前不会跟人打招呼,时间久了自然会明白这点,留给我们的时间恐怕所剩无几。我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走,有很多地方都能看出洪水来过的痕迹,比如墙体上的水迹就代表水位的高度,街角堆着还未来得及清理的垃圾。报纸广播成天都在报导大自然的灾害带给我们的损失,失踪多少人,死亡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无家可归。最后报导掌权者深切慰问了谁,发放了多少抚恤金,做了多少贡献,一派齐心合力的景象。
走过两条街我发现自己正在朝码头的方向走去,路上着长袖衫的人已不在少数,有的甚至还穿上了质地轻薄的棉外套,季节的更迭已于肉眼可见。
我几乎下意识地走到她居住的公寓前。夜幕已深,亮着灯的房间不多,我试图找到曾待过一晚的那间窗户。我找到那栋楼,但是却不能具体指出哪扇窗户里有她。在那伫立良久,很多窗户陆续熄灭了灯,我却不想离去,夜风越冷我越感到清醒,越清醒我越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不是因为她,即使没有她也会有别的人出现。想明白以后,我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打易拉罐啤酒,朝码头的防波堤走去。
海边的风夹杂着一股咸腥的海水味儿,我躺在防波堤上。夜空晴朗,微风,无云。海潮一如喘着粗气的垂死病人拼命往岸上爬,还没上来,又被拖回无声的世界。啤酒还剩下半打,我没有继续打开它们的意思。我坐起来望了一会儿平静的海面,月光洒在上面像铺了一层灰的地板。有些许尿意,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小便有点不可思议,好像对面的世界有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我,即便知道那里什么也不会有,可还是有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