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忧患识字始。
从一上学开始，我们就感到了人生的不易。但很多时候我们感觉到的只是我们自己的不易，却从来没有想过大人——我们的父母也有他们的不易，或者他们更不易。
我第一次迷迷糊糊地觉得大人也不易，是在上小学的时候。
那时在农村，人们都很穷，日常吃饭，还都是玉米饼子，只有年下的时候才会吃几天白面馒头。平时炒菜基本水煮，来客才用筷子蘸点腥油（猪脂肪熬制而成，也叫猪油）来炒，而有点油腥的菜确实也要比水煮菜香得多。
这种猪油母亲一年通常熬两回，冬夏各熬一次，一次就吃半年。都装在两个陶罐子里。每回她熬油的时候，我都会守在旁边看。想着那油亮的液体怎么会一晚上就会凝固成白色的油膏，当然也是在等着吃喷香的油渣。
那一次猪油熬的很多，母亲已经把大的陶罐子装满了，招呼我把小的那个陶罐子拿过来继续装。我赶忙拿过去给她，然后站在一边看她继续熬猪油。她一边高兴地和我说今年买的猪膘好，出油多；一边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把油潎进罐子里，
可能是因为太忙的原因，她把舀满猪油的小陶罐子顺手就放到风箱上，而风箱上有妈妈为了美观搭的一块木板。就在母亲直起腰想歇一下的时候，油罐“啪”地一声炸裂了！
刚熬出的油还是液体，水一样的就散了一灶台。
母亲下意识地想要去收，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站在一边呆呆的看。
她回头看见我，眼睛里都是惋惜悔恨，她说:“妞儿，你说妈怎么就忘了，它不能直接放到木头上呢？”
她连着重复了好几遍，那个后悔不迭的样子就这样印在了我的心里。
我一开始还很庆幸，幸亏不是我放的，不然估计就会挨一顿笤帚，但后来看着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就心里很难过，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母亲看见却笑了，一边收拾灶台一边数落着我，“哭啥哭？咱不是还有一大罐子吗？”
她停一停，好像是对我说也好像是对他自己说，“没事，省一省，还能吃到年。幸亏不是那个大罐子。”
然后坐在灶台前，又忍不住唠叨一句，“我怎么就忘了，它不能直接放在木板上呢？”
我那时年龄虽小，但已经懂的那罐猪油对我们这样的人家的意义。作为家里的女主人，一日三餐，无不费尽了母亲的心思。母亲为自己的疏忽而自责，实际上是对这种窘迫生活的无奈。
后来母亲给了我一把油渣，我端着碗在一边大快朵颐，偶一抬头却看见灶前母亲忧戚的面容，被灶里的火苗映得忽明忽暗，心里竟蓦地一疼，连油渣也忘了吃。
二
做了教师之后，职业的关系，我接触到了更多的家长，就更多地理解了父母的不易。而他们最大的不易就是要为儿女们操心，而儿女们却未必理解。
班上的一个女生因为陷进了一段感情里，成绩直线下降。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好打电话给她的家长，一起商量对策。没想到她远在南方做生意的父亲听了，竟立刻飞回老家，第二天就站在了我们的面前。
女生和她父亲感情是极好的，一看到父亲就扑到父亲的怀里撒娇。然后这位父亲就和我请了假，说带着孩子出去买点好吃的，回来太匆忙了，什么也没有给姑娘带，顺便在外面吃顿饭。
我当然同意，知道他是想和女儿单独相处，说点体己话。
下午我来上班的时候，这位父亲已经在教学楼下等我了。
他先对我表示感谢，说幸亏我发现得很及时，并且立刻就告诉了他，然后说现在他和女儿吵翻了，女儿已经不理他了。
孩子忒单纯，还领着自己见了那个男生，自己一打眼就知道这个男生是个什么货色，问题是现在自己的孩子心都散了，甚至想退学，想带上男生让他和自己一起去做生意。
“老师，你说这哪儿成啊？社会上的钱是那么好挣的啊？可是孩子怎么说都不听，她说了即使背叛全世界，也不背叛她们伟大的爱情。”
这位父亲拿出烟来要吸，看看我却又放回口袋。
我也把我的态度告诉他，其实对于高中生的“爱情”，只要孩子不瞎胡闹，不影响学习成绩，这份相互的好感，老师都会尊重。
但她的女儿和那个男孩子还真不是这样。尤其是那个男生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心思从没有在学习上放过，已经追了不少女孩子，每一段都是以女孩子受伤而告终。我是真的不愿意看到他的女儿也是这个结果。
因为赶着上课，我就上了楼，在教室里，上课的间隙，往下看就可以看到这位父亲，他一直在楼下花坛那里徘徊，后来干脆蹲在了地上，一个人默默地抽烟。
我回过头来，看班上他的女儿，小姑娘却正对着一面小镜子拿着铅笔卷刘海儿。我走过去把她的小镜子没收了，她就害羞地趴在桌子上，吃吃地笑，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看不见自己的父亲为了她愁得已经乱了章法，即使看见也未必能理解父亲的心思，更别说什么体谅家长了。
在她的心里，可能根本就没有想过父母也是需要理解需要关爱的，他们想要的只是父母合乎自己心意的爱，如果不合自己的意，那么父母就是不理解自己不爱自己！是不合格的父母，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合格的孩子。
后来这件事以男生和一个社会上的女子交往而告终。一开始这个傻姑娘还不能接受，甚至还消沉了好一段日子。但慢慢地也走了出来，开始把心思全都放在学习上。最后还考了一个不错的大学。
领通知书的那天，她的父亲执意要摆谢师大宴，以谢谢我们这些教师这几年的教导。在酒桌上，他悄悄告诉了我从前的一些秘密。
当年，看着自己的傻丫头这个天真劲儿，他还不敢再说重话，怕女儿真的一赌气就不上学了。正愁得不行的时候，自己公司里的一个刚毕业上班的女大学生想了一招。拿了女儿给的男生的QQ号码，开始和那个男生眉来眼去。
这才有了后来那个男生主动和自己的女儿分手的结局。
我不由感慨，为了自己的女儿，这个父亲的套路几乎可以拍谍战剧了。
三
前一段时间我的一个学生和我微信闲聊，说不打算回家过年了。
因为只要自己一回来，爸爸妈妈就唠叨个不停，什么工作远了啊，怎么还不结婚啊，要错过最佳要孩子的年龄了啊等等等等，自己在大城市多好呢！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耳朵也清静。
后来又一次打电话说自己已经和爸爸妈妈说了，自己工作紧，需要加班，就不回去过年了。
“你父母怎么说？”我问她。
她沉吟了一下，叹口气说:“他们当然很失望了，毕竟就我一个孩子嘛！但也没有太为难我，说一定要我回来啥的。只嘱咐我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现在吧，”她停一停说，“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他们，老师，你说我是不是很过分啊？”
听着她电话里犹豫不决的声音，我说:“觉得自己过分就回来吧，你只要想想父母见到你的高兴劲就值了。毕竟生了你们不是用来牵肠挂肚的。”
“我还是算了吧！”她想了想还是说，“万一他们又催婚怎么办？他们不催，我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也惹不起啊！”
说完竟就挂了电话，这个绝情的家伙！我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大人生养你们一场，不指望你们养老，竟连点儿心里安慰也不肯给了，凡事就知道自己开心自己不开心，大人要这样想，你们最终活到个蝌蚪样儿！
“妈妈，你骂谁是蝌蚪？”
正准备和我逛街买年货的儿子走出来问我，我居然一生气竟骂出了声。我只好说是网上的蛙儿子怎样怎样。就这样岔过去了。
揽着儿子逛街，给他买了衣服鞋子，看着他试衣服的帅样子，我不禁想，能好好陪陪他就好好陪陪吧，一旦在外面上了大学或者上了班，指不定过年回不回来呢！没准也跟他这个师姐一样，嫌父母唠叨找借口不回家呢。
这些小没良心的可不顾念大人想不想他们，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想大人。想到这儿，我竟有些伤感。
今天上午我正在家看爱人写春联，忽然她又打电话来，居然哭得语不成声。
“老师，你说有我爸妈这样的吧？居然不在家等我过年，两口子去海南吹海风去啦！”
我听了一会儿算听明白了，她刚给爸妈打了电话，爸妈听说她不回家过年了，就去海南岛过春节了。听着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我实在气不过了，忍不住骂她。
“行了！别哭了，我一点也不同情你！凭啥你不回来，还要父母在家里等着你啊？难不成给你立个牌位抱着过年啊？
你不回来，是怕父母唠叨，难道你父母就不怕别的亲戚唠叨他们，问过年你怎么不回家啊？你怕父母唠叨你没结婚，也就过年这几天的事，你父母可被亲戚唠叨了一年呢！
如果你不能回家过年，不能陪伴你父母，难道还不许你父母自己哄自己开心出去玩啊？你父母能自己排解寂寞出去玩，你应该为你父母高兴才对！还抱怨父母不疼你！有你这样当姑娘的吗！什么逻辑啊！念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啦！”
我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把她骂懵了，好一会儿她才怯怯地问我，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为什么，因为我也是为人父母啊，我当然知道父母是多盼望你们在身边。”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回客厅继续看爱人写毛笔字。
今天下午，就是刚刚，收到了她的微信，里面晒了一张她的飞海南的机票，还有给我发的一个新年红包，下面还有咧开嘴大笑的表情。
看到这，我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样还差不多，孺子可教啊！
四
前两天，网上一张照片温暖了无数的人。
一个中年男人在车上揽住自己的老父亲，老人像一个孩子一样，伏在儿子的怀里。虽然疲累，却睡得安稳。
这张照片看湿了我的眼睛，我们的父母终有一天，再也不会是我们印象里的超人，就像这个照片里的老人。他们会软弱，会无助，会老去，就像当初我们依赖他们一样，会依赖我们。而我们对他们，是否能像当初他们疼我们那样，有爱心，有耐心，能细心？
在生活的摸爬滚打中，他们有时会受伤，但他们都会小心地把伤口藏起来，不让我们看到，即使疼，也会忍着对我们微笑，希望我们能无忧无虑地成长。
即使地上散了一地的鸡毛，他们也会笑着给我们扎成鸡毛毽子，让我们蹦蹦跳跳健健康康的长大，而不会让我们看到扎毽子的时候，他们的手被绳子磨出了血。
这些生活的苦难他们都闷声不响地扛着，就仅仅因为他们是大人！
可是这些苦难和我们强加给他们的苦难相比又算什么呢？
他们在为我们挡刀子的时候我们却不懂事的拿着刀子划得他们遍体鳞伤。而对我们的刀子他们根本不会设防。
我们会抱怨他们唠叨，会指责他们粗暴，会控诉他们控制，指手画脚完转身就走，离开他们会毫不留恋，但他们从不会因为这些就走远，时刻等着我们在需要的时候能拉住他们一直伸出的手。
或许在我们心里，他们就是故乡。
当我们有一天长大了，渴望外面的世界，走向外面的世界，就会离他们越来越远。和外面的华厦霓虹相比，它那些将要倾颓的茅草房是那么破败陈旧。我们抱怨着它的落伍，它的不堪，恨不得割断和它的一切联系。
但我们却永远走不出它的默默凝望。
外面的世界是很精彩，但外面的世界也会很无奈，而当我们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的时候，回过头来，它还矗立在那里，温柔地等待，给我们安慰。
是啊！这里既是我们的来处，也是我们的归途。是唯一一个怎样都不会拒绝我们的地方。
“人间万苦人最苦”歌中这样唱道，但我还要加上一句:人之最苦为父母！
大人的不易，就在不讲，可是即使不讲，有心的孩子也会懂得。
做一个有心的孩子吧！因为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