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世界上那么多撕心裂肺的永别就藏在那些最波澜不惊的瞬间背后。
在你以为是开始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结束了。
01.
2013年夏天的时候,秦影月转学来到临城一中。许多年后,每当盛夏,她依旧时常想起在一中实验楼前遇见赵星移的那一刻。
当时,她头顶悬铃木的叶子被阳光投影到那面白色的墙上,无声地栖息在那儿,像一片深深浅浅的睡眠。而赵星移扭过头看向秦影月的时候,正有一阵微风吹过。风摇影动,好像一墙的睡梦都苏醒过来了,正瑟瑟作响。
在秦影月短暂却流动地格外缓慢的十七年岁月中,她从没见过像赵星移这样好看的男孩子。她曾在看完电影或是一本小说之后有过想象,想象着今后将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恋人会是怎么一个样子。
而遇见赵星移之后,那团泡在想象中的模糊的影子,就一点一点清晰而立体起来。
和赵星移错身而过的时候,秦影月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五官精致,穿一袭白衣。那个女生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叫住他:“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分手吧!”
“别开玩笑了,好吗?”
“如果一个男人拿分手开玩笑,那他真的无可救药了。”
“那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我养的金鱼不喜欢你。”
秦影月回头又看了一眼赵星移,看见他脸上的那抹微笑,被枝叶间筛下来的阳光拉得幽深而坚硬。他像是一只密封起来的灯笼,而那个白衣女孩就是围着这只灯笼一圈一圈转着的飞蛾,她一圈一圈地转着,却根本找不到飞进去的缝隙。
刚刚在秦影月眼前清晰而立体起来的影子,也突然被这密不透风的坚硬撞了一下,轻轻碎了一地。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赵星移给秦影月留下的,就是这样一个,怎么看都有点渣的形象。
秦影月被安排进了高二(5)班,当她站在教室前面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想从后门溜到自己座位上的赵星移,被班主任厉声叫住,轰到走廊去了。
秦影月站在那里,后背笔直而空脆。她打算在说完自己的名字之后,再说点兴趣爱好之类的东西,可是当她看见赵星移,剩下的话便也和赵星移一起,被那位有点秃头的班主任老师轰了出去。
班主任老师扭头望了一眼秦影月,在未完全消逝的怒气里,挤出一丝假装的和蔼可亲,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可是,教室里很安静,秦影月直直地站在那儿,觉得屋子里的沉默正变得越来越黏稠,几乎糊住了她的嘴。
“那个,秦,秦同学,你讲讲你的爱好嘛!就是,就是说说你喜欢啥?”
秦影月在班主任老师一个“啥”字的尾音里,突然笑了一下。
“我喜欢诗。”
“好啊好啊!这爱好好啊!你喜欢谁的?李白还是李商隐?”
“我可以念一段吗老师?”
“当然了呀!”
真可笑,想独自一人多难。
我可以消磨掉一半夜晚,如果愿意,
举着杯淡雪利酒,斜着身子,
接住头顶月亮的一束残光。
想想所有那些径直流进虚无的,
空闲的时光,充斥着餐叉和面孔,
而不是守在灯下,
听着风声,
望见窗外月亮被空气磨利,
瘦成一片刀刃。
秦影月站在教室前面念诗,走廊里的赵星移也听着,那声音隔着一堵虚弱的墙壁传到他的耳朵里。他透过窗玻璃看了看秦影月,看见女生眼里有种孤独一闪而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像是有什么尖利的东西戳痛了他的心。
那些诗行和摇动的悬铃木枝叶一起,让他眼前的盛夏时节浸润了一层湿漉漉的咸腥气息,像是来自遥远的海边。
02.
秦影月其实对“自我介绍”这件事很抗拒,总觉得这样的时刻里,她就像一只缓缓揭开了盖的瓶子,正一点一点往外泄漏自己。
算上临城一中的这一次,秦影月已经做过三次自我介绍了。第一次,是母亲意外离世后,跟随父亲从乡下小镇搬到县城去读初中。第二次,是父亲再婚后,又跟着他从县城来到市区读高中。高中读了一年多,小父亲9岁的继母怀孕了,说是也怕到时候影响她的学习,所以趁早托关系给她办进了这所寄宿制的市重点。
她有时会在深夜,躲到宿舍的阳台上喝一点酒。这样,她身体里的某一些悲伤,就会被麻醉,好让被压制的睡眠浮上来。
在那些短暂回归的睡眠里,她会做很多很多梦,那些层层叠叠的黑白影像如同一层层风干的时间,一层层向里退去之后,在最芯子处最终都会变成母亲的脸。
那张脸只是沉静地笑着,暖暖的,像一只手从她脸上拂过,然后沁润到全身。她泡在这团温暖里,总是来不及把这些年累积的凉意驱散就醒了。醒在崭新的晨光中,却重新跌落回那片熟悉的,似乎永不会消退的凉意里。
这是她的秘密。然而有一天晚自习,班主任把她叫到了办公室。他依旧用和蔼可亲的样子同她讲话,但面对秦影月从始至终的沉默,最后还是撕破了那张假装的面皮!
“我现在严肃地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再被我知晓你在宿舍喝酒!我就必须告诉你的家长。女孩子家家的,这次是给你一个机会,也算是给你留一个面子。今后何去何从,你最好想想清楚。”
班主任出去后,秦影月才缓缓抬起头,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果真是赵星移。他穿一件红色的运动外套,斜斜倚在那里,像是一盏挂在树枝上的灯笼。
“秦影月。”他笑着叫她的名字。
“怎么?”
“你的名字很好听,很配你的样子。”
秦影月把目光从赵星移脸上收回来,扑向眼前的那一面白墙。她在那一瞬间竟觉得自己的耳根处着了火一般。
“以后,别在宿舍喝酒了!要喝,我带你去个地方!”
秦影月看着自己落在墙面上的那一抹影子,突然像发酵过了一般,虚弱松散。
“酒,我请!你嘛,就给我念几首诗。”
“理由呢?”
秦影月没抬头,她盯着墙上自己松散的影子,像是要把它一针一针地缝起来,垒成一个像样点的人形。
“理由呀!如果非得要什么理由的话,'喜欢你'算不算?”
“喜欢我?你说得算么?”
秦影月扭过头,重新看向赵星移。赵星移接住她的目光,觉出那目光里依旧有一丝孤独,微微一闪便熄灭了。但这一丝冰凉的孤独如同第一次一样,依旧在他心上轻轻一啄,便刺痛了他。
“我说得不算么?”
“说喜欢我,你问过你家的金鱼没?”
秦影月看着赵星移微微怔住的表情,突然轻轻笑了。此时,不知何处游荡来一片琴声。这琴声似乎让他们有了一种相加的魔力,好像两人正被一束微茫的火焰慢慢烘焙到一起。
“你看见那桌上的一束花了吗?”
“早就看见了!”
“别人送给我的。我还没来得及扔,就被班主任撞见了,以为是我买来送人的!我借一朵送给你,所谓'借花献佛',你不会介意吧!”
秦影月透窗看见屋外的夜色,被夏日的风搅动着,有稍许的纷乱。她看着天空中聚拢又被驱散的云层,轻轻问了赵星移一句:“你知道桔梗的花语吗?”
赵星移摇摇头,秦影月又看看那一束没有配花的淡紫色的桔梗,它正孤单而炽烈地散发着幽香,给她制造出了一阵长长的眩晕。这阵眩晕收拢又舒展,远在一切之外。
03.
在雨水和石头地之间,
我看见一种古老的悲伤在坠落。
看见一张匆忙而烦忧的脸,
看见脆弱的双脚行走的步态,
还有那颗在无尽的沉默里,
跪倒的心。
在辅导班周末的数学晚课上,秦影月把这首诗写在了一张模拟考卷的空白处。她准备着,如果哪天赵星移真的请她喝酒,她就先把这一首念给他听。
秦影月昨天才知道,赵星移也在这栋大楼里上辅导班。那算是一场巧遇,不过,在他之前,秦影月先遇上的,是另外两个同班的女孩子,其中一个和她是同寝的舍友。
当时那两个女生走在秦影月的前面,秦影月并不准备和她们打招呼,所以放慢了脚步。然而,没走多久,她还是听到了她们之间谈论的话题。
“就是那个新来的秦影月啊!做自我介绍还要念诗呢,做作极了!
“是啊!我当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啊!”
“她居然半夜三更地跑到阳台上去喝酒!她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她家啊,还是酒吧?”
“那是不是你举报的?”
“是我又如何!对了,你知道她为什么周末都不回家,还要待在宿舍里吗?因为他爸爸啦!他爸爸再婚之后,继母又生了一个小孩儿,所以她这个拖油瓶多余了啊!自然是要被扔到一边了呀!”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秦影月也很想弄明白,那个女生是怎么得知这一切的,可是她没等到下文。赵星移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把她连同那两个女生都吓了一跳。
“真是丑人多作怪!”赵星移走到秦影月身边,手臂很自然地圈过她的肩膀,眼睛直直看向前面那两个一脸惊愕的女生。
“你们已经无聊到这种地步了?用别人的隐私喂养自身的空虚寂寞吗?”
“哎呀!你们这个样子真是让人倒胃口!”
秦影月没有看,也能想象出那两个女生的表情。她低着头,一直等她们走开,才慢慢抬起脸,看着已经松开她肩膀,走到她前面去的,赵星移的背影。
之前,在她听着那两个女生议论自己的时候,她觉得从她们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落地之后都迅速地蔓延开来,将这条光线幽深的走廊覆盖在了一层冰面之下。
而赵星移的话,让这条走廊像充了血的血管一样回暖了起来。使秦影月觉得,自己又像是掉进了一口暖醉的山洞里。
现在,下了晚课的秦影月,背包里还装着那张写了诗的数学模拟卷,就站在这口山洞里,看赵星移手捧一束桔梗花,斜斜地倚在走廊窗台边。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投来各具意味的目光。
“送给你的!”
“为什么又是桔梗?”
“因为这次我查了它的花语。”
04.
赵星移推着车子陪秦影月走了一段路,最后,在学校东面的一个十字街口停住了脚步。
“我那天说的事情,请你认真考虑考虑。”
秦影月抱着那束桔梗,瞬间就明白了赵星移口中所说的那天是哪一天,他所说的事情是什么事。流浪的风拂面而过,搅扰着她头顶的那一片黑暗。
“还有,我压根就没养过金鱼,所以无需征求什么意见。”
秦影月抬头,在赵星移的笑容里捕捉到一丝顽皮的狡黠。狡黠褪去后,留下了几许沉重和一丝隐忧。
“不过,这个时候谈这些。可能多少都将会面临些不好的东西。你,明白吗?我们的想法,所谓的大人们,总是很难懂得和接受的。”
“但为了真正明亮和美好的东西,付出些总是值得的。”
秦影月走到赵星移跟前,说完这句话之后,踮起脚,在他唇边轻轻印下一个吻。
“一切,就从这个吻开始吧!”
她看着他的眼睛,在他发光的眸子里,清晰地看到自己化成了一缕绝细的浅绿色的幽香,像丝质的流苏一样垂在了这黑夜的前额。
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委身在黑暗里,抵抗着猝然而至的悲伤。这许多年,她又眼看着父亲一步一步离自己远去,在孤独里凝视着悲伤一点一点变浓。
然而,就在认识眼前这个男孩短短的一段日子之后,她曾以为无法治愈的心底的巨痛,正在神奇地一寸寸减弱。她曾渴望的懂得和保护,终于从一个对着星空许下的愿望,变成了身边真实的体温和呼吸。
果真,唯有爱才能补偿爱。
那一天,是2013年6月23号。秦影月和赵星移告别后,一边走一边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了这个日期。
尖锐而刺耳的刹车声,像一针密集的箭,从背后射过来。秦影月停住脚步,听着深夜十点钟已经开始静谧起来的街道,突然像是回了魂一般重新喧嚷起来。
她静静地站在那,觉得空气中有一种很尖很利很邪的东西像蝙蝠一样无声地飞过,带着些不详的讯号碰撞着她的皮肤。
秦影月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她是怎么扭转过身子,一步一步走到围观人群中去的。当她看见那辆横在街口当中已经微微变形的自行车,她就已经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器官都麻痹掉了,就像是它们都自己醉了,都已经和她无关了。
当透过人群间的缝隙,看见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横陈在地上的赵星移之后,她像是一块刚刚被揭了皮的嫩红色的肌肉,血还没来得及渗出来,疼痛的神经兀自在上面抽搐着。
人群里有人说:“这孩子怕是不行了。”
“是啊。我看着呢,头着的地!”
“已经报警了。等着吧。唉……”
……
秦影月站在那,像一截被雷电击过的繁花落尽的枯枝。连同这个盛夏也一起枯萎了。她手里的桔梗花,轻微颤抖着,散发出浓郁的忧伤和刻骨的哀怜。
原来,这世界上那么多撕心裂肺的永别就藏在那些最波澜不惊的瞬间背后。
在你以为是开始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结束了。
那次车祸之后的每一年6月23日,你都会在临城一中东面那个街口的景观石旁边,看见一束淡紫色桔梗花。而每一个花束里,都有一张留言卡片,上面写有美丽的诗行。
当花朵在烈日底下迅速枯萎之后,那些诗行会永远留在这个城市的风里,穿过岁月的凝视让某颗心瞬间缩紧。
你知道桔梗的花语是什么吗?是“永恒不变的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