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死后,身体体重会轻下来,说那是灵魂的重量。
翠竹可不那么想。那年初夏,眼睁睁看着二爷在堂屋榻上咽了气,翠竹就觉得,哪有什么灵魂之说,人死了就是死了,生前干净,死后干净,这世上太挤,没地方让你死人的魂儿飘来飘去,就算有魂儿,也跟着人一块躺榻上咽气了。庄稼人,土生土长,土埋土养,流光繁华三千万,一方厚土才是根啊。
1
翠竹家在黄河下游滩头的淘沙村,叫这个名儿,为啥?因为这里沙子多。这小村子人脚下踩着的实际上是一块冲积扇,那大河冲山而出的时候,无数石块儿沙子在这里滞留下来,多少年风刮雨淋,石块儿被人们拿来活着泥建村盖房,渐渐也不剩多少,倒是这沙子,留了下来。后来,听说不知哪个忙歇的农田庄稼汉,居然在这沙子下面淘出了金子,于是,小村子沸腾了,稍有点家底的开始招人淘金,没钱的穷人就争着抢着进淘金场当苦力,说实话,谁愿意去给别人当苦力,还不都是为了糊家里那几口子的口。淘沙村,淘沙村,老得不能再老的小村子,穷得叮当响的小村子,没人知道这小村子经历过多少年头,只知道每个年头恐怕都和现在一样穷。就这小穷村子,穷了几百年了,还能淘出金?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可是,就有人不信,翠竹爹就算一个,穷是穷怕了,恨不能把自己名姓都改成“金”,于是,碰上这淘金的事儿,管他真的假的,锄头一扔,先去凑个穷热闹。
翠竹爹发誓进淘金场的那一天,二爷和翠竹劝了半天也没留住,卷了个铺盖卷,背了只碗,临走时给二爷磕了几磕,说:“我这辈子穷,不能下辈子也穷,不能让翠竹跟着我挨穷,我去淘金,淘回来再也不让你们过苦日子,淘不到,发誓不回家。”然后憋着两泉浊泪,头也不回地走了。翠竹一路追到门口,呆呆地望着爹去的方向,黄豆大的泪水一滴一滴掉在门前土里,溅起一小撮儿、一小撮儿的灰尘。二爷坐在榻上抽着烟沉默,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哪里等得到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就算有,也轮不到你小子啊。”
2
翠竹家有一小块地,并不肥沃,刚刚撑得住三人的一年四季,以前遇上大旱大涝蝗虫病灾,填不饱肚子,现在翠竹爹走了,两口人的日子反倒不太紧俏。二爷独自扛起了地里的活儿。翠竹想帮着二爷干一点儿,二爷不让做,总说翠竹不该碰锄头。翠竹于是每天帮二爷送饭,然后坐在地头守着二爷,捧着些穿了千百遍的破衣烂衫缝缝补补。
太阳东升西落,红霞早出晚归,地头庄稼一茬儿秃了又接一茬儿,天边的雁一拨儿飞过又是一拨儿。靠山吃山的庄稼汉锄头挥了不停,穷人的苦日子望眼欲穿看不到边。淘沙村,淘沙村,明明是逃杀,逃的是“穷苦”二字的杀,可怎么偏偏就有人做着美梦闭着眼想“大浪淘沙始到金”。
翠竹双手撑着脑袋蹲坐在田埂上,二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守着土地。翠竹盯着二爷,二爷黝黑的额头上沟沟壑壑,额角的汗珠一串一串掉下来浸进土里,粗糙的十指长满老茧,指甲缝里填满了黑泥,二爷看起来又矮了。翠竹站起来拼命朝二爷跑去,“二爷,你歇,我做”,二爷说:“翠竹你闺女家不该碰锄头……”翠竹奋力抢过铁家伙,一下一下磕在土里。
二爷坐在田埂上抽着烟袋,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的天,天的那边,同一个方向,那帮傻小子们。
远处山沟沟里响起了唢呐,由远及近,如泣如诉,悠悠扬扬,一声长惋。天上飘起了千千万万张白纸,纷纷扬扬,悠悠荡荡。翠竹问二爷:“二爷,白纸飘飘荡荡,像是无根的草,人死了,会不会没有归宿?”二爷抬头望着天,过了许久,说:“人都是有魂儿的,人死了,魂儿会跟着那白纸飞向更远的地方,白纸飘到哪儿,哪里就是魂儿的归宿。”“人的灵魂都会跟着白纸飘?”“会的,人的魂儿有重量,只要够轻,就飘得起来,负荷的魂儿可就不行了,得跟着人一起埋进土里。”翠竹看着远处,不说话。
3
翠竹听说淘金场里有人淘出金子来了,村头那个散播消息的尖嘴猴腮瘦小娘们儿故作神秘地告诉所有人,“听说啊,金子被几个人分了,没告诉工头儿,然后那几个人偷偷跑出来了,工头儿知道后正找人到处捉他们呢,这捉住了,不得一顿好打,不得好死?啧啧啧。”
翠竹撒腿就往家里跑,跑回家一字不落地告诉了二爷,二爷从那天起开始咯血。
天边的云朵红了又红,悠悠荡荡的白纸飘了又飘,淘沙的爷们儿们淘了又淘,山沟沟里的小消息传了又传。渐渐地,传散了,村里的人们,慢慢便不在意这些道听途说的故事,那村头尖嘴猴腮的瘦小娘们儿不知是因为传倦了,还是因为人们已经没有新鲜感不再听她的故事,便再也打不起精神说什么。只是二爷的身体一直没能好起来,咯血,不停地咯血。眼看着翠竹家的那块儿地一天天渐荒,翠竹独自扛着地里的活儿。二爷躺在榻上,不止一次地喘着气对翠竹说:“闺女家的本不该碰锄头……”然后,慢慢把脸转向墙面,吃力地举起手,对着裂缝的指甲,抠着甲沟里的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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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竹一个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守在地里,学着二爷的样子,一下一下挥着锄头。
翠竹一个人坐在田埂上看着远方,学着二爷的样子,眯着眼睛。天的那边,同一个方向,那帮淘金的穷怕了的傻瓜们,还有她爹。
翠竹爹再也没有回来。
二爷趁翠竹不注意吞了土块儿,咯在地上一大口血,然后咽了气。临走之前,二爷拉着翠竹,大喘着气说:“苦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淘沙村,逃杀村,逃了一辈子逃不出去呀,你爹,太傻……”翠竹抱着榻上的二爷,脸紧紧埋进二爷的破衫,泪水决堤涌流,湿透了二爷的衣服,滴滴流进二爷的腹里。
山沟沟里响起了唢呐,由近及远,如泣如诉,悠悠扬扬,一声长惋 。天上飘起了千千万万张白纸,纷纷扬扬,悠悠荡荡。翠竹想,哪有灵魂之说,她不愿让二爷的魂儿飘来飘去,如果真的有,那应该是跟着二爷一起躺在榻上咽气了,入土为安吧。在这老得不能再老的小穷村里,庄稼人就应该本本分分,土生土长,土埋土养,去他的流光繁华黄金梦,广袤无垠的厚土地,才是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