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愕然的表情咧嘴笑了,眼睛也随之笑了起来,他的眼睫毛很长,又浓又密的长睫毛衬托出一双眼眸深邃透亮,而那深邃透亮的眼眸里却浮动着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么多年来,那片黑暗里到底还有我多少不知道的真相?
"单位请假手续今天批下来了,机票我都订好了,下周一9点20起飞。"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小米,给咱们这次旅行起个名呗。"
"你起吧,我想不出来。"我仍旧盯着那双眼睛,一股悲凉之情袭来。
"我哪有那水平,充其量当个旅行包,你好好想想"他把脸凑过来,睫毛忽闪忽闪地。
"你的眼睫毛可真长。"我说。
"想当年哥这双酷似金城武的眼睛和睫毛迷倒了不少小姑娘啊,现在不行了。"吹牛客洋洋得意。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除了我还有谁啊?现在怎么不行了?"
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眼睛看,努力想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什么。
"姑奶奶你眼睛直勾勾地盯的我都快起起鸡皮疙瘩了,快想个名字。"他的眼睛开始闪躲。
"好啊,那我们就叫假面旅行团。"团长是你,团歌是分开旅行。"我进一步试探。
"不好,太俗。"他摇着脑袋。
这货居然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我心里一阵气结。
"嫌俗你起,你是团长你做主,去哪随你,怎么走你定,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他双眼盯着那片花花绿绿的照片墙,隔了好半天才若有所思地说,就叫重生之旅吧。
"重生之旅,这个名字好啊。就是不知道是我重生还是你重生?"我故意加重最后三个字。
"是咱俩。"他眼睛亮了。在我看来这似乎是装傻的伎俩。
种种迹象与我看到的那一幕和心底猜测的剧情似乎在对接吻合,他们在一起到底有多久了?在我发病前还是发病后?他对我生病后百般细心与耐心,是源于内心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愧疚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个问号在我心底飞旋,我的心一点点下沉,沦陷在他眼眸里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整整三天都在下雨,大雨绵绵天又阴又暗,搅的心情也跟着灰暗。他猛然待在家里和我整日四目相对的感觉很别扭,也许没看见长发白裙的我内心会像一只愉快的小鸟一朵绽放的花朵朝向那个我内心依赖并感激着的另一半,可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这世界也没有什么可以清除记忆的橡皮擦,我时而期待他告诉我些什么,时而又害怕他告诉我,时而安慰自己只是自己多心,时而又否定自己的乐观,他倒好,一天到晚哼哼唧唧唱着歌,忙忙碌碌收拾这收拾那。一会喊小米我那件熊猫头短袖你放到哪里了就是大前年咱们去青岛玩买的那件你记不记得一会又喊小米自拍杆你放哪了墨镜在哪泳衣在哪。
我恨不得将脚上穿的人字拖砸在他脸上,然后大喊一句滚蛋吧死于哲以后那些破东西统统都去问你的长发白裙去吧。
当然我什么都没有说,生病已经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天平失衡。现在的我不可能挥手一个耳光然后潇洒转身独自带大孩子,上帝也没预留这样的机会给我,他为我开了另一扇门随时恭候我过去。为了父母孩子,为了自己最后一点尊严,这场旅行我必须要和他好好走下去,或许我奇迹发生我会痊愈,或许不久的某一天只能离开。无论哪一种结局,装作不知道都要比撕破脸说出来好一些,毕竟一起12年了。
"小米,今晚听书不?"
"不听。"
"我读了这些天觉得那本书写的挺好的,很多地方意味无穷。"他拿起《摆渡人》手指开始拨拉。
比如这句"每一个灵魂都是独特的,都有各自的美德和过错"。
还有什么?我冷眼看他。
"为了再次拥有这份感受,值得冒永远沉沦的风险吗? 值得。"他一字一句的读。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好像在读给自己听一般。他两手托书,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我把身体蜷缩在沙发里,五味杂陈地看着他,无比熟悉又陌生。
他低着头看书,黑发里夹杂了不少白头发,这些白头发又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乱七八糟像一丛杂草,背有些微驼,怎么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感觉?生病前我醉心工作,生病后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眼前这个男人很少去关注,于我,他是山是港湾是驿站是空气一般不能失去却又无声无息的存在,于他,我又是什么?我查出生病后的这几个月他内心的焦灼和绝望和我一样吗?如果一样,他又得假装出怎样的坚强应付着我的绝望和他的绝望,他的内心足够强大到不需要给任何人吐露心事吗?他的快乐总是迫不及待与我分享,他的烦恼呢?生病以后我似乎再也没有听到过。他都说给她听了吗?
我泪如雨下。
他抬起头看见我的模样以为自己读的哪句话又刺激到了我,他走过来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说,好了好了,哭哭就没事了,出去玩一圈回来做手术就好了,一切又会和以前一样,我们把糖豆接回来,你不用再辛苦上班,我好好工作努力赚钱养家就好了。
我只是止不住流泪,任由他的手抚着脊背,我已经分不清这一切是真实的存在还是善意的谎言,那双牵着我的手到底能走多远?也许他遇到了真爱要给我讲却恰巧遇到我查出绝症,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留在我身边照顾,作为一个男人,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把责任和义务留在妻子身上,却暗地把心交给别人。12年,多深的情都被时间黏碎成平淡,这也许是唯一的可能了,对就是这样,我沉浸在自己的假想里不断地肯定着假想,感觉整个心都被掏空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景象支离破碎,唯一清晰的是一条长长的路没有尽头,路两边是烟灰色的冷杉,我形单影只地在走心慌意乱在走却总也走不到出口,我用力向空中大喊阿哲,远处空空荡荡无数个回声答我阿哲,我大喊妈妈,回声答我妈妈,我大喊糖豆,回声答我糖豆,他们都去哪了?怎么丢下我一人在这空旷的空间里,我往两边走,冷杉高大危耸错综复杂没有出路,我朝前走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撕心裂肺的喊,救命啊。一个黑色的身影铺盖下来紧紧扼住我的喉咙,我喘不过气用力挣扎。
我最终还是挣脱了出来,惊了一声冷汗。阿哲抓着我的手的他的手在微微发颤,他的声音也在发颤,他语言混乱的在说小米你怎么了你又发烧了你刚在梦里说上路了上路了你是不是又疼的不舒服咱们哪都不去了现在就去医院住院治疗乖乖听医生指挥一定能把病治好。。。
月光皎洁,救护车一路高歌,我的手被另一双惊慌失措的手紧紧拎着,我闭着眼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金灿灿,糖豆的笑脸不断闪现,她的声音甜甜软软,软软甜甜的声音在我耳边回旋,妈咪,妈咪,臭妈咪,好妈咪,莫小米~
"每一个灵魂都是独特的,都有各自的美德和过错"。我脑海里一遍遍闪过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