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题记】

父母双双战死沙场,抗联女俘落入魔窟,受尽凌辱摧残,仍忠贞不屈。下江的达莱香花,开得如此娇艳,那是因为浸满了抗联战士的血。


(夏志清出狱后与蔺掌柜儿媳合影裁剪下的图片)

1936年11月21日,东北抗联第六军军长夏云阶,在汤原西北丁大干屯遭敌伪武装埋伏,大腿根部受重伤,膀胱被打穿。少年连立即与敌人交火,军部附近的五团十一团随际出击,打退了敌人。夏云阶军长被抬回军部密营,扶到炕上。夏军长对六军政治部主任黄吟秋说,老黄啊,不行了,我对不起党,太冒失了。接着说,你把我老伴和小文送回关里老家吧……黄吟秋说,不要紧,你放心养伤吧,别想那么多(注释1)。密营之中无医无药,病倒几天了还没弄上药来,疼得厉害了,就用大烟顶一下。后来从山下弄来些“七厘散”,也无济于事。在痛苦折磨五天以后,11月26日午后两点,夏云阶军长英勇牺牲了。牺牲前,妻女均在跟前,夏军长嘱咐将士们坚持抗日到底。其坚定抗日信念和对妻女的殷殷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他的妻女并没有被送回关里家,也许抗联部队战事繁忙,也许条件恶劣不允许,也许她们宁愿待在下江艰苦的环境里,同凶残的敌人战斗到底。事实上,夏军长妻女正是这样做的。1936年底,夏军长牺牲后,被抗联指战员称为夏嫂的夏军长妻子,与女儿夏志清,来到了位于四块石的抗联六军被服厂,为前线将士缝制衣衫。

抗联老战士李再德回忆夏嫂,“是个小脚,只是默默工作,不爱吱声。”夏志清还是个孩子,夏云阶牺牲时,她十四岁。被服厂抗联老战士李桂兰,回忆了当年夏云阶妻子和女儿初到四块石的情景 :“夏嫂身穿一件蓝粗布的带大襟便服棉袄,脑后挽着一个疙瘩髻,身上罩了一件男人穿的光板老羊皮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十四岁小姑娘的手,小姑娘长得单单薄薄,用一双好看的,胆怯的眼睛看着这陌生的环境。”

夏嫂夜里常常睡不着,她对裴大姐(注释2)说:俺睡不着,俺一闭上眼就想,老夏才活了三十三岁,就撇下俺娘俩自个走了,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说完抽泣不止。裴大姐安慰她,自己三个兄弟也惨遭日寇杀害,被服厂里很多人都有亲人被敌人杀害,想念亲人就是要强忍悲伤,努力工作,給亲人报仇。在裴大姐的的安慰下,夏嫂止住了哭泣,俺今后跟你学,打明个,让俺也跟着你们一起做活计吧。

夏云阶牺牲一年零三个月,1938年3月15日,发生了“3.15”惨案,伪三江省日伪,对下江地区地下组织和抗联密营、被服厂,进行了大规模围剿,许多抗日志士被捕,许多人受尽折磨死在监狱中,也有许多人在敌人围剿中英勇牺牲,这其中,就有夏嫂和女儿夏志清。

四块石被服厂被围剿是判徒赵老七带敌人来的,激烈的战斗之后,伤员们转移了,担任掩护阻击敌人的抗联战士牺牲了好几人,雪地上凄惨的场景令人不忍直视。夏嫂腹部中弹,肠子淌了一地。另一位牺牲的抗联女战士韩姐,仰面倒在地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在雪地上,血染红了身下洁白的雪,夏志清跪在母亲的尸体旁悲痛欲绝,不肯离去,只想着和母亲一块英勇赴死。已经脱离险境的被服厂主任李桂兰回来救夏志清,拽着她向外冲,突然,夏志清肩部中弹,二人摔倒在地,双双被俘。李桂兰被绑在一棵树上,夏志清脸色苍白,紧紧地靠在她身旁,伤口的血浸透了棉衣,染红了前胸。一个微弱的声音喊着:李大姐……抗联战士张世臣双腿被炸得骨断筋折,鲜血一个劲地流着,一步步地在雪地上向她们跟前爬,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野。夏志清要搀扶张世臣,被敌人用刺刀挡开。李主任,你要能活着出去,千万给俺娘捎个信。告诉娘,俺今生今世死在他乡,回不去老家了,俺革命成功了……凶残的敌人没让他说下去,一个日寇抽出战刀,向张世臣砍去。只听“咯嚓”一声,张世臣身首异处,头颅滚出老远,嘴还在一张一合地动着……夏志清目睹这骇人的场面,惊呆了,许久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年的春天,是个被鲜血染红的春天,下江山野的达莱香花格外地鲜艳,一簇簇地,迎着寒风努放着,那是被抗联战士的鲜血染红的!


(夏云阶将军雕像)

夏志清刚刚十六岁,短短一年零三个月,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亲眼见这么多战友牺牲,血淋淋地在她眼前死去。她受到了太大的刺激,脸色惨白,浑身颤栗,胸中充满了对敌人的仇恨。

李桂兰和夏志清被押至舒乐镇日本守备队,夏志清失血过多,昏死过去,敌人把她紧紧地捆在马背上,押回了守备队。舒乐镇伪镇长、镇长的二太太、舒乐小学校程校长、判徒周兴武等特务汉奸轮番上阵利诱劝降,李桂兰坚贞不屈,夏志清也宁死不降。敌人无奈,将她俩带到汤原县,关押在县公署监狱,严刑烤打,过大堂,受尽凌辱折磨。

李桂兰的女儿刘颖女士在回忆录《忠诚》里叙述了李桂兰和夏志清在汤原监狱关押的情景:

“阴森恐怖的牢房里,随时都可能传来刽子手令人心悸的提刑喊声。夏志清小妹妹常常在夜间被吓醒,想起牺牲的爸爸妈妈就啼哭不止。

过了端午节,天气变得越来越暖了,即使是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也觉察出了暖流的侵袭。从山里穿出来的棉衣棉裤都穿不住了,衬衣早在几堂刑讯中被皮鞭子抽得一条条,一缕缕,上边学粘着一层层的血迹。头发都梳不开了,身上也长了一层黑溙,身上头上生了不少虱子,头上的虱子是黑色的,身上的虱子是白色的,捉也捉不过来。牢房里,她们每天从棉衣、棉裤里往外掏棉花,几天后,一身棉服就成了夹裤夹袄。只是脚上的那双蹚头马(皮靰鞡)却实在穿不住了,桂兰和夏志清俩每天只好光着脚丫子……”



(四块石被服厂主任李桂兰。)

偏僻荒敝的汤原县城,两位抗联女兵的被俘,立刻像寒风掠过一样,刺痛了人们的心,老百姓纷纷传着,说打下了两个抗联的,一个是夏军长的女儿,还有一个比她大两岁,姓李,长的都挺好看,挺可怜的。抗联战士王钧(注释3)的母亲王妈妈来探监了,她是卖了自家活命的小船,换来几块大洋,买通了看守才进了监狱大门。几人流着眼泪抱在一起。王妈妈说,戴洪宾让想法救你们,可是地方党组织都被敌人破坏了,人被抓的抓,逃的逃,没办法啊!看守不断催促,王妈妈把两双鞋塞給她们,还没说几句话,就被赶走离开了。

抗联部队指示地方党组织想方设法营救夏志清和李桂兰。李桂兰没有救出来,他被敌人确认为:“虽为妇女,确严守党纪,顽强的不肯自供。性情阴险狡猾,无同情之余地,亦无悔改之意。”处以死刑,押解哈尔滨(后改判十年徒刑)。夏志清年纪小,在监狱关押四个月后,最终由地方具保出狱。

【题记】

十七岁结婚,不足三十岁去世;进两家门生三子三女,夭折三个孩子。将军唯一的女儿,美丽的抗联女兵,流落民间,倍尝苦难艰辛。下江的风雪严寒记得那个苦难的女性,她在荒敝的大地,艰难地活着……


(李惠文女士回忆母亲夏志清)

2017年11月14日午后,我静静地坐在李惠文老人简陋的客厅里,听她絮絮地诉说她的母亲夏志清,一个66年前就逝去的生命,那个生命逝去时,还不满三十岁。

李惠文说,夏志清是由汤原商会的会长张子建,和另一个商人蔺喜宾蔺掌控給保出来的。具体是怎么保出来的,是汤原地方士绅出于民族气节主动做的,还是王钧母亲等地下党组织争取的,目前暂无从考证

以下是采访记录:

笔 者:请您谈一下您母亲夏志清出狱后的情况。

李惠文:我妈妈是由汤原商会的会长张子建,和另一个商人蔺子宾蔺掌控給保出来的。当时举目无亲,无家可归,就在老蔺家呆着了。老蔺家女儿和她同岁,我妈妈生日小,腊月二十八的。在监狱四个月左右,又负了伤,在监狱出来后,她身体很差。我妈妈最后是全身浮肿,又有风湿性心脏病,就是当时坐的病。老蔺太太对我母亲像亲女儿一样,当时蔺家开店经商,卖啥的不知道。

在老蔺家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在汤原道德会(注释4)连吃带住呆着。怎么去的道德会不知道,应该是张会长、蔺掌柜、老蔺太太和我母亲共同商量的,把她安排在道德会的。因为她也没有个家,她自己又不好意思总在人家待着。有一个崔永春,是向阳乡下好像是长青学校的退休老师,他说,他曾在道德会里和我妈妈在一起了,像同学似的,他说,你妈长得挺好的,老实,不太吱声,在道德会挺可怜的。

大概是在1939年下半年左右,在道德会呆了几个月以后,我母亲就结婚了。是老蔺太太张罗的,跟我第一个父亲组成了一个家庭。两个人啥也没有,但是人家老蔺家还是满张罗的。原来有个照片,是跟老蔺家儿媳妇照的,穿戴都一样,老蔺家虽然也是大家,但那时大家也都挺节省,对我妈跟他们家的同等待遇。

我亲生父亲叫张玉臣,山东黄县人,6岁时成了孤儿。当年是二十二三岁,属龙,忠厚、勤快,人挺机灵的,认几个字,在店铺里做雇员。掌柜的让他管个账,也干活,打杂,啥活都干。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呢?是扛咸盐袋子,累吐血了,累伤力了,店铺里来回进货啥的,那时候叫痨病,叫肺痨。怎么也得病半年以上,我是44年7月20出生的,我父亲是春天死的,青草发芽的时候,我父母在一起不到五年吧,三个孩子,活了两个,我姐、我,我姐身上还有个男孩,没站住。苦日子刚寻思能够(出头了),好像是两个人能够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就死了。(当时)我母亲带着我姐,顶多有老蔺太太 ,还有姓杜的,姓那的,姓徐的,都是姐妹相称,邻居照顾一下(帮助出殡)。都是善良的人,看我妈妈可怜,天下贫人都有同情心,那时候,我母亲身体就相当不好。我父亲去世没到百天,我出生了,我是遗腹子。

我父亲去世后,母亲生活陷入了绝境,那时候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还有个活呀。实在没办法了,老蔺太太又给张罗找人家。

我继父叫李春起,南向阳村老李家人,比我母亲大18岁,老李家在南向阳村是大户人家。我继父在街里天增德(注释4)当外柜,烧酒榨油地,跑乡下收粮啥的。不识字,人特别好,也有能力。所以老蔺太太非得做主,跟我妈妈说。然后我这个父亲呢,心软,他确实看我母亲挺可怜的。他的弟弟,我叔我婶,不同意。因为啥呢,家里有点家产,怕我妈年轻,有生育能力,涉及到分家产,继承权的问题。坚决反对,然后给介绍村里不能生产的,年龄相仿的。我爷爷做为老人挺向着我父亲的,没太强逼。完了老蔺太太就做主,家里那边用什么扛着呢,就说我和我姐不能带,说这俩小姑娘不能带,带孩子不行。带孩子不行,我妈也不吱声,心里苦就自己装着吧,就听老蔺太太的。老蔺太太就打保票,说孩子不带,这孩子我管,说这俩孩子你都不带,你就把夏志清接回去,我就信得过你。然后这条件就答应了,我父亲把我母亲接回去,他们家有实力,办得挺排场。但是,没过三天,我父亲就亲自把我和我姐接回去了。他那心肠那么软,当初他只不过是推辞(应付)一下。


(李惠文接爱笔者采访)

1947年土改,我父亲家被斗了,连炕席都揭走了,锅腕瓢盆都拿走了。我父亲对我妈说,你去找冯仲云(注释5)吧,那时冯仲云是松江省主席。让他在哈尔滨安排你们母女的生活,你再找个好人家,不能跟我遭罪了。然后他写了封信,我父亲有个朋友在哈尔滨,姓孙,我们叫他三叔。我父亲写封信给他,说你给他们娘几个换换衣服打点一下,然后送到冯仲云那,让冯仲云帮助安排她们的生活,事后必有重谢。托他带我母亲去找冯仲云。

我母亲不吱声,带着我姐俩,揣着信去了。他就领着我们俩,直接找到冯仲云那去了。跟冯仲云一说,冯仲云就答应给我父亲找个工作,都联系好了,在一家粉笔厂。说是让老李过来,他们家这种情况,运动过后还要纠偏,开始不是过左嘛,然后过来呢,你们在这生活。冯仲云答应完了,家里有旧衣服啥的,给拿了一些,还拿了一床旧被子,米色的。完了,我母亲才到老孙家我三叔那。我三叔说,三嫂,你这事乍想的。我妈整半天说,乍想的,你三哥不来吧,我也不能来。她知道他对我们好呀,在那大家庭里,一点也不让我妈受委屈,也不让我们受屈。所以就回来了,再撵也不走了。我父亲说啥也不去,你是革命人,我是被斗的,我成分高,我去要牵连你,说啥也不去。所以我妈也没去,到最后,就过着苦日子。


李惠文与汤原抗抗联后代联谊会会长谢伟在夏云阶军长墓碑前

笔 者:在冯仲云家呆了多久呀?

李惠文:在那住好几天,我还有印象呢,我在床上掉下来,脑袋咯个包呢。47年,我4毛岁了,有记忆了。

笔 者:冯仲云对你们挺好的?

李惠文:那当然,冯仲云对汤原的人一直都挺好的,那对抗联的人感情是非常深的。我姥爷是他培养入党的,他的自传里对我姥爷一直评价挺高的。

回来之后可就是苦日子了,那时下地,我妈身体不好,我爸不让她下地,那也得下呀。那时候一人分八亩地,分个老牛车,那是分的,我父亲认干。那是后分的,不分啥也没有了。还没缓过来呢,我母亲病重了。她不吱声,她也不说啥,顶多是我这个父亲和我唠点啥。

笔 者:您母亲身体状况怎么样?

李惠文:我父亲说,你妈腿疼,她也是大骨节。我母亲脸色总是青白的,没有血色,她本身长的白,也确实是心脏不好。到最后她全身浮肿,肚子都肿的挺大。不(仅)是临死那一年,总是反反复复,我父亲心肠特别好,一次次地拉着她上街里看病。她也是怀我小妹妹的时候(病重),人家都说心脏病怕怀孕,特别是怀孕女孩。从我记事,我那时是8岁,到七岁,或者是6岁的时候,我父亲就总拉她去街里看病。街里有祖先生、朱先生,还有周先生,都去看过。好像在祖先生那看的,让戒口,不吃咸淡一百天。这期间,我父亲就给她买点梨啥的,抽点那小盒的黄盒的哈尔滨烟,嘴里没味呀。再就是我印像最深的就是经常喝口醋。一点咸淡不吃,到八十多天,真消肿了,看着挺好的。然后就商量我爸吃点咸的吧,结果就反复了,这一反复再找大夫,就再没治好。

笔 者:您母亲去世的情况请您再谈谈吧,尽管这个话题很伤心。

李惠文:她是1951年腊月初一去世的,(1951年12月28日,星期五。)应该是搭1952年头了。她是1926年到汤原。1922年生人,腊月二十八的生日(1922年1月25日),她还不满三十周岁。

那天一早上,腊月的时候,正赶上我和姐姐都感冒。那天我大姐夫的哥哥在江南死了,我父亲去给拉灵车出殡,起大早套上牛车就走了。临走去棚上拿火柴,我母亲说,你别迷着孩子眼睛。怕棚顶上掉灰,那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母亲上午得喂猪,牛走了,她得喂猪,还得做饭。她得给我们姐俩做饭呀。那就是已经迈不动步了,但是还坚持。到下午,我母亲出去一趟,回来爬到炕上,然后就窝到我父亲行李上。你说她瞅没瞅我们,不知道,反正我们都感冒,在那炕上窝囊着。北炕是我老婶,就看出不对劲了,就趴她耳边说,三嫂呀,你是不是感觉不好呀?她点点头。然后我老婶就找我姐,就是我父亲的大女儿,那年十七岁,刚出嫁。前后院住着,就叫来了。就开始找鞋找衣服,找啥呀,啥也没有。我母亲箱子里有衣服她舍不得穿。喂猪的做饭的衣服,嘎吧其掌的,做鞋也来不及了,找一双跟脚的,挂脚上了。她脚肿了,穿不上鞋。前院有我叔叔,加上村上的队长啥的,大家帮忙抬地下,人就没了。好像也看不出对我们留恋,就没了。这时候一忙活,太阳快落山了。我和我姐姐呢,还不知道哭,我小妹妹就让人抱别人家去了。

后来我总是回想,我母亲她不是窝囊啥也不是,她有主见,有思想。最后是一点能力没有了,一辈子这样就认了。她外柔内刚,特别刚强,父母相继牺牲,那么多的战友在她面前死去,命运多舛,使她充满了仇恨,现实又这样无奈,她寡言少语,不爱谈吐,不哭诉,所有的苦都埋在心底,锁在眉宇间,都和她经历的这一切有关。

到了晚上十了点钟,我父亲回来走到南向阳那有两棵大树。碰到这边上街里送信的。说你们干啥去呀?说哎呀三哥呀,我三嫂死了,去街里送信去。那个三嫂呀?说你家三嫂呗!他愣了,走时好好地呢,看不出就不行了呀。说是西北角老夏家,有个她娘家人,去送信去。我父亲就傻了。

她死前好像有预感,我小妹妹才6个月,她感觉这孩子养活不了,就自己做主送人了,谁也没告诉,送给北向阳一户人家。孩子送出去两天,又让人给抱回来了,说孩子连哭了两宿,不要了。我母亲没有奶,我小妹瘦,干干的,一提溜一个团儿,我十岁的姐姐就用嘴嚼干巴馒头喂她。我小妹到了(最后)也没留住,我母亲去世不几天,我继父就一狠心把我小妹送人了。不到七个月大,那是我父亲的亲骨肉呀。然后就让他的大女儿帮衬着,爷俩全力照顾我们这姐俩。

教育局副局长于文德的父亲那时是南向阳村长,我母亲去世以后,他和我父亲说,三哥呀,这俩孩子这么小,太难了,你送到烈士孤儿院去吧。在那里人家一样培养,照顾的比你好。我父亲说啥也不干。

我父亲跟村上说,你们放心吧,我知道孩子姥爷姥姥和妈妈都是革命的,我指定把这两孩子培养好,我要培养不好,你们就斗(批斗)我。我大姐自己有家有孩子了,还是每年放下家里的,来给我们姐倆制弄换季衣服,一住就是一个月。等到我上班了,我那两孩子,一直到我三十岁他去世,都是我父亲帮我带的,70多岁的人,吼了气喘地给我带孩子。

你看我没妈,我可骄可骄地了,所以在我的脑子里,我这个继父啊……(拭泪)到现在,南向阳的坟,走那大荒地,我年年去上坟。

笔 者:还有别的情况吗?

李惠文:我母亲这一生呀,净遭罪了。我母亲到我这个父亲这吧,连续生两个男孩,都会说话了,会跑了,一周岁到两周岁之间吧,都没站住。

笔 者:什么原因?

李惠文:一个疹后肺炎。那时候出麻疹,疹后肺炎挺严重,不好治。还有一个是生那个闷头(痈疮之类的顽疾)吧,大腿那长个包,走街串巷地(寻医),有个李埋汰这么个大夫,我这个继夫呀,年轻时得那个骨结核呀,用他这个药看好了,就又去找他,用他的药,药里有红钒。我母亲带孩子去亲戚家,我叫二大爷的,去他家玩去,吃小米饭了。小米饭和红釩起反应了,就死了。所以我母亲觉得对不起我父亲,因为我父亲对她特别好。

笔 者:您母亲生前再没见过抗联的战友吗?

李惠文:1951年秋天的时候,当年和她一同被捕,狱中相依为命照顾她的李桂兰,到汤原看过我母亲,给我母亲旧币2万元。后来李桂兰的女儿刘颖说,她母亲是1944年出狱的,那时候刚刚有了工作,在鹤岗矿井当矿灯工,还没落实政策。生活稍稍稳定一些了,马上就来看我母亲了。后来我母亲去世时,就找这个钱,找也没找着,也不知道让她掖那去了。

1951年9月20日,冯仲云代表中央上汤原来慰问,我母亲也带着我小妹到会了,那时她就病得不行了,已经到计时了,就那样她也没跟冯仲云说自己的病,冯仲云走后三个来月,我母亲就死了。

笔 者:您送人的小妹妹后来有消息吗?

李惠文:我小妹的养父原来是汤原粮食系统的,叫李青山。我家孩子的爸爸老杨后来就上粮食局打听,人家说是有这么个人,后来搬到罗北县去了。七一年“林彪事件”之后,省地宣传队进驻工厂,我家老杨是纺织机械厂的老工人,宣传队有个姓张的,他找老工人唠嗑谈心,这个姓张的是罗北粮食系统过来的。老杨一听吧,就打听。人家说我给你写信问一下,就给罗北粮食局写了一封信。那边很快就回信了,说有这么个人,已经退休了,他有个女儿叫李素杰,在邮电局当话务员。这不就找到了嘛,我就赶紧写信,我妹妹接到信后感到非常突然,以前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就光知道哭,回家以后就装着没事似的。她爸妈呢,人家领导跟他们谈了,表示愿意让孩子相认,可也没跟我妹妹说,两下就各揣心腹事,就这么瞒着。后来我二姐单位有人去罗北,她托人家去看我妹妹,人家去了,见到我妹妹了,她正值班呢。就在单位哭呀,大声地哭呀,啥也不说。完了说,你告诉我姐吧,我明天去照相,把照片给她邮去,然后我就去看她们。我大姐听说了,就赶紧上我家来,说咱俩去看她去吧。我说我上班呢,再说了,咱俩去只能咱俩看看,把她接汤原来呗,咱全家都看看。十月二十几号,我正上课呢,单位就来人告诉我,说是你妹妹来了,领导让我告诉你一声,单位派人去车站接去了,让你别着急。我一听,那有心思上课了,我说吧说吧就下课了。结果也没接着,那时候电话也不方便,老杨去火车站,我去客运站,都没接着。这回我父亲不吱声了,我父亲那时在我家给我看孩子呢,掉眼泪了,躺那儿,说没养着,指定是恨我呢,人家不回来,人家爹妈可能也不让。这说话功夫,外面有人喊,一小有个郑立武老师,就站在外面喊,李老师呀,你妹妹来了。结果是接差了,她没从闸口出来,从小门出来的,上学校去找我,让郑老师给送家来了。

一见面一家人都哭了,完了我大姐我二姐就都来了。我父亲说,当时确实是困难,养活不了你了,别恨爸爸。我妹妹说,我不恨你,我知道家里的难处。我妹妹那年21岁了,那家养父母对她挺好,就是家里面困难。因为工资少,老太太爱喝酒,还总吃偏方,那点钱吧,不够用。

我妹妹相当外道,她也是苦日子过贯了。在家里住了一阵儿,那时候时兴棉猴,我要给她买个棉猴,她一听说,就走了。等我买回棉猴送去了,我父亲一个人在那抹眼泪呢,她走了,回罗北了。我父亲身体不好,吼了气喘的,我妹妹后来有时给买点药邮来,每年过来看看他。后来不几年,75年的时候吧,那年我妹妹刚结婚,还带我妹夫来看他,住了几天。她们回去不久,我父亲就去世了。

后记:

夏云阶将军唯一的女儿夏志清,身陷囹圄,流落民间,令人唏嘘。下江的山,下江的水,下江的山水该记着这位悲惨的女性,她如此地悲惨,那是因为她的父母把生命献给了祖国和民族。

1965年,李家坟地,地势低洼,坟茔杂乱,那里其实已经变成了了乱尸岗子。李惠文姐妹和家人去给夏志清迁坟,挖开那泥土,露出了已经腐蚀糜烂的看不出样子的尸骨。李惠文滠嚅,这是我妈妈嘛?咱们不会起错吧?她表姐说,是我大妈,你看那腿骨多长啊!我大妈个高,长得好看!再看那墓穴里,已找不出什么痕迹了。

墓穴旁边的野地里,达莱香花正盛开着,一簇簇地,迎着下江凛烈的风,开得那么鲜艳!

图片发自简书Ap


注释1:夏云阶,山东沂水人,1926年闯关东辗转来汤原县,东北抗联六军军长。黄吟秋,人民革命军六军、抗联六军政治部主任兼秘书长,夏云阶牺牲后代理军长三个月,后调离六军,任满州省委特派员。小文,夏志清乳名。夏云阶牺牲前与黄吟秋对话,引自黄吟秋早年口述资料。

注释2:裴大姐即裴成春,抗联六军被服厂厂长、党小组长。全家参加抗日,三个弟弟均牺牲抗日战场。裴成春1938年11月23日与敌作战中英勇捐躯,时年36岁。

注释3:王钧,原籍汤原县香兰三道流。六军保安团政治部主任,三路军三支队参谋长,建国后任黑龙江省剿匪司令员,省军区副司令员,省体委主任。

注释4:天增德,汤原县一家大商号,主营烧酒榨油等业务,外柜主要负责乡下原料收购。

注释5:道德会,伪满州国的奴化教育机构,以道德说教麻痹人民,削弱人民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意志。夏志清出狱后寄身道德会,既是无奈之举,也可能是地方士绅保护烈士遗孤的策略。

注释6:冯仲云,北满省委特派下江地区巡视员,东北抗联三路军政委,夏云阶入党介绍人,建国后任松江省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水电部副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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