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冯至,表字溪生。少负才名,吟咏过人。考妣既丧,家贫无所依。邻县大贾怜其才,招之为子,不从。亲亦不从。乃随其师隐梅溪,因居遍植梅花,号曰梅花舍。近舍有一湖,名曰鸳鸯。比邻樵夫有女明霜,二八年纪,殊丽可爱。尝于柳烟凄迷处遥一相望,顿觉魂牵梦萦,辗转难寐。尝于鸳鸯湖畔觅诗寻画,偶遇明霜,初以惊才绝艳慕之。日久,芳心暗许,然其父贫之。因言:“此生若无期相守,为之奈何?”女对曰:“君为溪,妾当为鱼,如鱼得水,自在欢乐。”溪生感其言,当月盟誓,终有一朝,以凤冠霞帔娉之。
及至多年后,冯至已是一位面带微须的中年男子。遥想初授承务郎那一年,意气风发,身边夫人貌美温柔。仅仅隔了一年,春雪桃花落尽时夫人也香消玉殒。这已第二任,之后他无意再娶。他可以关闭自己的心,却架不住别人对他用心。陪嫁丫环小酒在他身边伺候多年,没有名分,始终相敬如宾,不料也招致杀身之祸。不知何时起,她的身上开始长出细密的鳞片,缓慢地从内至外,等到冯至察觉时,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就如同前二位妻子一样,她也得了那种怪病。请来御医日日刮除腐肉,上药,然而金色的鳞片已经发现到脖颈,奇痒无比,抓破则溃烂,御医的方法疗效甚微。看着她日渐衰败,濒临死亡,冯至难以下咽,愁肠百结。夜里挑灯独对,想起小酒百般体贴,这世上对他至亲至爱的人,如何再辜负。思虑再三,冯至辞去了承务郎的职位,打算回乡与小酒完婚,了却她生平之愿。
临行前,冯至替小酒收拾衣物,她的东西并不多,保存得最多的都是他的画,一些是丢弃的画稿,还有一些是送给她的,她都收着,妥帖地放好。妆奁内除了几只普通珠钗外,没有什么名贵的物品。下一层,放了一把团扇。团扇上画的是一对赤金玉藻图。他摇摇扇子,疑惑间觉得分外眼熟,可一时又记不起。拿去问小酒时,她正靠着软垫,闭目养神,她如今眠浅,睡不深,有人进来,就惊醒了,看到时冯至温柔地一笑。
她解释是夫人的旧物,怕他看到伤心,但又舍不得丢弃。又奇怪说,这金鱼的身上怎么少了些颜色,仔细看,原来画着鳞片的地方不见了,露出宣纸的底色,有点奇怪。
冯至凝神细思,猛然间曾经的誓言破涌而出:“君为溪,妾当为鱼,如鱼得水,自在欢乐。”
最初的誓言,隔世的往事,叫人一时陷落。
那一年放榜,冯至挤在一堆学子身后。明明已是初冬了,他却觉得燥热得紧,额头渗出密密一层汗珠,他颇不自在地抬袖潦草的一抹,迫切地想挤进同届的考生之中,然而无济于事,涌进去又退潮似的倒出来,无奈袖手远远一立,望着高墙上深绛色的榜单上沉默的黑色,阳光正好照向他的角度,一个个字像在发光,使得视线有些迷离,细细排查下来,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当时,榜上有名者喜极呼号而去,落榜者摇头连连哀叹,有人当场昏厥,有人口中高喊中了中了,冲上大街,引来鄙夷的侧目。听说此人年逾六旬,受不了,疯了。当然此时没有多余的心情关注旁人。直至冯至两个字跃入眼帘,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十年寒窗,生死誓约,在那一刻滚烫过胸口,一个君字紧接着划过眼眶,他的心猛地沉了,不由感到抓紧了衣服的手,黏腻不爽。冯至君--冯至,差一个字,差了一个人生。时间流逝,人群开始缓缓散开,三三两两零落。三甲无缘,又转身去寻进士榜,他有点固执地反复搜索,来回过了二十多遍,确信那红榜上当真没有冯至二字。倏忽三年又三年,他不确定明霜还有几个三年可以等。薄暮的日光落在那匹拴在柳树旁的枣红马上。前一阵子就租好了返乡的马匹,它不够健壮,甚至有些瘦弱,毛色也没有什么光泽,却花了二两银子,可再便宜也是没有的了。马的眼睛很温顺,仔细看那圆润饱满的眼珠似乎盛了一汪水。水灵灵的东西反而带着一股淡淡的哀伤。他抚摸着马脖子,贴着它柔软的长长的鬃毛,心头浮起杜少陵的一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枣红马似乎灵犀相通,轻轻地发出嘶鸣。
不过这都是二年前的事情了,尽管没有颜面回秀水面对明霜父女,然而到底还有师父在。师父既不赞成他出将入相,也不阻止他考取功名。连考二届无缘,难不成要七老八十才混上一个小小进士?冯溪生无不感到沮丧至极。终日埋首作画,不问世事,倒落得师父甚为满意。
时值端午佳节,当地有焚艾驱百毒的习俗,须于正日午时开始。门窗紧闭后,在一个大的铜盆里面放了艾草,白术等草药,用引信点燃,一股白烟缓缓升起,浓烈的药草味十分呛人,久而久之又觉得有点好闻。他远远退去,望到有几缕细细白烟自门窗缝隙间袅袅娜娜,消失在千竿翠竹的碧阴。身后湖光荡漾,凉风鼓袖。恍觉身后有人,回首惊觉又是此人。男子身着松鹤纹白缎,玉冠珠带,纸扇轻摇。旁立一灰衣小厮,挑着两个小箱子。看着像是小叶紫檀的料,想见那里面恐非俗物。带着礼物的笑,总叫人觉得不怀好意。
又是来找师父的,年年如此。若不是贪恋梅溪风致,师父定早早搬往别处。 他想哄骗他离开,又觉此人难缠,少不得师父出马。这时屋门大开,隐约得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浓白烟雾里缓缓腾起几缕黑线。男子定睛一看,叹息着摇了摇头,收起扇子,掉头走了。冯溪生却视为寻常,师父不过烧画罢了。
一碟盐煮花生,两枚青壳咸鸭蛋,两只莹玉白粽,还有一盘红绿相间的苋菜。师徒二人对坐,就着白瓷杯,吞掉一抹琥珀色,酒中掺了雄黄,划过喉咙,又辣又苦。
黄酒是为欢坊的私酿,比之官酿,还要醇厚几分,价格自不会便宜,加上并无“设法卖酒”,又地处偏僻,门店冷清。当垆的是个女子,正是坊主本人。除了一个跑堂的伙计兼打杂外,再没有旁人。即便是这样,不咸不淡的也维持了数年。师父每年都会为坊主洛娘画一幅财神爷供奉,因着想要喝点好的并不是难事。
只是接了好酒,却以白玉粽还礼,让冯溪生觉得面上无光。
他想起去年元宵的卖画风波。为了灯会上明霜看重的一支珠钗,他偷偷将自己的画拿去墨云轩售卖。虽然师父的画更有价值,可他老人家甚少动笔,不是画了烧掉,就是为友人所作,随即赠人。自己得师父真传,有七八分相似,脱手也并不困难。得了五十两,除去珠钗,还剩余三十两,足够二人一年的开销了。谁知由于极为相似的画风,被误传为师父真迹,在画商手中一时炒到了千两,仍不乏竞价购买者。此事也传到了师父的耳中。是日如许多个晴朗的午后一般普通,师父手提一串铜钱,步履矫健地踏入墨云轩,拨开众人,从墙上一把扯下画,将铜钱扔给掌柜,朗声说:“此画只值一千文铜钱。 ”言毕将画呼啦撕成碎片,掷在地上。动作一气呵成,众人哗然。墨云轩想动粗,当时洛掌柜在场,她挡了一挡,说:“可知此老是谁?”
醒悟过来,再想去请,老人飘然,已不知所踪。
再后来就没有人敢买冯溪生的画了,他也不敢再卖。用师父的话说,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拿出去现,丢他的人。从小到大,取悦师父,从来不易。似乎自己确实平庸,数考不第,画技诗词更入不了师父的眼。纵然穷乡僻壤间凌驾于凡夫俗子,又有什么意义。难怪明霜的爹看不上自己。与明霜的婚事怕是遥遥无期了。每每想到此处,一人独对孤灯之时,不禁怆然而涕下。
转眼三年之期又近,冯溪生租了白马,身背行囊独自进京赶考。十里长亭,两行绿柳,佳人相送,执手依依,无奈作别。
冯溪生上了白马,杂沓几步,又调转马头向明霜许诺:“终此一回,若非锦衣,誓不相还。”
“冯郎……”
眼波流转,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
“万事小心,早日归来。”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拨转马头,四蹄腾空,绝决而去。她紧追了两步,到底把话吞落肚里。
白马在大道上奔驰,穿过一片小树林,拐到三叉路口,遥遥可见一袭湘色垂袖而立,到了近处,发现来人不是别人。男子高冠博带,一身白色缠枝菊花暗绫纹湘色长袍比得前次愈发风姿卓绝,谈笑间,气度优雅。
冯溪生以青灰色布衣,与之同行,简直是燕雀鸿鹄之别。连言辞语气都不免落了下风。
男子亲自将冯溪生引至暂榻之处,锦帐内二名妙龄女子已沏好香茶,笔墨恭候。
“冯兄请…”
“不敢,仁兄如此厚爱,在下担待不起。仁兄的请求,我恐怕并不能办到。”
“诶,区区小事,举手之劳,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所谓何事?”
男子将扇一展,露出洁白扇面,轻轻一笑道:“可否赏赐墨宝一幅,我有重礼相谢。”
“重礼不必,扇面罢了,我送你何妨。”
“爽快!不过这礼,冯兄不可不受,对你来说可是至关重要。”
冯溪生凝立片刻便完成一幅松菊延年图,正配上男子衣袍图案,相得益彰。
男子点了点头,甚为欣赏,边看边抚掌称妙。
这时一名童子捧着玉盘上前,冯溪生见那上面装了一封信函,上书少渊兄敬启。这笔迹分外熟悉,他迫不及待打开一览。
“今上犹喜丹青,早慕严纪子之名,可惜严大人归隐山野已久,不肯出山。今见高徒,不逊严师,今上一定欣喜非常。不如与我回去,不消说进士的名分,就是殿前封官,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少年子弟何苦蹉跎岁月在这荒野山间,高堂庙宇,锦绣前程,便在你一念之间。”
男子说完一席话,并不留恋,退身而去。连同锦帐婢子尽数撤去,留冯溪生一人兀立丛中。他愤怒地握紧信件,将它捏成一团。
立时打马回转,不过片刻光景,明霜还未离去。却与一男子相互纠缠。冯溪生怒从中来,从马上飞身而下,一把揪住男人,欲举拳相向,登时被明霜拉住。
竟是明霜胞弟明非。
言语相向,不乏恶声。好一会才哄他去了。至此明霜不得不坦陈,若此番冯溪生再不能高中,她便需同意嫁入陈家。陈家是富户,秀水县明面上的当铺皆属他家分号。
冯至呆立半响,倚柱长叹:“陈家富贵,不会薄待于你。霜儿妹妹,不如择高枝而栖,何必向着无用书生。”
明霜大惊:“冯郞何出此言?”
冯至伤心欲绝地说:“我命中与状元无缘,与你缘分亦太浅,你还是另择佳偶去罢。”
“除非我死,非君不嫁!”
听到这句话,冯至的心禁不住柔软起来。二人抱头痛哭,才缓缓道出原委。
“师父他怜我之才,不愿放我。竟传书当朝宰相,除我姓名,永不录取。”
明霜也是大叹,复又言:“凭我们一双手不至于流落街头,只是父亲贪财,若冯郎能有百金作娉,相信会另眼相待。霜儿体己不多,尽数托于冯郎,万望不相负。”
二人商定后,各自归家。
那天傍晚冯至特地买了五花肉孝敬师父,席间师父觉察冯至有话要说,见他吞吐,也就主动挑了话茬。
“你不去京城,回来作甚。”
“师父年事已高,徒弟内心不安,以后徒儿哪里也不去,就在师父身边伺候着。”
“胡说。”
“师父,徒儿无半句假话。师父…”
“食不语,寝不言。”
“师父……”冯溪生鼓足勇气低声说:“徒儿想成家。”
师父不言语。
他不管不顾,高声说:“我想娶明霜,赵樵夫家的女儿。”
师父呷着口饭,细细咀嚼着。
“师父!”
他眼巴巴的望着,师父沉着脸,半响终于说:“今后休提此事。你将来有的是大好前程,一个大字不识的樵夫的女儿,能嫁给商人已经是很好的归宿了。”
严纪子当即放下筷子,一脸不悦的站起来,补充道:“明早启程,科场不等人。”
他转身回了书房。
原来师父什么都知道,他站在他的掌心,命运被攥得死死的。
冯溪生跌跌撞撞闯入为欢坊的时候,脸泛潮红,显见已经喝高了。
“洛娘,陪我喝一杯!”
伴随着一声惨叫,冯溪生看清了对方的脸。小跑堂差点生生掰断他的腕。
“阿奂,罢了吧。”
“好…好功夫!”他倒在地上,斜着眼说。
“小姐,你说怎么处置?”
“随他去吧。”
冯溪生抓着楚奂的衣摆努力爬起来,楚奂一边后退,一边听他嚷道:“别走,我是来买【快刀】!最快的刀!”
洛凉与楚奂同时疑惑地望向对方。他于何处打听到为欢坊的规矩。【快刀】所暗指乃是杀手。最烈的酒,最快的刀,最美的人,只要出得起价,没有办不到。
洛凉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虽整洁干净,可不像有什么钱,于是讥笑说:“公子断片了,还是早些回家做做梦,更为实在。”
“掌柜莫要瞧不起,我有个法子,能让你的小店日进斗金。”
“说来听听。”
“附耳过来。”
洛凉凑过去,脸色为之一变。
“你真的醉了。”
冯溪生定定地望着洛凉,问:“做不做,但凭一句话。”
“有钱不赚是为贼。”
背后,楚奂抱胸一笑。
后来又喝了多少,冯溪生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师父正坐在床边, 他一时惊吓,弹了起来。师父埋怨:“大好青年,烂醉街头,有失身份。”
“好师父,一介山野村夫,什么身份不身份。”
“妄自菲薄。梳洗梳洗,赶紧进京。”
冯溪生只觉头痛欲裂,哪有考试的心思,干脆将腿一伸,满不在乎地说:“樊笼非所欲。”
师父并不勉强,不再说什么。
写诗作画,日子照旧。冯溪生喝高之后,似乎把那件事给忘了。
某日,他做好饭菜等师父回来用膳,直到暮色四合,饭菜都凉透了,师父仍无踪影。师父有垂钓的习惯,寻常傍晚就会回来。他寻出去,但见钓竿还在鸳鸯湖西畔,篓里还有几尾鲜鱼。出门的时候,师父说过今晚加菜。他恍惚了一下,跳进湖里,师父平静地躺在湖底,抱他上来,不骂人,也不黑脸,十分安宁。师父水性极好,可仵作来验尸的时候明确表示是溺水而亡。他唯有冷笑。
捕快查案,探查到有人看到樵夫赵四福跟严纪子有过口角,后来严纪子就死了。他跟着去了赵家,赵四福铁着脸说人不是他杀的。然后指着冯至的鼻子大骂,打算娶明霜为妾,你算个什么东西。冯至默默听完,拖着双腿离开,明霜拉了他一把,他冷冷甩开。最终这案子因证据不足而悬置。杀死一个普通人,仿佛太容易了些。他去了为欢坊,一坐七天。像是示威,不喝酒,也不说话。
楚奂冷眼从他身边打扫过桌底,懒得跟他说,此刻已经打烊了。
“他在这里,影响生意。”楚奂忍不住埋怨。
“咱们并没有什么生意。”洛凉冷冷地回答。
“不过咱们供的财神爷可真是日涨斗金,一天一个价。”
“可不,严纪子一死,市价飞涨,况且他的真迹本来就少。”
“现在你们称心如意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
“这话就说错了,难道随了心愿的可不是你吗?”楚奂针锋相对。
“我喝醉了,说的胡话……”
“是否借酒装傻只有你自己清楚。客官小店打烊了,您请回吧。”
冯至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突然他冲出门去,消失在冥冥夜色中的大街。楚奂擦洗桌面时发现桌角留下许多印痕,像是指甲所刻。
严纪子出殡之时,来了许多有名有姓的人物,场面宏大,备极哀荣,冯至披麻戴孝,走在最前头。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哭,他知自己没有资格。
那一天以后,洛凉就没有见到过冯溪生了,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常常去上坟的人除了楚奂与她,倒还有个姑娘。
她定期来店里,叫一壶女儿红坐下,一整天,快到打烊的时候,楚奂又原封不动的拿回去,一壶酒被卖了十几回,连楚奂这种厚颜之人也觉得过意不去,感慨说:“何必如此,冯至他不会再来。”
“我不信。”
她执拗地说。
“你以为的了解,其实看到的不过是一面。”
听到此处,她忍不住低下头抽泣起来,口中呜咽道:“他不信我,他不信我…”
等到情绪渐渐平定,她的语气也更加坚定,她说:“给我一把快刀,最快的刀。”
然后自己饮尽一杯。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洛凉走过去,也饮了一杯。
她递去一张条子,上书:“八月十五黄昏,陈家花轿,赵明霜。”
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冯至。有一回,冯至回来整理师父的遗物,她去上坟,两个人就这么毫无预期地撞见了。
他看起来严厉许多,多了几分棱角,穿着也高雅起来,一身素色襕衫,不过点缀了几片青青竹叶,淡雅风流。
“霜…赵姑娘…”他立时改口。
“冯公子,近来安好?”她不得不得顺着说。
“师父去了之后,我得王侍郎引荐,平步青云,过得自然极好。”
“冯公子清减许多。”她语带辛酸。
“公务繁忙,少不得有些疲累。”他用官腔回答,又说:“ 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
“慢着!”她叫住,“你师父的死真的不是我父亲所为。”
“赵姑娘,凶手会承认自己不是凶手吗?”
“既然你这么肯定,”明霜咬着唇,缓缓吐出几个字:“拿我命来抵吧!”
冯至一惊,这时刚好明非走来,嚷嚷着说怎么又来吊死人之类,忽然眼前一亮,清了清嗓子叫道:“这不是准姐夫吗?可算来看我们了。”
冯至摇头:“赵兄言重了。先师曾训诫,以我之前途无限,若非名门淑女,不可私定终身。如今细想,十分中肯。”
明非听了跳脚,话到嘴边,被明霜拦住:“先师果有先见之明。”
冯至淡淡道:“你我无缘,好生保重。”
明霜应:“冯公子,再见无期。”
两人交错而过。
随后冯至入了京,娶了名门之女,正如严纪子所预见的那样,前途不可限量。后来他听说赵明霜嫁了豪富陈家,又听说赵明霜死于非命。如此种种,仿佛已是前世之事,些许波澜,很快就平静了。这些都是洛凉告诉他的。他也特地说了一句:“舟车劳顿,专程赶来相传,不可空手而归。”
洛凉冷答:“收人钱财,忠人之事。我还有一个请求。”
“但讲无妨。”
“请大人为我题扇,看在过去曾是朋友的份上。”
“扇面罢了,送你又何妨!”
冯至脱口而出,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个至情至性的少年,毫无城府,没有机心。
婢子捧上文房四宝,冯至刚要动笔,洛凉叫住道:“画赤金睛还缺了关键的东西。”
她倏地拔出短剑,割破了手腕,将血水滴入,和成血墨。
冯至惊了一下,并没有细想,抬笔挥就,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两尾赤金睛跃然扇上,栩栩如生。
洛凉与楚奂交换一眼,神色满意。
楚奂突然说:“刚才见冯大人执笔,仿佛臂上有伤。”
冯至抚臂,答:“昨天府里有贼人擅闯,纠缠间被划伤了,没什么大碍。“
楚奂轻笑说:”大人可要保重。“
冯至注视着来人,内心隐隐有些不安以及疑惑。他们走后没几天,他忽然在夫人的梳妆柜上发现了这柄扇子。二尾赤金,交缠嬉戏,自在愉快。当他问起,夫人说是在集市上买的,卖扇人称双鱼成对,忠贞不渝。喻意极好,于是就买了。
双鱼成对,忠贞不渝。不成想到头来却成了讽刺。
人生过去大半,访旧半为鬼。 秀水故地似乎并未有太大变化,乡音无改鬓毛衰。梅溪旧居,原以为荒草丛生的场景被围绕着师父的坟头梅树代替,师父他老人家应该很高兴吧。成婚那日,于师父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未请宾朋,也不邀旧友。完婚后,妻子仍缠绵病榻上,但气色红润许多。一**收到驿站送来的包裹与书信,知是王侍郎来贺。为官多年,下野不过数月,还还挂记着的,竟只有他一人。包裹里是御医的药,这已是最好的贺礼了。打开书信,却只有一行字——冯兄乞谅。
他惊诧,这才发现信中信,他取出夹带书信,翻过来发现上面写着无比熟悉的五个字:少渊兄敬启。
至此他才对师父有了更全面的了解。两封信,一封除名信,另外一封是二年后,他写的举荐信。
时过境迁,结果铸成,他哑然失语。收到信后小半年,他才听说了王重得罪权臣被贬的消息。故人出阳关,怕是再见无期。
第一场新雪霏霏,旷日持久,梅花无声的盛宴。
他温了酒,坐在雪地里与师父对饮。妻子已经昏迷不醒一个多月。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他忽然仰天一笑,却满是苦涩与无奈。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冯至回首,却见一绯衣女子提着一坛酒,款步而来。白雪红衣分外惹眼。
“洛娘,别来无恙。”
“冯大人却憔悴不少。” 她抢过冯至的酒壶掷在地上,说:“喝我的,尘梦。”
“早不是什么大人了,一介山野村夫罢了。”冯至接过酒,拍开泥封,凑近鼻子一闻,不由赞赏:“好酒!”
“好一个尘梦,尘世间黄粱一梦,娇妻厚禄幻梦一场。”
“你还记得明霜吗?”
“记得,怎能不记得。”冯至仰脖痛饮,灌完一坛,又摔在地上。
“你这样喝,真是浪费我的心血。”洛凉颇为惋惜,又说:“我杀人无数,从未动过恻隐。你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明霜死前,托了我一件事。她不甘心被你所负,又不愿嫁与他人,找来术士,取你们俩的鲜血画扇为咒引,诅咒凡妻冯生者遍体生鳞而死。”
“明霜她…真是好…好哇…”
“你也不差。”
“那天你明明割的是自己的手腕。”
“书生眼力劲差了些。对我来说藏个血包并不困难。”
“一切都在你们算计之中,哈哈……好得很!你特来告诉我,不是多此一举。”
“我特来告诉你解法。”
“告诉我,如此容易?”
“不错。”
“看来解药的代价非我能承受。”
“咒体消亡,咒术无所依附,也就消失了。孰生孰死,但凭你一念之间。”
冯至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又望向茫茫白雪渐渐覆盖的竹屋。雪仿佛更大了,更深,像是永远也下不完。
后记:
其后赵氏早亡,冯生屡第不中,幸遇礼部侍郎王重知遇,得蒙圣宠。授承务郎之职,设坛讲学,著作等身。冯生深谙盛衰无常之理,急流勇退,归隐田园。妻酒氏患恶疾,遍体生鳞,奇痒无比,访遍名医,药石罔效。生于访途中触水而亡,其后酒氏忽不医而愈。虽生犹死,自挂东南。双双葬于鸳鸯湖畔,时人传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