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笑,旧人哭。洞房花烛月不圆。
1989年,孙家川。
01
自打与表妹确定了亲事,栓子就开始闷闷不乐了。他心里慕恋的是同村那个叫苗苗的姑娘。她和他同岁,是小时候一起玩耍,一起上学念书,一起放牛放羊的伙伴。
苗苗也是至今没有许人家,他知道那是因为她心里装着自己。可他没办法,他跟父母提了不止一次了,但压根就没人愿意理他,他们心里的儿媳妇只有有风……
他将自己床头的木柜子翻了个底朝天,才从最下层的角落翻出一个暗红色的小布兜。那里面是一双藏青色的棉线手套,还是去年苗苗织给他的。他没舍得戴,也不会舍得戴,永远舍不得,除非她有机会给他织更多……可是哪有机会呢?他定亲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她的失望和伤心他能想得到。
父亲昨晚回来,说常殿元占得的好日子是农历腊月二十一。
栓子仔仔细细算了三四遍,的确只剩下一个月零二十五天了。这一个月零二十五天,是他仅剩的自由时光,也是他能留给苗苗最后的一点时间。可是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她该怎么看自己呢?想到这些,他的心就会不可抑制地疼。
他把装着手套的布兜紧紧攥在心脏的位置,痛苦地只想哭泣。
“栓子,听妈的话,没有人比有风更适合你。”
他妈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门外响起。栓子抬起发红的眼睛,看到自己房门的门帘被掀起了一角,一张关切的脸正望着自己。他不知道她站在那里多久了。可想想又有什么关系,自己有心仪的姑娘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不相信做父母的看不出自己的痴情。
焦双梅举步,缓缓走到他身边。她的儿子有心事,她当然是知晓的。可苗苗姑娘是大队书记的女儿,自己这样的家庭,怎么敢去提亲?更别说自己心里准儿媳的位置,早就被人占了。
栓子背过脸,用这种方式表示抗议。
焦双梅在炕头坐下来,无奈叹着气:“栓子,你也要体量体量我们当爸妈的。为了你的媳妇本儿,我和你爸攒了那么多年彩礼钱,可现在你也看见了,连你姐姐的礼金算上,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儿。我们想着,这钱给谁也是给,不如给你舅舅得了!咱们都是自己人,钱财到了他们家总比到了外人家强吧?而且有风也挺好的,我们两家这是亲上加亲,以后还不知道能免去多少事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栓子被这一番说辞给整糊涂了,他看着他妈的脸:“能免去什么事,我娶了有风?”
他妈一愣,拍一把他的肩:“就说你这孩子没心没肺吧?你娶有风,比娶那苗苗风险要低得多知道不?”
栓子越发一头雾水:“什么风险?”
焦双梅目光深邃地望一眼儿子,幽幽说道:“你要是娶了别的姑娘,我们婆媳相处不来怎么办?她要是不孝顺我和你爸,给我俩甩脸子怎么办?或者她在咱家受一点点委屈,就拉着父母兄弟打上门怎么办?”
栓子用捎带嫌恶的目光打量着他妈:“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什么凡事不往好的方面想呢?”
“我是看得多了才有此担心!依我们过来人的眼光看,爱情这东西是最不靠谱的。多爱的两个人,过起了日子都一个德行,生怨生恨总是难免的!”
栓子恹恹地说:“可我和有风之间,连爱都没有过,以后也只会徒生怨和恨……”
“不会不会!”焦双梅赶紧打断他,“你俩从小感情就不错,这以后相处,肯定也坏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我们两家还是这么亲近的亲戚关系。”
也许是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满,她又补充道:“就算你俩将来万一有点什么小打小闹的,相信我们双方大人也决不会参和。”
栓子只觉得可笑,他妈这些所谓的正理,在他听来就是没有依据的胡说八道。他的认知里,幸福只是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才能发生的事儿。
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就起身大步走出去了。
可是他这一出去,就在小路的拐角处碰到了苗苗……
她背着背篓,手里提着铁铲,就那么看着他。
栓子一下就僵直了……
她还是那样耀眼,肩头的两个麻花辫黝黑发亮,暗格子衬衫洗得一尘不沾……
苗苗等不到他开口,就自己先说了:“我到这儿,就是来等你的。”
栓子身子动了动,他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拿的依然是那个小布兜。仓促之间,他不知道自己的手该往哪里放。
显然苗苗也看见了,也认得了——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隔着好几米远,她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孙栓,听说你定亲了?”
孙栓?她可从来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叫过他。栓子一时更慌乱了,那证明她心里在生气。他支支吾吾:“那是……那是我爸妈自作主张……”
“那你呢?你同意了?”她语无波澜。
栓子剧烈地摇头:“没有!”
“聘礼都下了!日子都定了!你说你没同意?”她的眼里终于有掩不住的失望溢出来。
“我……”他在慌乱中沦陷,几步走近她,“要不我们走吧,苗苗?”
她锁着眉头,凝视他漫无目的转动的眼珠。良久,退后三步:“人言可畏,我们不宜走得过近。”
他神色越发黯然:“你不愿意?”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孙栓会说的话。于是她正色回答:“我不愿意。我想你也不会愿意。”
是呢!栓子被这一句话击败、击醒。
——他一向理智,怎么可能为爱疯狂!他和她想要的,从来都是一段被祝福的感情。如果不被祝福,那不如不要……
她向他伸出手:“把那个给我吧。”
栓子抬起手里她指着的东西,苦笑:“连这点念想都不留给我吗?”
“没必要。”她说。绝情地好像他就是个陌生人。
栓子在心底长长叹一口气:罢了!都要娶别人了,再留着也确实没意义了!
他走两步,将东西伸给她。她二话不说接过去,抬手扔进了自己的背篓里,然后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走。
她是来跟他分手的,即使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牵过手。
栓子只觉得心好似被剜去了一大块,他踉跄几步,喊:“苗苗,我一直有个问题没问你……”
她闻声站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你问。”
于是他也就站定在那里:“我想知道,如果……如果我爸妈有上门提亲,你……你家里人会同意吗?”
喜欢了这么久,不止一次地想去问问她父母的态度,可最终……最终自己还是退缩了!事已至此,怕是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但他还是不想它成为自己心里永远没有底的谜。
约莫过了一分钟,他终于听到了答案。可那是,他再等再盼一百年,也猜不到的……
会。她说,他们一直在等你……
……
风停了,山雀不叫了,太阳如同挂在空中的一盏千瓦白炽灯,泛白,刺眼。山摇地动间,他犯晕地厉害……
02
栓子病了,米水难进。
到他成婚那日,整个人看上去形销骨立。他妈替他做的新衣服,看上去宽松了一圈不止。
天还未亮,一众人便欢呼雀跃着,拥他去焦家堡接亲。自家的毛驴被套了缰绳,上了鞍子,头顶还绑了一朵大红花。
新娘有风出来的时候,脸是被一块红头巾遮住的,但她的大红袄子和大红棉裤很是显眼。即便是栓子这样两眼无神的,也无法不看见。
他牵着毛驴,心神俱疲。她坐在后面,满心欢喜。
结婚是没啥仪式的,新娘迎进门,送进准备好的新房就行。大伙在外面喝茶吃饭、敬酒划拳、打牌玩闹,一直到半夜才散场。至于新郎,全程陪着也行,不陪也行,除了几个特别铁的哥们儿闹腾,别人都不会强求。
……
九点一过,所有人便都走光了。
卧房里,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表妹,此刻却是穿着红妆面对彼此,一时间,尴尬充斥满屋。
挂在柱子上的煤油灯,散发出浓烈的刺鼻气味,那小小的火苗跳动着,将人的影子,在糊了报纸的墙上、窗上,被无数倍放大。
栓子心里烦乱,他暼一眼有风:“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
“我……我想坐会。哥你累了就先睡!”她的紧张和不安显露无疑。
“那我先睡了。”他眼皮沉重异常,蹬掉鞋子就爬上炕去了。
有风坐在炕头,不动声色地四下里瞧着。姑姑家她来过很多次,就这个房间,自己也是进来过的,但只因为是表哥的睡房,倒是没怎么留意过。如今这里却成了自己的新房,实在是挺意外的。
屋子里陈设简单,但看得出来,墙和窗是重新糊的,上面的几个大红喜字,格外醒目;桌椅、木箱也是刷了新漆的,橘黄色,有风仿佛闻到了淡淡的油漆味。
怎么会嫁了栓子表哥呢?想到这里,她心里一时激动,不小心笑出了声。
心内大惊,就捂着嘴偷瞄。他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呼吸轻到不容易被扑捉。
睡着了?睡着了!她轻呼一口气,完全放松了心神。
她把煤油灯拿下来,放到桌子上,自己也搬个凳子坐过去。
不知道几点了,但就是没有一丝睡意。她双手撑着下巴,盯着那簇不停闪动的小火苗,嘴角有笑容渐渐变大……
〈下节: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