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微光

小城的生活不免有些无聊,道旁屋子清一色的是那种天空的暗淡的灰色,一家挨着一家,连着几个街区都是一样;若是拐过两个街口,便不能分辨出此处与适才走过的路有任何的不同了。行人在路上稀落着,并不甚多,像散布在原野里的稻草人,即使到了节假日的傍晚,也难以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不知道小城什么时候开始像这样过活的,但小城中的人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它;人们的生活简单,规律而颇为精确。举个例子来说,每天早上六点半钟,天边还没有完全放白的时候,若是你出门去,在小城的主干道上走一个来回,我保准你能看到这么几个面孔:一个头发半白的大爷牵着他的狗在道旁遛弯,腰里别的收音机外放着经典的戏剧唱腔;公交站牌下的三个中学生忘我地抓住上车前最后一刻钟补着作业或是温习功课;车站斜对角早就支起的馄饨摊位上,一对小夫妻忙忙碌碌,把热锅里的蒸气滚滚地送到云上的雾霭里去。除此之外,恐怕是再难看到一个多余的人在这时候出现了,而这几张面孔,却也是从来不会缺席这场小城清晨无声的开场剧的。

大概在馄饨摊夫妇收工的时候,我会走出门去,照顾他们的最后一笔生意,错不了的,因为他们每天都卖这个数目,向来不会多出一份或是少了一份。在这之后,我便会乘公交车去往市中心的一个咖啡厅,我是在那里工作的。说是市中心,属实也并不比其他地方繁华多少,不过是楼层高些,人流拥挤些,也更冷漠些罢了。站在这楼的最高处,四下便可见到小城的全景。我曾爬上那里去,试图找寻一下城中是否有值得一游的览胜佳所。但见小城大约方方正正地铺在脚下,围绕着小城的,是一大片绵绵密密的落叶林,几条马路从各个方向笔直地延伸到林中去,不知道通向了哪里,在路终于看不见了的地方,天空便像一块巨幕般陡然垂了下来,把你的视线,连着层层叠叠的森林,一同截了开去,划出来我们生活的一方小小的世界。我曾经问过旁的人,树林的外面是什么,但没有人能回答我;抑或是我提议一同去树林外面看看,却仿佛这世上从没人关心过这般事似的,并没有人来附和,我也就意味索然,再则还有种种杂务烦身,只得作罢。于是我便连小城外的树林也未尝涉足过了。

咖啡厅的工作并不甚忙,每日来的顾客大体固定,我很早便熟悉了每人常点的餐品,工作也随即变成了复刻菜谱的流程。客人们极少和我言语,只有当我把托盘上的美式咖啡呈到他们面前时,才能透过他们淡淡的瞳孔看到一两句礼貌地说谢谢时的客气。在服务的间歇,我便常常独自站在吧台之后,手摇着咖啡,看着厅前的橱窗发呆。我不知为什么会看向那里,似乎那里有奇妙的际遇等待着,可又总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年中的大多数光景也就如此,每一天与另外一天并没有很多的分别。日子是不是永远就这么流逝下去?或许是吧,我不知道。未免有些无聊?那又奈何,这店里店外的人来人往,却又有哪个不是这般呢?我常常想,即使我成为了操纵这座小城的神明,也不过是掌管起众生的起居饮食,让他们忙碌或是不忙碌地穿梭于平行交错的街道之间,却又怎生把这生活安排的饶有兴味呢?也许吧,这份孤独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道理。

时光一季一季地从窗外流走,又一个夏天被抛去的时候,秋天的凉,像层层设下的埋伏,留着过午的半晌骄阳作为诱饵,让人们还觉得似在暖洋洋的夏末,却于夜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潜伏在了四周的每个角落。待到一场秋雨抽掉最后的那抹阳光,天气便飕的一下凉了,于是人们裹上了外衣,在午后茶歇的时间来到店里,手捧一杯热咖啡,开始怀念起不久前还有些恼人的炎炎夏日,却无论如何再也回不去了。

在雨停后的第二天,天开始变得透明起来,是擦干净了的窗户的颜色。云也像放了学的孩子一般,不再规规矩矩地聚拢在一起,而是零零散散的扯碎了,到处都是。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在灰暗的忙碌的人流里,发现了一个新的身影向店里走来:我确信那是一个不同于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人的身影,因为见到她那一刻的怦然心动,你如若经历过一次,便终这一生不会忘却,仿佛一束金色霞光,乍然在环绕群山的层层云雾中穿出,炫彩夺目,却又像是一枚芙蕖,远远在苍茫水面的边际荡漾,若隐若现。

我不由得痴了,甚至不记得我是怎样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怎样为她端上茶点,又是怎样立在吧台后面端详着她;我只记得那么一个身形,颀长而俊美地在脑海中慢慢清晰,一件瘦削的大约及膝的米黄色的风衣,两汪律动的犹如音符般的清澈的眼波,以及发梢散出的轻轻的幽兰般的芬芳。我禁不住地想走到她的身边去,去抚一抚那浮动着暗香的气息,却又怕这晶莹琉璃一样的场景,会被我跌跌撞撞的脚步不小心踏碎,散作满地的残渣,再也捡拾不回来了。我的心里激荡起了波澜,我的思维停止了运动,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像茫茫万物也陪着我在这里静止着,一动不动。只有不远处桌边的那个倩影,在这个全世界为她搭起的舞台上,优雅地舞蹈着,她不经意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动,为这世界撰写着绝美的诗篇。

突然地,她抬头望向了我,带着莞尔的笑意,像一片飘飖的花瓣,娇柔地落在一潭清波之上,唤起圈圈细纱般的涟纹,荡入了我的心去。我不太敢接触她的目光,却又不很忍心偏过头去,便呆呆地愣了一下。她看到了我的眼睛,微微点头示意我,大约是要买单的意思了。我的心头颤了一颤:我又可以走到她的身边去,再一次,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从她身边经过。我应该跟她说些什么吧:问她留下,或者至少邀她再来?可是这翩婉仙姿,又怎能常居尘轩之下?或是放她归去琼楼玉宇,但倘若丽人竟真的远别,这方小城却不是又陷入了漠漠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了?

我踟蹰着,终还是拿起小票,挪步向她走去。我不知该如何启齿,却想要告诉她我的思绪。吧台的桌角不合时宜地碰到了我的腰,我停了一下,一枝铅笔从笔篓里掉到了地上。俯身拾起铅笔的时候,我也捡来了一个想法,纵使它看上去也像这铅笔一样灰尘扑扑:写一句话给她,纸言无声,但胜过我一定会结结巴巴的尴尬措辞;或许,唉,我也不知道或许有什么样的结果。于是在那张几寸长的小小纸片上,留下了我送给她的第一句言语:

“生命是黑暗深处的一抹微光。”

我起先并不是想这么写的,若是直抒胸臆,应当写“你是我心中的一道光芒”。不过太刺眼的“光芒”,让人畏惧而不能直视,可你的绰约,让我不想片刻将视线移去,似那黎明黑暗中天边染开的第一抹红晕,让在山巅期待日出的人群迸发出欢呼,而你唤醒的又何止是这激动的心灵,你是把希望洒向了连延的群山,洒向了广袤无垠的大地啊。我便欲改成“你是那黑暗深处的一抹微光”,可是我又怎能冒昧地尝试着去定义你呢?这短短的一句话又怎定义得出你呢?我顿了顿,索性擦掉了“你”,改换成了“生命”二字,茫茫然放到了你的桌旁,转身离去。

良久,我才回首再次望了望她坐的方向,她已付完了款离店,不知到哪里去了。

大厅里黯淡了下来,一片经过的云给每个人身上投下了斑驳的灰影,一切又恢复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寂静。我缓缓走向她暂坐过的位置,把杯匙收拾整齐;在靠近桌子边缘的地方,我看到了那张小票,一个精巧的小碟子正压着它的一角。移开小碟子,在铅笔字迹不到两厘米的下方,用淡淡的墨水写着一行眉目清秀的正楷:

“很喜欢你的这一句话,谢谢你。”

她看到了我的话。她回应了我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描述出这一刻的心理:是欣喜?是怅惘?是激动?是失落?是久久飘零的游子扑入母亲怀中那一刻的痛哭流涕?还是焦急万分的父亲找到走失孩童那一秒的如释重负?我蘧然笑了一下,看向四周玻璃窗外的街道:我想狂奔到她的身边去,去告诉她,告诉她我还有许许多多的话对她倾诉;我想攀登到最高的雪峰上,去眺望她,眺望她那能融化无穷无尽忧愁的身影;我想伫立在最浩茫的海边,去呼唤她,呼唤她那人们一旦听过就永不会忘记的名字,让澎湃的浪涛卷走她之外的整个世界!

太阳终于渐渐地沉下去了,而我也没能再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寻到她。




雨在夜里便又开始下了,一直缠绵了几个白天,在偶尔喘息的时候,也要唤起沉沉的潮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补上自己的空缺。这九月底的天气,像不知趣的情人,在每时每刻都黏黏糊糊的。阴天,客人变得零星起来,我也愈发地百无聊赖,一天数十次地,眼光不自觉瞄向她来过的方位,总是盼望着,会有一个我疏神的间隙,她的笑颜忽然再度出现在我面前。

我确实是有些魂不守舍了。

大约两个星期之后,我才终于再见到了她。她坐在一个靠窗的小桌子旁,这次她的手中多了一本纸页翻黄的书,好像是部文集,又好像是本画册,斜阳把她的剪影录在了书面上,勾勒出几道柔和的线条。她的目光长长地停留在书上,偶尔也会抬起,望望窗外,看看我。每当她望向窗外的时候,我便偷偷地扫一眼她那轻黄细安的额角,她那能点溶秋光的细指,和指尖上摩挲着的式样古朴的书;而当她回过神来,不再打量着窗外风景,我的视线则会立刻滑开,飞到天上不知所踪的那朵云里去了。我还是只敢远远地注视着她,不愿意走到靠近她的地方去,只是又在小票的末尾,写上了一句话:

“昨夜的雨声中,是否回响着夏末的蛙鸣。”

这次留下的浅浅墨痕,似乎是在回答着我的提问了:

“它那是在孕育着明朝鱼儿的梦。”

“鱼儿在梦里,不知会不会,能和飞鸟比翼在天空。”

“会的,他们会相遇在天边的那一道彩虹。”

就这样,渐渐地,很默契地,在短短的一方方纸片上,在每三五日的间隔和思念里,我和她有了细小的交流,但我仍很少与她对话,避免着除了小票和咖啡外的所有接触。

她开始常常来我的咖啡厅了,有时会携一两本书,有时会背一个深色的画夹,在咖啡的浓香里,氤氲一下午的时光;也有时候会步履匆匆,不等咖啡的热气散尽,即捧着杯离去了。但她总会临走在我的笔记下方留一两行字,有时是在描述她最近对生活的观察:

“阳台外的那几株桂花开了,如米粒般大小,一簇簇的,像争闹的小孩子。”

“小小的花中,也有绽放的心。”我则在她下一次来访的时候,轻轻地为她写道。

也有时是三两句的随笔:

“下了一夜的雨,在十月底,不知道明天,还会有怎样的境遇?”

“我却知道,那是我在人群中遇见了你。”我想,我可能应当这么回她的。

抑或是叹息她深爱着的景致:

“几日来的西风吹皱了小池上的最后几片莲叶,恐再难嗅到水边的菡萏花香了。”

“那萧瑟的西风也有温柔的一面。”

“何解?”

“你看那秋叶悄悄地金黄,你看那山丘慢慢地鲜红,不正是晚秋的风,让万物在肃杀的天地面前,燃起了生命的焰火吗?”

“这么说来,秋天反倒是个暖洋洋的金灿灿的季节了。”

“或许林中铺满银杏叶的小径会告诉你答案的。”

“可是,还没有人陪我去看银杏呢。”她说,在我跟往常一样放下小票准备离去的时候,似乎是对着我的方向,声音柔和得像海边晚风送来的竖琴,脸上略过一片樱花样的红云。

我退了一步,腮边灼热如炭,好像这金灿灿的秋火即将吞噬我一样,引得我心中滚烫翻涌。

“是吗?” 我回道,战战兢兢地。

她的小石潭般的眼睛凝望着我,略带着期待的神情,清波流向我的双颊,滋润着我炙烤中的心绪。我的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再发出声来。




在小城的西北角,森林还没有与城市相接的地方,有一弯软软的湖,略不到半顷开阔。湖面并不似一面镜子,而是间错着春雨和秋风的温柔潇洒,把环合着的烟云霞翠,揉碎了织进锦缎的縠纹里。湖水总是十分清冽,给周围的山林笼上一层侵人的寒气,是以秋天会从湖的左右源生出来,像水中的涟漪般柔柔地扩散开去,再倏地舒展成一条细长的红绿或黄绿相间的丝线,由西向东把大地轻轻地裁成两片。金风牵着这条若隐若现的丝线不停地南行,直到送它过了小城的边陲,微没在了不知是不是海天相接的地方。

在碎锦的流苏那里,蓼花深处,浅浅地舒卷出一条蜿蜒的小径。小径向前转过两个弯,忽然的,不再能见杂的树木,眼前展开了的,赫然是一个用银杏构筑起的世界。不知是何年何世何人种下的第一对白果,而今已绵延成如此烂漫,如此郁郁纷纷的一座茂林。乔木密密层层,肃肃地矗立着,漠然注目悠悠天地,把历史的长吟镌刻在身上深沉的褶皱里,像一群灵魂,古老而庄重,长久地驻守在小城的西方。

飒飒的商声掠过林梢,疏叶也扑簌簌地响了起来;地上已铺满了鲜黄的叶子,厚厚的,在足音里掺加了细微的“擦擦”声。风还在不停地催着落木:一层层,一团团,一簇簇的飞叶,环绕盘旋,看啊,它们追逐着,它们喧闹着,它们在舞着空中的华尔兹,听啊,风正在给它们伴奏,正在陪它们一同欢笑着呀!

在漫天飞舞着的翩翩黄叶中,有一片似乎特别地孤寂,好像乘错了列车的旅客,在杂乱的人群中茫然地寻着自己的座位。它在空中悬浮着,逆着风打了几个圈子,摇摇地坠了下来,切着地的表面,描了一条平平的弧线,滑过了千百万尾银杏,随即却又跃起,缓缓地落在一枚铺展开的叶瓣上。在两只孤叶轻轻相触的那一瞬间,栩栩然化作了一双黄蝶,相偎相恋,交替张合着轻盈的翎羽,宛宛在空中飘动。它们越过漠漠的平林,它们穿过迷漫的浮尘,它们把混沌的大地弃在长翮之下,要飞上远而无所至极的九层云霄,从那里邈看万众苍苍。疾风袭来,在枝头上方的位置,吹散了两对颠簸的翅膀,飘转入斑驳的云影,或者直堕向彻骨的寒潭。仿佛晦夜骤雨里两盏烛火,遥遥明灭,似乎要浸没在冥茫黑暗之中,却执着地辉映着远方的点点微光。

云上的蝴蝶逆过身来,胸膛撞向惊惧的气流,艰难地呼唤着它的伴侣;潭边的蝴蝶振颤着双翼奋飞,却被劲风压着,一寸一寸地迫近水面。又是哗啦啦的一阵响动,风裹起了万片狂叶,晚阳下卷成一个漩涡。刹那间,半空中的残蝶好像冲破了屏障,闯入了漩涡中,疾冲至湖面,扑向了那正与它共同搏击着狂风的同伴。它们紧紧地缠绵在了一起,互相安抚着未定的惊魂,娇影微微沾湿了摇曳的碧波,在水面上画下一长串的涟纹,又冉冉地升向空中,跨过风的痕迹,寻找云外的仙境去了。

我们静静地望着两只蝴蝶逐渐飞高,模糊成天边的两点淡墨,当它们终于再也看不见了的时候,她轻轻说道:“你如果说秋天是温柔的,那么秋风又为何苦苦纠缠刚才的那两只蝴蝶呢?给它们和风轻云,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相遇飞翔,不是更好吗?”

我微笑着看了看她:“要我看来,适才那萧瑟的秋风,才是秋天的大美之处。”

“秋天的大美之处?这怎么解释呢?”

“试想,如果没有那阵强劲的西风,不经历一番与西风的缠斗,那两只蝴蝶怎么会知道自己深深地爱着对方,愿意为对方把自己的生命付诸风沙之中呢?而没有这种深深的爱的支持,他们又怎么能相依相扶,飞到那高云之上?因此,风沙的羁绊,恰恰逼迫着这一对爱侣,让它们把生命中最真诚的热爱,最奔腾的力量迸发出来。它不是孤芳自赏的羞怯的美,它也不是烟花十里的脂粉的美,这是生命与天地的合颂,这是生命用尽最后一丝力量的歌唱,这便是秋天的大美之处了。”

听到这里,她低下头腼腆了一下,随即看向了我,眼睛里闪着柔柔的笑:“你怎么知道它们是一对爱侣呢?”

我并没有想到她会对这一点发问,一时语塞,脸上泛起了尴尬。

“好了,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她笑着说了下去,“春天的繁花,似乎比之太娇嫩了些,盛夏的酷日,又太暴烈了些,冬日的风雪,未免过分孤寂而没有生命与之附和了。依我看,这也不愧是蝴蝶用生命谱写在萧瑟秋风里的最俊美的篇章。别人常常让我为他们画一些图画,或写一篇文字,去表达他们心中的一个美的意境,可是又常常要求着,图画要色彩明艳,文字要婉转动人,说那样才是一个美的表现。我想,他们大约是没有听见过你说的‘大美之处’了。”

“嗯,你是一个画家了?”我打断她问道。

“不算是了。”

“那么,是一个诗人?”

“嗯,也不算是了。我是一个绘梦师。”

“绘梦师?”我确实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职业。

“对的,绘梦师。人们常常会做一些绮丽的梦,梦见诗,梦见花朵,梦见明亮的天空,可是双眼一睁,万物寂灭,眼前只零零散散地晃着一些梦的碎片,想要凝神细想,恍恍然抓住这些碎片来回拼凑,可总是不能恢复出梦中意味的万一。当残梦已经离人而去,但人们却不想让他淹没在遗憾的沼泽里时,便来寻我们绘梦师。由我们去把梦采集下来,绘成图画,或述作诗文,再交还给梦客保留。”她言道。

“梦客?”

“那自然是来找我们绘梦的人了。”

“他不应该是自己梦的主人吗?为何称作梦客?”

“那可不一定,”她望向我,眼中陡然闪出一丝忧戚的光芒,“你当真能主宰自己的梦境吗?梦里的雕阑玉砌,人情冷暖,有它自己的一套安排,凡人不过是在梦境中游览一遭,像客人住一晚陌生的客栈,昏昏然而眠,空空然醒转。不带分文入梦,也不带毫寸离梦,当真称得上梦的主人吗?”

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印象深刻的梦,对她的这一番话不能置可否,于是岔开一个话题:

“绘梦人想来是个极其有趣的工作了,可是,梦客自己都不甚记得的梦,你们又怎么能帮他复原呢?”

“确实是个很有趣的过程,其中的意味,自有难以言述的妙处。不过这般意味,想要体会一番,却也不是一桩易事”,她眼中的阴翳消失了,开始浮动出一朵含苞的花,“实际上,并不是所有的梦绘梦师都能描绘。如果要请我们绘梦,必须要满足这么几个条件:

“首先,必须是鲜活的梦。在绘梦之前,梦客不能进行新的睡眠,哪怕是小憩也会阻碍我们的工作,甚至做白日梦也不行。因为梦是人们的无意识在脑海中的创作。人的精神分为两层,意识和无意识。一个人可以同时有许许多多个不同的意识,却在一生之中有且仅有一个无意识。我们的意识可以在后天通过训练而表现出各种各样的品性,或高尚,或机警,或桀骜不驯,或八面玲珑,但我们的无意识却是与生俱来,永远也无法改变的,那是婴儿徜徉在母亲子宫时的遐想。人们惊醒之后记不得自己做过的梦,往往是因为意识设法阻碍着我们,不让思维重新回到无聊而又无用的无意识中去;而事实上,梦境仍然完整而清晰地刻录在人们的无意识里。我们绘梦人要做的,就是去敲开无意识的大门,把里面的场景轻轻地带出梦来,描在画布上。可惜留给无意识的空间并不大,人每次不自觉地进入自己无意识的领域时,都会刷新里面的陈设,而那些先前未曾被捕捉的画面,就像丢进狂风里的细沙,再也找不回来了。因此,必须在梦醒之后时刻保持着自己主观的思考,才能给我们留下一个可绘的纤尘不染的梦境。

“其次,梦客需要对梦中的经历怀着充沛的感情,或喜悦,或悲哀,或惊天动地,或脉脉不言,这都不要紧,但是一定需要最真挚的情感。聪明的人往往能进行复杂的理性的推演,可是却极少有人能游刃有余地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这是因为情感是联合了人类意识和无意识的产物。它不过是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渴望,却被人们在脑海中不断地思量、琢磨、萦绕,最终充斥了人的整个精神世界。真实的情感不会被人的意识和无意识所控制、所分割,因此,它构成了连接现实与梦境的桥梁,也是重新打开梦境的关键。否则,找再优秀的绘梦人也是徒劳:毕竟,巧言能骗过我们,真情却不会。

“最后,也是颇为难得的一点,就是梦客和绘梦师间的默契,梦客需要完全地信任我们。绘梦的旅途中,梦客的思想会像一幅长长的画卷那样在我面前徐徐展开。我能看见你之所见,听见你之所闻,你的任何一个小小的念头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从婴儿紧闭双眼的那一声啼哭,到爱人温情过后的那一缕困倦,你十三岁时上课发呆的眼神,你二十岁时奔波游走的狼狈,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我的观察之下,毕览无余。因此,若不是对我们极其地信任,人们不会找绘梦师来绘梦。当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我们绘梦师也是有职业素养的,不管你心中有多少悲欢离合,有多少风霜雨雪,是高山景行还是赃秽狼藉,我们都毫不理会,径直走向无意识的边界,去采集培养梦的土壤。曾有不少人劝绘梦人在绘梦的归程也做一些其他事情,例如搜集控方的证据,或是挖掘未知的秘密,我们都是直言拒绝了的。绘梦并不追求真和善,我们是一个单纯的追求美的职业;如果摒弃了美的纯粹,世界上将再也不会有绘梦师的存在了。再者,若是旁人对我们心存芥蒂,不愿敞开心扉,我们也是决计进入不了他的思想的。”

我听得微微入了神,期待着她继续下去。

“如果说一个怀恋着清梦的梦客是一块未经斧斫的卞璞,那绘梦师的工作,便是琢磨一件精美的玉器,要经历一套繁杂而纤巧的流程,”她娓娓地继续讲道,“而我们提到的绘梦,其实就是其中的一步了。一遭完整的寻梦之旅需要由八个部分组成,每一部分都有一个独特的名字:离魂,纫魄,思觅,绪纺,合途,绘梦,幻碎,影息。这些称谓很古老了,也不知是哪一世的绘梦人想到这么灵奇的名字的。”

“这第一步‘离魂’,想来应该是古人对今天医学上催眠术的一种幻化了。”我试着问道。

“也不尽然是。现代的医学总是试图从心理或物理上对人的生命做出种种解释,可是人的心中、脑海中,有太多的神奇之处,却不是几条冷冰冰的定律所能解释的了。如果一定要和医生进行类比的话,那绘梦可以说是对人类心灵的一次手术,‘离魂’则是手术前的麻醉了。不过,有趣的是,‘离魂’不是单单对梦客的麻醉,而是让绘梦师也沉醉其中了。”她把双手平放到自己的胸前,手指微微张开着,轻柔地上下一拂,“当梦客安静地坐在你的面前,指尖与你轻轻相触,你就可以聆听到他心中梦的感召。渐渐地,渐渐地,你会呼吸着他的呼吸,你会跳动着他的脉搏,当你终于感受着他的感受了的时候,睁开双眼,你看到的便不再是先前所在的世界了。你魂灵一般地置身在浩瀚的虚空之中,四周飘飘渺渺全是黑暗,只有在仿佛是黑夜尽头的地方,影影绰绰点着一豆淡紫色的灯火,那是梦客灵魂入口的地方了。

“然而缺失了身体的重量,没有压力的灵魂很难前行,如惊风中一叶浮萍。引导魂魄到光亮处,绝非易事,就好像残烛下将一截断线纫到狭窄的针孔中去,需要你一颗细密而有耐性的心,这就是所谓的‘纫魄’了。

“当越过冥冥黑暗的两个灵魂终于相互碰撞的一刹那,世界便突然充满了光,豁然开朗。”

“这样就进入到梦中了吗?”我问。

“还没有,”只听她说道,“在梦的周围重重叠叠地包裹着的,是意识的场域。这里罗列的,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是梦客记忆过的每一个瞬间。这是一个无穷维的场域,梦客的意识在其中穿梭来去。意识会发着光,像散布在天空中的繁星。你需要去把这些零散的意识采集到一起,连缀成千百条思绪,再将思绪,纺织成一段完整的情感。”

“也就是‘思觅’和‘绪纺’了。”我试着说了一句。

“正是。”她接着描述道,“真挚充盈着的情感,会和真人大小无异,活生生的,便如梦客自身站立在了你的面前一般,你需要牢牢牵着他的手,穿过记忆的洪流,抵达意识与无意识的界线。

“意识的世界本是精彩纷呈的,充满着绚烂的五色斑斓的光,入之愈深,则其见愈奇,而其进也越难了。周围的记忆会像千万座山峰一样堆叠起来,所有山峰上的小径,逐渐地交汇,合成一条仅可供一人前行的道路,窄窄地挤在沟壑之间,若有若无。意识发出的光越来越淡了,好似孤独的火把映射在洞穴石壁上的摇晃的阴影。这个阴影逐渐扩张、扩张,直到覆盖了整片群山,只在幽谷的最深处留下一点微弱的淡蓝色的灵光。这便是梦的边际了。

“说来也真巧,我们意识的两个出口,一个通向外部触手可及的大千世界,一个指向虚无缥缈的无意识的梦景,净被修筑得如此相似,好像刻意要将人们的灵魂困于恍惑之中,不示人以宇宙的全貌。”

四周林木肃然,悄怆幽邃,她举目环顾,树间蓦地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几片残叶萧萧而下,像怕被看出来是太虚幻境的摆设一般。

她抬眼望了望清朗的天空,转头看向了我,又说道:“穿过梦的边际那一道光,复行数十步,你的视线渐渐地清晰,一个完整而明亮的世界便浮现在眼前:从这里开始,就是梦的分野了。这时,你可以放开梦客的手,他会重演起保留着的新鲜的梦,你则能够游目骋怀,尽情地欣赏这神奇的光景。

“我曾见过许许多多的梦,许许多多的梦里有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人们拥有千百万种境遇,或寂寥,或喧嚣,或欢愉,或悲怆,我与他们的哀乐并不相通,我只是自顾自地,记录着梦中的每一帧画面,构思着作品的每一处着笔。”

“你是说,你绘梦的作品中不夹杂一丝丝自己的情感?”我不禁好奇道。

“是的,我们只是真实地观察和记录梦境,有时会进行略微的渲染和裁剪,用文艺的方式帮助梦客把自身感情表达出来,而从不添加自己的丝毫偏见。我觉得,但凡是发自人肺腑的情感,不论其高低贵贱,不论其曲直是非,都是美的。我欣赏这种质朴的美,它不应因我们的立场不同而受到排挤,不应因我们的经历各异而遭到漠视。这是属于梦客的独有的美,是从来未曾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在往后的时间里也永远不会出现的,唯一的属于当下的艺术。我喜欢挖掘这种美,乐意把自己一生的时间投入对它的追寻中,只是恐怕它对我并没有什么益处。”

她俯身拾起一片金黄的落叶,纹络剔透,修长地延伸到叶面的边缘,挑出凌厉的回锋。

“求美之心,喜欢本身就是益处了。”我颇为向往这样的纯粹。

“谢谢你了!”她让夕阳穿过叶瓣,斜斜地撒在脸颊上,剪影在她的笑里绽开一丛娇艳的海棠。阳光又偏西了一些,她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实际上,我常常羡慕这许许多多的梦客,他们虽不能左右梦的布局,却可以忘我地沉浸在那热辣辣的或寒冰冰的感情当中,半晌贪欢。我却只能在他们的梦境中冷眼旁观,瞥一眼或是两眼他们的离合悲欢,随后匆匆走过。”

“那你何不试着去体会一下梦客的情感,试着为他们的经历而泪流满面或欣喜若狂呢?就好像我们阅读一本充满着爱的小说。”

“不行的,绘梦师断然碰不得梦客的感情。这是绘梦人代代相承的严戒。据说,第一对绘梦的璧人,便是因在梦里内心起了波澜,双双湮灭于迷津之中。这故事传至今日,还是令人唏嘘不已。”




在小径旁的树木稀疏的空地,积叶松松地铺成了一方软茵,我们在这里停了下来,席地休息,她正襟危坐地开始给我讲述下面这个故事:

“回溯久远,也不知是何朝何代,只记得在圹埌红尘地,亡何有之乡,曾经出过一位才子。这才子出身不薄,约是士族名门之后,年少时便风流潇洒,常一袭白衣,携一书一剑云游天涯,肆意于山水之间,颇是一位倜傥少侠。

“到了弱冠之年,在族人的劝说下,这才子收起了放浪的心,回到了书斋中潜心念书,准备走仕途之路。来年春闱,才子踌躇满志,奋笔疾书,可时运不济,那一次的黄金榜上,并没有给才子预留的位置。才子并不因此而懊丧,而是留在了京城,继续苦读诗书,自信他日必登高第。

“寒窗苦读的日子毕竟难熬,才子风流成性,学习之余结识了一群京中少年,每逢清明端午,便游乐于繁华市井之中。京中子弟多纨绔,市井之中的玩乐自然少不了舞榭歌台薄幸,这才子也便随他们一同前往。不过少年们每每纸醉金迷,寻花问柳,才子却不问花柳之事,他喜欢独自坐在一旁,看回廊边的乐姬抚琴。那乐姬是个少女,大约十三四岁年纪,一张绣帕掩住面颊,玉手拨动着妩媚的青琴。她羞涩的双眼一刻不离琴弦,他的视线则一刻不离她的双眼。才子总是这么默默的候在少女的身边看她调琴,一坐就是一个晚上,仿佛偌大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人和这琴音才存在一般。

“就这样一晃过了三年,才子终于等到了第二场春闱。此时的才子,已经消去了初试时的稚嫩纯朴,洋洋洒洒,笔意纵横,直干云霄。这凌云才气直入天听,群臣震慑,议论纷纷,均言这才子书生意气,恣游狂荡,恐大不敬于天子。于是龙颜震怒,在临轩放榜之时,御笔亲落,把才子的名字从金榜上划去,彻底断送了才子登科的希望。

“才子愤懑难当,数年来苦苦追求的功名成了泡影,满腔壮志,突然一下散得无影无踪。他开始日日借酒浇愁,醉生梦死。才子日渐憔悴,白日里捧着酒坛在通衢大路上放歌纵酒,指点着路人嗤笑,晚上却独自跑到少女的窗下,一言不发地听她抚琴。少女此时正值二八年华,袅娜多姿,亭亭玉立,已是楼上的头牌歌姬,万千京城阔少争着执她石榴红裙的一角。可是,她总是把离自己最近的一席空出来,留给那个本应坐在这里的才子,执意奏着在樱歌柳舞中颇为不和谐的离殇曲调。所有人都以为才子疯了,只有少女还在等着他。

“堪堪岁末,才子的万贯盘缠已经被他灌进了千坛烈酒之中,没有房东愿意再将屋子赁给这么一个破落不堪的疯子了。才子却不愿就此离去,变卖了所有的资装,在离少女不远的地方,寻得一间简陋的寒窑。这里刚好能在夜里最安静的时候,听到如怨如慕的青琴之音。

“忽有一日,风云变幻,彼时主持科考的员外郎因朝中党争,被人参奏一本,贬官出京,车马正行至这位当年名震京畿的大才子的府邸。大概得意的人总会嫌隙疏离,而没落的人才能相互倾听。郁郁不得志的员外突起惺惺相惜之意,便欲探访一下我们的这位大才子。只见才子的寒窑之中徒然四壁,杂乱地铺着两三张宣纸,一方砚台,还有零零碎碎的几只酒坛。墙上贴着狂草写就的一幅对联,笔锋劲瘦,依稀是:

“‘书穷人间草木,画尽梦里悲凉。’

“对联装裱得极为整齐,在破败的屋里甚是扎眼。员外对着这两行字端详了良久,禁不住问才子道:‘人间草木我所见的自是极多,倒也无甚稀奇。只是这梦里悲凉,如何能画得出来呢?’

“才子形容枯槁,颓然坐在床上,先前完全没有留意到员外走进来,此时才抬起头来,缓缓打量着员外,轻哼了一声,道:‘梦里的悲凉,你若愿意,自然画得出的。’

“我们不知道后来小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大约两个时辰后,只见员外郎双手捧一个卷轴走了出来,仿佛是一幅图画,喟然长叹道:‘噫!不见此图,吾不知画也。既得此图,吾生当不复观画矣。’

“接着员外郎走到大车之旁,从行李中抽下自己多年珍藏的几十幅稀世名画,一堆掷在地上,令手下点起火把,亲自把这些画作当众烧掉。在漫天灰烬中,员外捧着卷轴仰天大笑,扬长而去,只留下随行众人面面相觑,愕然失色。

“朝中的风波不一日便得到了平复,员外官复原职,奉旨还朝,继而扶摇直上,平步青云。随之而声名鹊起的,是那引得员外当街焚画的大才子:京中各豪门贵客都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画功,能把这位饱读诗书的大员外震撼到如此。

“于是一时间洛阳纸贵,从文人雅客到公子王孙,争相抱着考究的画卷向才子求诗索画,才子的寒舍门庭若市。几个京城知名的画师兼收藏家,在拜访完才子之后,竟真的各自把家中毕生收藏的书画全部扔出来烧了,自此封笔。大火足足烧了一整个晚上。世人好奇,想向他们借来才子的画作一观,他们只是摇首微笑道:‘妙处难与君说。’

“几个附庸风雅的富家子弟,也讨得才子画的一两幅画作拿回家去。他们并不懂画,但是为了显得自己也是熏陶过高尚艺术的,连夜派杂役去高价收购了几十张名画,也堆在庭院中燃起篝火。一时间,焚烧名画蔚然成风,全城但凡是有权有势的贵族,不管有没有真的去找过才子作画,都要学着买几张上好的名画拿来烧掉,以免被别人嘲笑自己不懂艺术,胸无点墨。只是可惜,传世千年的佳作,倒是有八成在那年付之一炬了。

“有去找才子作过画的人说,才子的作画写诗,不似一个画师对着图景临摹描绘,反而像是郎中给病人诊脉,要让他把手搭在你的腕脉上,两人静静地对坐,一动不动,直如睡着了一般,其间任何人不得入房打扰。直到两个时辰之后,才子猛地睁开眼,求画人也悠悠醒来,只觉得刚才迷迷糊糊,似做了一场大梦,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受用。这时,只见才子泼墨挥毫,运笔如飞,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一幅丹青佳作便出神入化地跃然纸上了,旁人莫不叹为观止。

“这一套作画的过程甚为缓慢,而才子的性情却依旧疯癫,日日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往往连续数天都凑不齐两三个清醒的时辰。满城求画的人心急如焚,但有求于人,又怕他的超凡才思全是借着酒力,便也不敢贸然把他强行叫醒作画。于是能求得才子亲绘的人少之又少,画作自是被炒到了天价,甚至有人拿帝都最繁华处的一套宅第来求画一尺的。

“故时人有云:‘万贯易取,一画难求。’

“又有坊间歌曰:‘读书不为千钟粟,愿得才人画一幅。’

“才子视钱财如过眼云烟一般,但不再落魄的才子终于能重新见到那萦绕他每一个梦的少女了。不过这次,才子用大把银钱把所有客人全部逐出门去,只留下他与少女两人,对坐在空悠悠的红烛堂中。还是像很久之前一样,少女的脸上裹着薄纱,玉手拨动着青琴,羞涩的双眼一刻不离琴弦,才子的视线则一刻不离她的双眼。他们一个轻轻地抚琴,一个静静地聆听,这么很有默契地对坐着,从傍晚一直到深夜。月影朦胧,琴音清扬,四下寂寂,只有虫声和着青琴浅唱。

“少女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波澜,素手撩断了琴弦,抬起了头,摘下了轻纱,万种柔情从她的眼波里泉涌而出,她扑入了才子的怀抱。他们互诉着别来的相思惆怅,私语着这些年来那么多想说却还没说的话。他们不知道,斜月渐渐地西沉;他们不知道,清露悄悄地沾衣;他们只知道,在两人并不算很幸福的一生中,这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比及平明,少女问到才子的画作。才子早就迫不及待地要把这月华般的容颜绘进自己的心里,便欣然提出要作一幅给少女的画。于是两人携手入了梦。”

“想必是个极甜美的梦吧。”我不禁为之神往。

“梦里的阴晴圆缺我们自是不知道了。唉,”她叹道,“只是那才子再也没有能醒过来。”

“哦?这是为何?”

“如果当时人们知道是为什么的话,后面的故事可能就会有不同了。”她不忙着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把故事继续了下去:

“当第二天人们又从四面八方回来的时候,只见到空荡荡的花厅里,才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下,少女伏在才子的身上,泣不成声。

“人们很好奇,问道:‘才子怎么了?’

“少女一言不发,掩面而涕。那才子则脸上含着笑意,双目微闭,像沉浸在美梦中的孩童。

“人们走上前去查看才子的身体,却发现触手冰凉,才子早已停止了呼吸。众人惊道:‘才子死了?’

“少女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继续低着头抽噎。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惋惜,有人慨叹,也有人怨愤,因为他们刚刚画重金约下了才子明日的画稿。人们开始质问少女:‘是谁杀了才子?’

“少女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呜咽之声时断时续。

“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贱妇杀人了!’

“人群跟着便炸开了,‘杀人了’、‘杀人了’的叫声接连不断。众人七张八嘴地议论纷纷,团团围拥着少女,把她送到了官府衙门。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万人空巷,大家都想看看这位羞花闭月的京城名姬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于是公堂之上,京兆尹询问少女:‘且道发生何事?’

“少女并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流着泪。一时间大堂上寂寂无声,众人呆呆地看着少女。

“只有京兆尹太爷突然震怒,喝道:‘大胆娼妇,秽乱京都。魅能惑众,目无堂府。使奸邪以戕善,行苟且而窃图。似假妖狐之貌,实藏巫蛊之毒。曾不容于天地,按律法当刑诛。’

“娼妓杀人,本来就是不赦的死罪,更何况加上了巫妖的指控。可怜少女,风韵半生,此时却无一人为她说话。于是少女被打入了地牢,这是再绚丽的霓裳粉黛也逃脱不了的命运。

“起先,狱卒还争相去抢看押地牢这份美差,但只看见少女的眼泪片刻不断,日渐消瘦下去,面容枯槁,竟真的有些像会索人魂魄的鬼魅一般了。狱卒们便开始纷纷远离阴森森的地牢,只派呆头呆脑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独自看管。

“这小厮径自去打理地牢,不曾发出一句怨言。地牢往往是狱里最肮脏的处所,但小厮甚是勤快,日日拂拭灰尘,洒扫地面。久而久之,这一间小小石屋,倒也干净整洁,除了陈设属实简陋了一些,竟看不出是地牢的所在。每日给少女端水送饭之余,小厮便坐在少女的铁窗之外,静静地看着少女哭泣,像陪伴自己的姐姐一样陪伴着少女。有时,少女哭到深处,他也会轻轻地劝慰少女,想止住少女的啜泣,但少女只如没听见一般,不曾看过小厮一眼,小厮倒也不以为意。

“看着春去秋来,少女的眼泪日复一日未尝停歇,终于两眼再也看不见了。少女自知命不久长,在立秋后的第一个夜晚,把小厮唤来,一双失了神的眼眸淡淡地望着他。少女知道这小厮一直对自己很好,只是她已将毕生的梦,毕生的眼泪交付给了那早已碎在了她脑海里的白衣少年,除了残萤般的生命再没有什么再能拿出来交付与眼前这看不见的人了。

“少女的手轻轻地摸索着。她触到了他的粗糙的手,她触到了他灼热的心,她的眼睛又恢复了明亮,她看到了他朴实的记忆,她看到了他真挚的情愫,她看到了他闪着光的梦,她把灵魂溶进了他的梦里,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早上,人们在地牢门口,看到了木木然惊醒着的小厮,和带着浅浅笑的永远睡着了的少女。”

故事讲到这里忽然了结,只剩下萧萧的西风还在吟诵,吟诵着那回荡了千百年的悲歌。没有人再关心过那小厮后来又经历了什么,人们大约只知道,京城外很远的宁静寺中,出现了一位新出家的小僧,而在又许久之后,坊间便有了绘梦的传人。




她抱着膝,转头望向风吹来的方向。猎猎西风把她乌黑的发丝吹散,绸缎一样在空中打开。她浑然不觉风的经过,许久地静止着,像用风刻出的一尊雕像,却不知上天从何处习来的工巧,竟能镌刻出这般标致的面容。

待到她终于从回味中晃过神来,才缓缓地说到:“心绪三千,情最迷人。不动情的绘梦人,就好像隔着玻璃橱窗欣赏字画,纵使可以清晰地观察其中的一笔一划,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站在窗外,画上的热闹是别人的,我什么也没有。一个将醒未醒的人如果意识到自己是在看一个梦,他只要愿意,随时随刻都可以从梦的漩涡中抽身出来;作为一个旁观者的绘梦人就像是这样,只要愿意,是可以自由来往穿梭于梦境与现实之中的。

“然而一旦动情,情况则完全不同了,绘梦人会不由自主地在梦境中深入、深入,最终完全沉浸在泥淖中,以为眼前的梦客的幻影就是那个支配着自己感情的活生生的人,以为这里就是现实的生活,忘却了自己之所从来,自然也就不知归途何在了。”

“那绘梦师和梦客两人长久地生活在梦中,逃避了现实世界的纷纷扰扰,独得一片清净,却不也是一件美事吗?”不得不说,享用一世梦中仙境,我看来也不失为美满一生。

“如若是这样,那自然是极好的了。一枕黄粱,欢愉无尽。只是你却不知‘自古多情空余恨,由来好梦最易醒’。梦客片刻间惊觉,恍然若失,只觉得刚才一阵乱梦颠倒,碎成了一池星光,却再也掬不起来了。”

梦里繁花多为泡影,镜中娥眉难免凋零,不得不让人觉得惋惜,于是我问道:“那留在梦里的绘梦人呢?”

“想必是随着梦碎去了。”她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灵魂在哪里藏匿了影踪,没有一个梦客再对话过动了情的绘梦人。如一股柔和的清风,吹在脸颊上时不论多么可人,掠过之后都再也寻不到了,只留下身外那空空如也的一具躯壳。即使真的有梦客能把自己的意识长久地锁在梦里,与绘梦人长相厮守,可是留在尘世的身体如果一直缺少了意识的指导,也会渐渐衰朽,最终连带着他们未曾醒来的灵魂一同灰飞烟灭了。

“因此,纵使别人梦中的光景万般令人流连,我们也必须片叶不沾身,只小心翼翼地把美丽的记忆带出梦来,然后任那承载了梦客万千遐想的梦境被敲碎,看那梦的边际的缥缈的光影在眼前熄灭,惘惘然踏上离梦的归途。

“我常常不舍于这些灿烂的梦,于是在把画稿或诗篇交给梦客之后,也会偷偷地自己再创作出来,攒成一个集子,每当心情郁郁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看,怀念一下那些梦中的美好时光。”

她的眼中,又开始闪动着点点星光,仿佛突然看到了她的一篇篇的奇美的梦境。我又想起了她在咖啡厅的窗下翻览画册时的倩影。

我羡慕绘梦人:他们能浏览众生琳琅的梦境;我也不禁同情起绘梦人来:他们在这琳琅的梦境中终究只是一个过客,像无家的游子辗转在千百家灯火通明的旅店。我不知,如果自己是一个绘梦人,会不会也体味着这无人可述的孤独。我也不知,在绘梦人自己的梦里,会不会留有那一盏等待他归来的烛光。但我想是会的,观千剑而后识器,游千梦,想必也是能做出好梦的了。于是我问道:“你画过那么多缤纷美丽的梦,可曾也为自己绘梦一幅,加入那本时时令你怀念的集子呢?”

她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她拢了拢风中披散着的头发,盘到脑后扎了起来,一丝表情从她的嘴角滑过,我没看清楚是欢愉还是惆怅,只听她叹道:“只可惜愁梦太多,这寥寥几笔又怎勾勒得完呢?我近来已经许久不做梦了。我自然不是什么至人,只怕是更像山野间的愚人,每晚漆黑一团,也不知睡了个什么滋味。更早的年纪,的确是有梦的,只是大半都是破碎的,能捡拾起来的略只一二。稍有半分温存的梦,不是草草了结,就是最终回到一曲悲歌。因此我讨厌自己的梦。每到醒来的时候,便刻意去忘记它们。可说也奇怪,偏偏我做的最后一个梦,是怎么都忘不掉,越是在难眠长夜,越是清晰地呈现出来。似乎它十分的固执,赶走了我其他所有的梦,纠缠着我的每一个夜晚。

“那说来是一个很长的梦了。

“梦是在一个小城开始的,那里的我应该还是少年。小城平凡的不能再平凡,古塔摧颓,胡同狭窄。唯一令人难忘的,恐怕只有每年八月盛开的桂花。那时一朵朵淡黄的云,会散着甜甜的清香,接连串起了几十条巷子。我则会和他,踏过密密铺了一地的桂花,沿着合欢树的枝丫,攀上微微倾斜的钟楼的额头,看夕阳略过城塔的塔梢,等着它把那金灿灿的云染得通红,然后把我们的身影逐渐拉长,伸向远方刚刚点亮的万家灯火。

“可惜我没能把梦定格在这时醒来,后来的时光并不总像这样惬意而悠长。一年年的秋风,让桂花没能留下最后一点残香,也带走了那个懵懵懂懂的陪我看夕阳的少年。看着他一天天地意气风发,我不能不说是发自内心的激动。可是激动之余,不免有些惴惴:我知道,他的心思在星辰大海,总有一日要乘风振奋,离开这块凋敝的土地。

“我为之久久不能安寝的时刻终于来了。那天,他清早就把我叫出来,两人登上了城西一座微微隆起的小丘。太阳踩着我们的脚印跟了上来,他指着朝阳,指着朝阳边的满天云霞,指着云霞下的无尽旷野,指着旷野尽头那座无名的小城,对我说,誓要告别这座无名的小城,去旷野中,去云霞里,去太阳上,去寻找他和我要的幸福。我抱住了他,我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只记得最后我在他的怀里泪流满面。

“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那座小城,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只是偶尔传来一两片草草写就的信,信封上会挂着一串长长的读起来拗口的地址,这些地址也时常地更换。从那以后,信便取代了桂花,成了我对小城唯一的依恋。每次收到信,我都会拿着它高兴两三天,才轻轻地折好,塞进我的小夹子里,放在床头。床头的信夹里,如果那个梦还没有破碎的话,应该还整齐地摆着他写给我的那厚厚的几十页纸呢。

“我总是烦恼着该给他回复些什么内容。我时常想,大城市的生活必然是丰富多彩的,不像我们这里,大街小巷走了几十年还是原来的样子。如果愿意,他可以给我讲述魔幻的奇闻异事,我却没有什么新闻可说。好不容易,左邻右舍谁家的闺女出嫁了,街里街坊谁家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我满心欢喜地想给他写到信中,想把什么都告诉他,却又怕这些琐碎的事情,耽搁了他有限的时间。每每辗转了一个晚上的构思,一页页长长的草稿,最后落在信纸上,摘摘捡捡,也写不了七八行,只剩下一些听起来很客气的祝福的话语。即使这样,我们之间能写的话也越来越少,渐渐地什么也写不下了。

“当我终于收到了一封一个字也没有的信的时候,我决定,动身找他,去那一长串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我并没有告诉他就踏上了旅途。在钢铁森林的高架下寻寻觅觅了几十个来回之后,在一个漆黑的烟囱样的楼梯间里,我走到了那一长串的最后一个句点。这里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周围都是紧紧锁着的铁门,没有一丝光亮。我试探性地敲了敲他的门,没有人开门,只有头顶的灯突然阴森森地亮了一下,好像是给我的回应。我不太敢长久地待在这个地方,可是又怕我一转身,错过了他开门时的拥抱。我便直直地站立在那里等候。楼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渐渐完全看不到了铁门上的斑纹。我很冷,可是他还没有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穿透黑暗传了上来,像木板撞击着生硬的地面。我屏住了呼吸,我的心脏狼狈地跳着,我的脑海中一片眩晕。我不知道当年那个翩翩少年会怎样地降落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我应当如何看他久别多年后的第一眼,我更不知道什么样的对白才能说出那长长短短的信纸都不能写出的话。我于是站在黑影里默默地等待着。

“灯亮了起来,光芒刺到了我的眼上,我依稀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灯光下,棱角分外的鲜明。他低头看着我,穿过他黝黑的瞳孔,我看到了一滴泪珠。他没有说话,一只大手搂住了我,另一只手颤巍巍地在口袋中摸索出钥匙,打开了门。与我原先想象的不同,那间窄小的旧屋看起来并不能装下他比肩太阳的梦,甚至我们小城中也不很常见这么简约的布置。来不及让你四顾一周,墙壁已着急地展示出了它的全貌。抬头不到半尺,一块木板隔出了一个通风口,夏天或许能兼顾风扇的作用。脚下极狭,床的旁边,怕是挤不下两双鞋子。紧挨着床尾,半截水管探出头来,瞄准了下面的地漏,姑且算是一个水池了。再无别的能称得上家具的东西了。

“说不清究竟是哪种情绪最为主导,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了他的怀里。他匆匆拉着我下楼,在路边一个稍微明亮的店里坐下,点了两份热饭。我哽噎地吃不下去,塞住我的不知是心里渗出的血还是喉头咽下的泪水。他只是埋头吃饭,一句话不说,怯生生地盯着眼前的杯盘。一晚上的时间,他似乎总是有意躲着我的目光,我却最终执意地陪他留在了那间窄窄的房中。

“大抵梦中人无梦,我的毕生所学,在偌大一个城市里,也就变成了无用的屠龙之术。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那个小屋里,望着天花板上的划痕,呆呆地出神,从黎明直到黄昏。我也常常一个人迷失在嘈杂的车水马龙里,直到他们都安静了下去,才移步回楼道的黑暗中去。我有时在思考,为什么人们会在梦里描绘出小城外的田园,田园上的牧歌,却又把自己抢着塞进吵吵嚷嚷的一座鸽子笼里去?这样一个令人费解的城市怎么又是他爱的样子?大概是他爱那奔波忙碌的生活,爱那煊赫的高楼大厦,爱那川流不息的车马,胜过爱我这么一个孤零零的人吧。他宁愿爱一个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路对面发呆,却不爱拉着我的手,在床头多几分钟温馨的聊天。

“我发现,即使真的已经漫游在了这挤满人的大城市里,也没有很多话能拿出来带回家去细细地和他讲。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奔波些什么,他看上去也不知道我苦苦积压的愁绪有什么样的意义。他总是匆匆地赶回屋来,匆匆地垂头而睡,又匆匆地撞出屋去,留我一个人,在这日日夜夜繁华的都市中,沙漠一样地寂寞着。

“我不知如何去阐释这份孤独,如何去找到那些他能和路灯说上的话。但我想,也许别人的生活里有我读不懂的故事。于是我想要避开自己,去别人的思想中瞧一瞧。我时常一个人躲进书店,沉迷在小说的世界中,去忘却他的愉快和不愉快。我看到沈从文的清溪白塔,可那里的恬静,似乎比之这城市偏僻了些;我也曾看过马尔克斯笔下的霍乱与战争,可是那百十年前的孤独,似乎离这喧嚣的时代也太久远了些。奥斯汀?过于浪漫。契诃夫?又太荒谬了。我翻开又合上过千千万本书,厚的薄的,精彩的和不那么精彩的,可是终于再也没能找到一句能和他说出口的话。

“我想劝他,和我一起回到远方的烟云竹树里去,那里才有我们已经想不起的梦。这里齐云落星的高楼,华则华矣,错落着的却不是我们的世界。他或者沉默不答,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可从不曾告诉过我,他在对脚下的这寸土地苦苦哀求些什么。一场场的辩驳无疾而终,一日日的烦闷徒然自扰。在又一个午夜无果的争吵之后,我甩开他的手,奔出了房门,冲向了奔腾的车流:如果这注定是他不能改变的梦,那就让我融化成这疯狂的都市的一部分吧,再也,再也无法分割出来。

“梦就在这个地方结束了。再往后,就只剩下无声的黑夜,和痛哭着在黑暗中惊醒了的我。”

夕阳已经垂下了银杏的枝梢,枝上没有叶子,突兀而遒劲,我在此时耐心地听她讲完了的整个故事。我们走到了层林的边缘,银杏树像她的梦境一样戛然而止,脚下开始是灰扑扑的草丛,夹着灰扑扑的柏油路,通向不远方灰扑扑的小城。




“听起来很像一个真实的故事,不是吗?”我说道。

“我也不知道,一个梦为什么可以如此的清清楚楚。”我们牵着话,走向路旁的一个公交站牌,那里有唯一一趟能回小城的车,“想来梦中我的感受,应该不是本身我的感受,就好像一个剧中人和构思他的作家一样。可是为什么,连梦碎那一秒钟的世界都被渲染得惟妙惟肖。我也曾怀疑过,莫非那是我一段特殊的记忆,只因曾经镌刻在脑海里,不会磨灭,故而我常常怀恋它,把它当做自己的一个夜半骤袭的梦。可是,那车马中流去了的都市和小城,那朝霞里散去了的他的背影,为什么一去不复返了呢?

“待到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了那不过是一枕黄粱,重新回到生活中来,再去审视别人的梦时,我于其中的悲欢便真的没有一丝丝相通了。因为我知道,不论它多么锥心刺骨,心花怒放,终究是一场大醉,半晌贪欢,一个自己愚弄自己的把戏,醒来便什么也没有了。”

在回向小城的压抑的公交车上,她有些疲惫了,似乎故事的回味甚是辛苦,头斜靠在椅背,向外张望着刚才的银杏林。我静悄悄地坐在长椅上,在她旁边。黄叶过尽了的时候,她的眼睛微微合了起来,嘴角含情地向上一扬,随即挥去,那两秒钟,像是沉入了梦里或是回忆里的短暂的安稳静美。

我细细看着你安详的双目,多么希望时间能永远这么慢地行走下去,永远停留在这夕阳和风里。绘梦人不知还有多少故事我未曾发掘;梦中人还有多少缠绵悱恻也不得而知。我同情于你梦中的遭遇,却也无法不羡慕起你梦中的他了。如果我能把你拥入怀中,哪怕只是一瞬,然后碎在你消失的梦里,我也一定永远不会放开。我试图接近你,渴望知晓你深邃的眼眸下埋藏着怎样的秘密;我想要了解你,好奇你轻灵的思维下酝酿着如何的奥妙;但是,我又怕打扰到你,怕扰乱你生活的静谧,怕触到你性格中孤独的那一根琴弦,怕打碎了你精心留存的梦。我若也能是一个绘梦师,定会钻进你的梦里,偷偷掀开你神秘的面纱,吻一吻你干净的面颊,牵起你的手,随着蝴蝶飞舞在漫天黄叶里,忘却那灰色的小城,忘却那无趣的世界。我愿永远停留在你的梦里,哪怕再也不醒来。

我又不禁惊诧于梦的神奇与可怖了:你虽迷失津渡,它则能时时印在你的脑海里;它在顾影自怜,你却为这一团虚无的幻灭日夜忧心。我遗憾自己没有能力去做几个好梦,不能体会一把梦里苦乐。或者可能是自己做过的梦配不上“好”的称号——应该说我之前不知道,怎样的梦能说得上是“好”梦;但是我现在明白,在往后的生命里,没有你的梦究竟是称不上“好”的了。

于是我徘徊在你周围,想要触一触你的灵魂,想要带你的一缕气息回到我的梦里去。我小心翼翼,生怕掀起狂风,吹皱一潭春水。终于地,不知不觉地,我碰到了她温暖的手背——那么光滑,那么柔嫩,仿佛捋一捋就能抚平所有皴裂的纹理。我忍不住地整个手掌握住了她。我感受到了她手心里舒服的恰到好处的温度,我觉察到了她肌肤下怡人的缓缓悦动着的脉搏。我的心悸动了一下,我真的沉醉在这一秒钟了。

你的手指向后略微移了一厘米,随即止住了,软软地停在我的掌心中。你好似并没有醒来,一丝浅笑嫣然如初春的温泉般在你的嘴角边滋润开来。车缓缓停在一个站台上,你没有睁开眼睛,转过头来轻轻地问我:“你会这样一直牵着我的手吗?”

你会这样一直牵着我的手吗?

我会这样一直牵着她的手吗?

我的心里突然一惊:我在干什么?什么时候?怎么回事?为什么?

我居然把皎白的一束月光握在了手心里!我居然把湖面上的清波扣在了掌中!

我的手掌猛地像烈火一样灼热,片刻就要化为一摊灰烬。

我会这样一直牵着她的手吗?我要这样一直牵着她的手吗?

我是用一只粗糙的大手在摩擦这双洁白温润的玉翠!我是用一身溅满的污泥在践踏这朵孤傲盛开的莲花!

不!我不能这样牵着她的手!我怎能这样牵着她的手呢?

她的手指顿时如寒冰一样坚硬,犹如是在三冬江上的朔风里雕成。

我的手心汗涔涔的。

她的眼睛已然张开,像午夜熄灭了的路灯一样漆黑,我开始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了。

不!她不是她!

她不是那束皎白的月光!她不是那捧灵动的清波!

她不过是具无声的蜡像!她不过是潭绝望的死水!

我不该把一双有力的臂膀陷在这该死的沼泽之内!

我激动,我惊惶,我迷惘,我绝望。

我奋然甩开她的手,像甩开一手的泥泞;我仓皇奔下车去,一头扎入了人群之中。

她短暂惊愕后,眼泪瞬间崩溃如江水决堤,我不曾知道;她哽咽的喉咙里突然迸发出天鹅般哀婉的悲鸣,我不曾知道;她脑海中的一片晶莹剔透,立时破碎成满地的玻璃残渣,我也不曾知道。

我只知道,我踉踉跄跄撞下车站,跺着不坚实的马路;我只知道,我着慌地躲避着身旁众人的目光,躲避着那燃起狼烟的烈火;我只知道,我头也不回地跑向黑暗里的小城,不敢做丝毫的停留。

我在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

我沉吟,我怒吼,我狂笑,我哀号。

我歇斯底里,我震耳欲聋,我波涛汹涌,我无动于衷。

我疾奔地撞着冷漠的人流,我嚎啕地躲进无情的大地。

我想挖出全世界来,呈到她的面前;

我却关住了门,沉沉地插上了门闩。

天呐!我该干什么!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风从西北角着地卷来,鏦鏦铮铮地,像几百匹失了魂的飙马,把小城团团包围起来,悲愤地嘶吼着,试图把天地间的一切踏在滚滚烟尘之下。憔悴的秋光想来经不起这样的折腾,黄叶自然不必说了,几瓣孤独的落花,在空中倔强着,想要紧紧搂住飘散的零丁的残香,却连同身体被这狂暴撕裂开来,丢入漫天风沙之中,再也找不见了。风这么着咆啸了一夜,片刻不曾停歇。我缩在床角,把窗户合得死死的,上了锁。尖利的呼号却从楼道中门的狭缝里挤了进来,压成极低极低的呜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远方一只寒冷的玉笙中传来的离歌,潜入听者的心房,唏嘘孤客的忧思。

太阳并没有接着第二天的黎明而升起来,应该又到上班的时间了,四周还是一片死寂寂的黑色。遛弯大爷的收音机蜷缩在角落里不肯出来,学生们大概忘了今天也是个上课的日子,卖馄饨的夫妻不知是不是卧病在床。街上没有了别人,只有风,只有我,孤零零的。去咖啡厅的公交车是再也没有等来过了,好像从来就没有车从这条路上经过似的。我寻不到了去咖啡厅的路,不知道是在朝着哪个方向,控制不住地开始狂奔,一直下去。

大地开始变得拥挤而狭窄,天低低的,要塌下来一样。应该已经出了小城许久了,我不记得来过这样的地方。大地渐渐地模糊,天渐渐地模糊,空气也渐渐地模糊,什么都看不真切了。我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着。天彻底黑了下来,在地平线消失的地方,我看到了一抹淡淡的微光。我已经筋疲力尽,我不知道我还在想些什么,我躺在这一团黑暗之中,大约是睡着了。

于是我又见到了光亮,我又穿行于一座平凡的小城中,我嗅到了十里铺满长街的桂花,我看到了一排排简单而整齐的房舍。通过透明的门窗,我看到了房舍里一张小小的床,在床头的书箧中,规规整整地排列着一摞书信。我认识,其中未曾盖过邮戳的厚厚一叠信纸上,是她干净的正楷。在汽笛声中,信百转千折地来到一座扰攘的都市,经过了灯红酒绿,走遍了街头巷尾,停在了一座黑黢黢的陈旧建筑前,耸立在它四周的,是高到喘不过气来的水泥森林。信递进了一间窄窄的屋,在床的一角展开了一张方方正正的白纸。少顷,纸的一角开始渐渐地湿润,继而变得有些透明起来。一双粗糙的大手,捋平了信角潮湿处的褶皱,把它塞进了床底的一只纸箱中,那里参差地叠放着的,也是一摞厚厚的稿纸,里面或潦草或工整地记录着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少年的零碎的心。这只纸箱,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堆在路边焚毁,像是告慰埋葬在这方广阔而狭窄城市里的活着的灵魂。彼时的小屋里,刚刚能挤下两个人,连活动一下床垫的地方也没有。小屋交替地看着一个日日辛苦劳作的影子和一个夜夜怅惘难述的梦魇。两个交错在一起的灵魂,不一定能编出绚烂多彩的锦缎,却可能在生活的刀尺下,催织成一衫不能蔽体的寒衣。我看到,强劲的西风把灵魂中的一片,像银杏叶般卷出了窗外,掷在了地上,碾碎在了滚滚的车流里。我又看到,这灵魂的另一片,用胸膛撞击着凛冽的西风,穿越汹涌的洪流,拥抱向他的同伴。

往后的世界又阴沉了下去,许久黯黯无光,许久默默无声。我似乎听到,在一片周围都是白茫茫的地方,一个憔悴而焦急的声音在苦苦哀求,似乎问遍了每一个人,可是强烈的白噪声充斥着耳膜,没办法辨认出到底在说些什么。

“嘀嘀”的噪音终于有些收敛,稍稍能听见了最后的几句对白。

“你可曾听说过‘绘梦’?”

“‘绘梦’?”

“找回昏睡半年的灵魂,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了。”

语音变得很微弱,中间夹杂着黑暗中缓慢的气息,渐渐地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只看到了茫茫黑暗,我看到了在茫茫黑暗深处的一抹淡淡的蓝紫色的微光。

于是我想起了她。我是爱她的,我想,我应该是爱她的吧。

2020年12月于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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