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她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就这样了。
沉迷于麻将的母亲,和永远醉酒的父亲,家长里短的闲聊都跑不出一条巷子,打开厨房的窗户正好可以看到邻居房间的小男生冲她做鬼脸。
挤在这样逼仄的空间,上本地唯一的一所学校,和男生打架,被老师罚站,像自己的表哥表姐一样考不上高中,随便找一所职业学校应付过去,接着去外地打工,遇到另一半,奉子成婚,最后回到老家。生命好像一个潦草的圆圈,兜兜转转的,是这座小城市大多数人的命运。
可是偏偏遇到了转学生,从大城市来的转学生。讲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穿着同学们从来不曾拥有的白色衬衫,话很少,坐在最后一排,但对谁都能够保持礼貌又疏离的微笑。
原来所谓的男孩子,也并不全是从泥土中滚出来,一身臭汗,笑起来七扭八歪的生物。也有这样,洁白干净如同一棵树木的少年。在全校集结的运动会上,校长正讲得唾沫横飞,她坐在前排偷偷转头看他,他带的一顶鸭舌帽正好遮住他的眼睛,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像在沉思。但那一刻,隔着一排排座椅,隔着烈日下睁不开的眼睛和一张张汗湿的后背,她看向他的目光,溢满了层层叠叠的温柔。
不知道两人是怎么熟悉起来的,也许是她一次次别有心机的故意晚归,在教室磨磨蹭蹭自习到最后,抬头一看,云淡风轻一句:“咦,你还在呀?”暗地里却藏着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转校生停下写字的笔,笑笑说,“一起走吧。”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除了,除了她这一刻有种奸计得逞的窃喜。
一路踩着夕阳回去,身边是骑着自行车飞快经过的人,还有沿街小贩的叫卖,夹杂在其间的,是转校生与她断断续续的聊天。她因此知道他来自于北方某个大城市,因父母工作暂时在这边借读一年,要回家乡参加高考,因父母工作地偏远,自己一人独居在校外附近,以及,他还有着每日必需回家手洗当天衣服的怪癖。
提到这个癖好的时候,他侧过头去,略略有些脸红,可能是害怕来自她的嘲笑,笑他太矫情像个姑娘。反而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道别回家之后,她看着自己都快磨出线头的校服袖口,稍微叹了口气,但很快就被客厅中麻将码牌的哗啦声所掩盖。
也许是每天的复习晚归真的有效,她的成绩居然也有了起色,从最初班上吊车尾的一员慢慢爬升到中等偏上,班主任喜上眉梢,特意叫她周末去参加了几回补课,期末考试,居然冲到了年级前50。母亲从麻将桌上抬起头来,只知道甩给她几张压下桌布下的百元大钞,让她好好去庆祝。她鼓起勇气,买了几罐饮料,敲开了他家的门。
门开后,她故作轻松地扬扬手中饮料,说:“不为我说句恭喜吗?”他脸上泛起笑容,带她去天台坐坐。两人那天到底说了什么,现在想来她已经全不记得,只是印象中,那日阳光格外晴好,聊到兴起时,他用手拍拍她的头,于是她全身泛起沸腾的血液,从脚尖一直轰鸣着涌上额头,在脑中炸出绚烂的烟花。她咯咯咯地傻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暑假尚没过完,他却先一步来找她,说:“我要离开了。”
原来他父母外派的项目提前结束,他也得以回归到他原本的生活中。毕竟,这半年来的借读生活,只是他生命中短短一段插曲,而主旋律并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他脸上并没有太多不舍的情绪,相反地,而是对回到之前生活的期待。若说唯一值得安慰的部分,是他将所有整理好的课堂笔记都送给了她。“反正我留着也没用。”他这样说着,冲她眨了眨眼:“我在北京等你哦!”
这算是承诺吗?在此后多少年里,她常常这样恍惚地想。从此给了她盼望,告诉她在这个小城镇之外,还有更大的城市,对她张开怀抱。那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笔记本,仿佛也带着他的气息,像一个路标,一直指向了北边。
嗯,好吧。此后多少年,在奋笔疾书的课间,在困倦难耐的凌晨,就凭着这么一点微弱的光线,她支撑着自己,考去了省城最好的高中。
中考的意外成功,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但是她也庆幸着,可以借此离他更进一步。就像漫长行进在黑暗的甬道,她心中一直有光,有来自于前方的指引。而她就带着这样的信念不管不顾地埋头狂奔,不问来路也不问结果、只是想,离他更近一点。
他们也有过偶尔的通信,但更多的,是她寄过去的碎碎念:省城的同学们更在意形象和攀比,无论鞋子还是书包皆用着同样logo;而他们对待老师也并非如同自己村镇一样毕恭毕敬,往往与老师一言不合,就可直接拎起书包从课堂离开。更何况,还有她来自乡村蹩脚的英文口语,还有每月捉襟见肘的生活开销。总之,一所更好的高中,带给她的,除了是可供父母吹嘘的谈资以外,也有更多,她不曾预想到的挫败感。
但她无所谓,因为她从未觉得自己属于这里。省城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过渡,用三年的时间,去拼一张通往北京的火车票。那时候,或许他也能如同初见一般,在九月金色流溢的阳光底下,对她伸出一只手,浅浅地笑开。
所以,她居然成为了她当初最想象不到的,同学们口中“乡下来的好学生”那样的存在。每日把自己埋在堆成山的书堆中,笔尖刷拉刷拉地不断书写,清晨时候踏着星光独自打开教室的门,夜归时躲在宿舍被子里打起手电继续看书。
和班级的同学们没有过多的交集,她知道自己跟他们不一样。这所全省最好的高中,培育更多的,是花了高价借此来镀金的普通学生。而如同她一样苦读,除了成为学校对外吹嘘的招牌,其实也没有更大的作用。因为她成绩不算顶尖,光是能维持到班级中上,也需要拼尽全力。
偶尔压力太大的时候,她也会一个人反锁在厕所里面,蹲下去呜呜呜地哭。但哭过10分钟后,擦掉鼻涕眼泪,依旧佯作无事般回到座位继续攻克题海。
高三那年,父母淘汰掉不用的手机给她,问到他的电话号码,竟是一次没有拨出过。偶尔想到他,在深夜回宿舍的路上,想到他已经睡着,发过去一句没头没脑的“晚安”,这就是她所能够给予的,包含了千言万语的思念。
算来,整个灰暗而乏味的高中苦读,至今仍能想起的,竟是那300多条的晚安短信。没有特定规律的发送时间,也没有更多的言辞修饰,但对她而言,就好像是一种仪式,让她每晚得以怀着期待而入睡。
而那时候的他,更多地是充当一个倾听者的角色,他几乎没有提到自己的事情,无非是学习尚可,但距离考上心仪大学也仍有距离,唯一一次,是在她再次提起去北京的话题,他在回信中写道:不如,到时候一起去看国庆阅兵吧。
他们高考完那年,正好是国庆60周年庆。
她回信说好,脑子里其实已经开始幻想,在人挤人的天安门广场外,她和他并肩而行。人潮汹涌,可她眼中只看见他,一如初中时他刚到这个班级,一眼便能辨认的洁白少年。或许那时,她会鼓起勇气,握紧他的左手。
所以,怀着这样一丝信念,竟也支撑她度过了月考,期末考,一诊,二诊,高考,志愿填报。不管不顾将所有志愿都填到了北京,直到最后确认收到录取通知,她才真正如释重负,这么多年一直跟自己较劲,终于在此刻有了安放的地方。也终于是,可以自信地站在他面前,去兑现约定的时候。
说好会在那里等我的。我来了,你,还在吗?
但他没有如约出现。
他的高考成绩意外失利。没有过多的情绪夹杂,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并且,因为他父母的坚持,而直接填了一所国外的学校。他告诉她这一切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同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再也没有提起当初的北京之约。
“恭喜你去了你想去的地方。”他这么说着,语气平缓而客气。好像4年前,刚转校时他对待所有同学的态度,不失礼貌,却又隔着千万重的冷淡。她讪讪地挂掉电话,被巨大的失落感所笼罩。一直以来,她拼了命去奔跑,去追逐,现在抵达终点,却发现到最后也不过是泡影。从一开始,就只是自己上演的独角戏码。
这成为他们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通话。他的号码一直被她悉心保存在通讯录,却如同一座墓碑,只供在记忆中凭吊。她没好意思再继续追问他的情况,也许他们的故事,本就只存在于年少的短短半年,之后那些气若游丝的联系,只是在漫长而黑暗的高中生涯里,让彼此得以取暖的小小安慰吧,而抵达作为终点的高考,彼此也将寻觅各自的方向四散而飞。
但她始终感谢他,曾经路过她这平庸无奇的生命,让她第一次有了为一件事而拼尽全力的冲动,让她的青春岁月,因装下一个清俊的身影而变得厚重,让她得以从一个小小村镇破茧而出,一路向北去舒展她的羽翼。而这一切,就算是她自己的自作多情,也都是他所馈赠给她的,最为珍贵的礼物。
只是一起的约定终究是无法实现了啊。印象中那时清瘦的少年印象,隔了这么久,应该也有很大不同了吧,身型变得宽厚,声线变得低沉,脸庞轮廓凸显,渐渐蜕变为成年人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像过去一样穿着白色衬衫,讲到自己的私事时,会侧过头去,微微脸红。
最终的国庆60年阅兵,她也没有真的去天安门广场围观。学校礼堂开了电视转播,她早早起床占了前排的位置,一个人看完了全程。最后礼炮声响起,荧幕中传来欢欣振奋的背景音乐。她只是忽然想到他,想到那个未实现的约定,翻开手机,拨通了通讯录上他的号码,怀着不安而焦急的心等待接通,又一面忐忑地酝酿该说什么才好。
幸好,并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拨出去的号码,显示无法接通,对方已为空号。
她挂掉电话,侧身从礼堂角落的通道起身离去,而那近4年的时光,那些从来未得到回应的晚安,那些羞耻到无法言说的暗恋,那些在省城高中睡不着的夜晚,那些铺在课桌上密密麻麻的习题,都随着这通查无此人的电话,被尘封于过去,迎接她的,将是在这北方金黄色的秋天。她竟觉得有些感慨,鼻子发酸,禁不住掉下泪来。
再见,转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