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一次回到过去的地方,就总免不了用如今的双脚去丈量两个世界。如今的现实像是一个巨大的气球笼罩在小气球上,我试图走在曾经走过的操场的路线上,细细计算着步子,在那丈量的过程中,我便越加的确信在我过去未知的年岁里,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也曾这般绕着画出来的球场直线一步一步朝那边角落的厕所走去。
如今,我倒应当庆幸有这么一个地方,不曾被岁月的尘埃抹去,操场依旧是操场,陈旧的教学楼立在阳光里,记忆中光亮的琉璃瓦长满青苔,剥落的那些褐色像是老太太掉了稀松的牙,这个老太太始终大张嘴巴,向路过的每一个展示她的苍老。唯独那些树,小时候种下,如今依旧记得哪一片来自哪个年纪哪个班,只是笔挺苍劲的树尖早高过旗杆,落下一片绿油油的阴影供如我一般的孩子在林间嬉戏。
操场上每一个篮板前蹦蹦跳跳的孩子拍打篮球,扑通扑通声音相互交织,他们总是高兴,兴奋的喊声此起彼伏交替响动,每一个和每一个都能打闹在一起,影子交叠,乐此不疲。我坐在门外的砖堆上,透过收缩门栅栏的空隙小心窥探,我试图从那些每一个蹦跳的身体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但这却让我更加认识到我不是他们。
我不是那在阳光里奔跑的孩子,不是伸展着孩童姿态朝篮板投掷篮球的孩子,也不是那个在林间有玩伴相互追逐的孩子,我不是他们任何人,他们也不是任何一个我。我想到那时,我依旧是如今的模样,坐在某个角落看见热闹,便也就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我无法大声呼喊,无法奔跑,从那时,我便失去了属于人的鲜活。我只有将自己躲起来,从某个远远窗户的栏杆里,看见人,暗暗思忖着存在的一切。他们奔跑、跳跃、追逐。那些动作证明着每一个人的存在。而我总想让自己不存在。而那些静悄悄无人在旁的时间,我忘我地想着他人的世界,于是乎我便不存在了。
消失总是很难的一件事情。我们每个人就像一粒落在空洞气球里的细沙,只要有一丝动弹就会击打气球,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很多时候,我站在人群中,但也总被身边跳动的沙子推动、击打在气球皮上,清脆的声音从头顶响彻全身。那是最令我恐慌的时候。恰如我坐在这门口侧边的角落里,从里面出来的曾经的老师也总是看见我,跟我打招呼时,我才真的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站在操场里的小时候。我措手不及,慌忙起身,手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于是找了个自以为舒服的姿势,不知不觉将手别在身后,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我也就不得不慌乱改变姿势。当我坐下来,在脑海中回味刚才,我便无法自容了。我就坐在这阳光中,看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如此窘迫,这份窘迫在我想起时,便越加窘迫了。
人是不能总看自己的。就像那些笔挺尖锐的柳杉,当它低头看自己的生长时,它便无法再那般直挺了。当我知道这些,却也只能是我独自种到远处的空地里,当我身边没有同类时,我便站得直,也不去将自己的枝叶翻开与那旁人细细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