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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人们对从事国家分配工作的人员有着异常的尊敬，也把他们的工作称之为铁饭碗。如果哪家的小孩有了国家分配的工作编制，那就是天之骄子，上帝的宠儿，一辈子就再也不为吃穿发愁了，他们的人生也走上了顶峰，一家人在村里面也是倍有面子的。

伟就是这样，大学毕业后，由国家分配工作进了县里一家国营企业做文案。

伟虽然只是做文案工作，但毕竟是坐在办公室里拿笔杆子吃饭的，而且还是在县里的国营单位，跟那个时候地里的农民或者工厂里的工人相比，职位级别待遇又不知道高了多少个层次。在村里跟黄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一辈人看来，这无疑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好像伟在县里当大官一样。当伟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到家乡时，他看到爸妈脸上那幸福的泪花。

“伟啊，你能进入国营单位就等于有了一个铁饭碗了，以后的工作一定要努力啊！一定要为家里人争点光。”老父亲语重心长地跟他讲。

伟点点头，顶着一个国家编制那耀眼的光环，他心里也有种无比的骄傲。

小时候，伟的家里很穷，父母又年迈多病，为了他的学业，他的弟弟只上了初中就退学在家帮忙操劳家务了。伟很感谢父母的辛苦操劳，也知道自己一直是全家人殷切的期盼，现在更是全家人的骄傲，如果没有父母的含辛茹苦，那现在的伟又会是一个什么局面呢？在以后的工作中，他也一直没敢忘记老父亲那沧桑的容颜，也不得不以加倍的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为自己的前程职位努力打拼。

几年后，伟结婚生子，娶了同单位那个漂亮的女职员。十几年后，历经官场的摸爬滚打，伟也终于坐上了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潇洒惬意，幸福美满。

在对儿子的教育里，伟遗传下来父亲的那一套:学习好，工作好是他的教育目标。只是，儿子的命运似乎没有他好，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了国家分配，为了一份工作东奔西跑南上北下，可到最后仍是一身疲惫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中。儿子心情不好时，每天不是摔盘子瞪眼睛地大吵大闹就是唉声叹气自怨自艾地把自己锁在房里，谁也不见，或者是突发奇想地准备自己创业去做这个做那个等等。

看到儿子这样的境况，伟心里很是无奈。自己毕竟只是个小小的主任，儿子的问题对他来说，他那点能力也还小了点，在工作上帮不上什么忙，想助儿子创业自己又担心失败。对于在办公室里捧着铁饭碗坐了一辈子的伟来说，那种下海创业的风险太大了，稍不留意就会有被海浪卷走的危险。所以每天看着儿子牢骚不断有时也不由得想说两句，可不善争吵的他话还没到嘴边就被儿子给怼了回去，面红耳赤地跟儿子说上没几句就败下阵来，只能气呼呼地看着儿子扬长而去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下你以前的同学帮帮忙呢？”老婆心疼儿子，也帮着数落他，说道，“你不是有个同学在南方办了一个电子厂吗？好像效益还不错，能不能帮咱们孩子安排一份收入高干活轻松点的工作？好歹咱儿子也是个大学生啊！”

“你让我怎么去找他嘛！想当年他在读书时还什么都不如我呢！我拉得下这个面子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伟气鼓鼓地道。

“那到底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儿子的前途重要？”老婆也来气了，在厨房摔打着锅碗瓢盆，声音也高了好几倍，“面子面子！跟了你一辈子了，就知道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天还大！你的面子值多少钱？能当饭吃啊？如果不是你这清高的性情，到现在你还只是一个办公室主任吗？咱们家还是这样的情况吗？现在为了儿子的前途你这点面子也放不下吗？一辈子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你！……你！……”伟也想大声怒吼两声，可张张嘴又不知道该吵点什么，在笔下他可以洋洋洒洒写万文，可每次跟老婆吵架都是一败涂地，从没吵赢过。见老婆火力全开，想想说的也是事实，于是干脆偃旗息鼓，闭嘴不吭声了，一任老婆大发雷霆。

伟的那个大学同学叫强子，毕业后因对工作分配不是很满意，就停薪留职出去打工了。没想到十几年以后，强子在南方竟然还闯出了点名堂，不但在城里买起了房买起了车还办起了厂，养活了一大群人。想当年，同学的作业还要靠伟的帮忙才能完成呢，但现在却不同昔日了，真的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啊，伟想。

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在儿子的处处“叼难”还有老婆的火力轰炸下，伟最后不得不放下面子，拔通了强子的电话，如果是他自己的话，他宁愿自己去工地拿几千块钱的工资也不会去求人，何况还是自己的同班同学。毕竟是同窗哥们，强子倒也还念着旧情，什么都没有多讲，只是让伟有时间过去玩玩，先聚聚看看情况再说。

趁着单位十一小长假，伟订了张机票，来到了南方。

在决定去见到强子的时候，伟虽然做好了一些让自己受点打击的心里准备，可当他看到昔日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的强子一身西装革履，皮鞋雪亮，从那一辆宝马车里走出来的那一瞬，他心里还是“咕咚”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以前那种国营单位的荣耀似乎也远远地飘走了。

坐上强子的宝马，在他公司里兜了一圈，又参观了生产车间、厂部办公室、厂区花园，一路上伟干瞪着两眼，只能不停地说好！好！好！

“公司场地暂时是租的地盘，因为现在生产规模扩大，明年准备在南区购买块地皮，准备自己建，以后设想在那边成立一个工业园，到时候看看怎样了。”强子说。

伟静静地听着，咂咂嘴接不上话，创建工业园，没有个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能办下来么？他不敢去想象强子到底有多少钱。没来南方时只是想象下强子的现状，可当想象跟现实有着天壤之别时，他心里的落差已成为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一趟是不是来错了。

参观完毕，最后吃饭是在一家叫“故园居”的酒楼里吃的。强子说，这“故园居”也算这里比较有名气的酒楼了，尤其这里的招牌菜“醉鹅”烧得很有家乡味也挺实惠。伟偷偷看了一眼菜单价格，就“醉鹅”这一道菜就188，再加上其他几道小菜，这一桌下来不要个五六百应该回不去。心里面不禁咋舌头，不敢说什么。

毕竟是做生意的，强子的业务很忙，一顿饭下来，电话就接了七八个，搞得伟替儿子求工作的事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半天才说清楚。不过，毕竟是老同学，也不好太过于驳他的面子，强子只是讲了讲现在企业的难处，也介绍了工厂现在的行情，最后说，“你让侄子先过来公司面试下吧，我也看看侄子适合什么岗位，试用期都是两个月，两个月后转正，薪资我会给他按最高标准核算，转正以后薪资也会按最高标准加，反正侄子到了我这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照顾他，这点你尽管放心。只是现在是经济时代，外面赚钱的机遇很多但风险也大，我还是希望他先在我这里好好发展，锻炼一下自己，后面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下。”

听着老同学的侃侃而谈，伟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人家说的也是事实，他无从辩驳。不过好歹儿子的工作算是有着落了，饭碗有了，伟心里那颗石头也勉强落了地。

一顿饭吃完，伟抢先准备买单，强子也没有跟他争执，继续在电话里聊着业务。

可当伟看到老乡浩子那胖胖的身影从后堂走出来时，伟高扬在空中的手久久没有落下，服务员那一声“老板好！”更是把他给震得晕头转向，“老板？这家酒楼是浩子的吗？”一时间，他有点怔住，这个冲击力对他来说太大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说啥了。

浩子，曾经是他儿时的玩伴啊！想当年伟风风光光地成为村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大学生时，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的浩子只能委委屈屈地南下了。想当年伟骄傲十足地成为村里第一个在国营单位上班的人时，浩子还在南方为了一份工作四处奔走。伟还记得当年村民们总爱拿他做为教育孩子的榜样，并对标那时浩子无可奈何的样子。没想到二十多年不见，浩子成了大酒楼的老板，而他，却还在为了儿子的工作求神拜佛四处奔波。

最后的饭钱是浩子免单的。几个人也兴奋地拥抱谈笑，举杯畅饮，可伟自己心里要多苦涩就有多苦涩，脸上的笑容说多勉强就有多勉强。他心里沉沉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出浩子的酒楼的。看看昔日同学的宝马、公司，看看儿时玩伴的酒楼，伟突然间感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曾以为自己当初端上了一个稳稳当当的铁饭碗，足可以傲骄一辈子，炫耀一辈子，灿烂一辈子，没想到多年以后却被现实打击得一地粉碎。

走出浩子的酒楼，伟看着强子的宝马一溜烟开出了街道。站在路口，又回头望了一眼浩子那酒楼金碧辉煌的招牌，心里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那里，闷得他透不过气来。傍晚的晚霞映红了他满是酒精的脸色，也让他对自己的生活做了一个梳理:想起多年前，也有单位同事邀伟一起下海创业，可习惯了朝九晚五的他哪有那份胆量放下这舒适的工作去冲锋破浪呢？偶尔萌生的一点苗头转眼也被父母的眼神，生活的压力所掐灭，他最多也只能在心里幻想一下，激起一点点浪花的碎末。如果当初他也选择了下海，那现在又会怎么样呢？以他的聪明才智会比别人干得差吗？只是，人生许多事情没有如果，没有假设，现在的他也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拿着点基本工资饿不死也撑不饱，为了儿子的工作还要放下面子东奔西跑地求神拜佛。

掏出手机，伟给儿子发了条短信：孩子，人家可以给你一个饭碗，但这个饭碗也可以磨掉了你心底的志气，只有你自己的勤奋努力才是你最好的饭碗。以前爸爸所谓的铁饭碗是你爷爷的骄傲，但今后你的创业也会是爸爸的骄傲。记住，别人给的碗只是快餐盒，自己闯出来的人生才是真正的铁饭碗。路是人走出来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爸爸可以做你的后盾，但更希望你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  2023.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