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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仙之道,按理说与凡人求学作工的门径大不相同,相传仙师道法无外乎呼风唤雨、书符念咒起死回生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又或者是名山之巅清溪之上朝煮石夕生玉,有个上山砍柴的穷汉樵夫偶然撞见还得了玉璧三双玉环五对售价千金尽享齐人之福,再不济步罡踏斗、捉妖役鬼保家宅平安也算有个糊口的营生。
我背着淳于一门上上下下二百三十多口的反对不辞千难万苦来北邙山求仙问道,可师尊云牙子压根没提过和仙术道法有关的一星半点言语,只虎着眼盯着我们七个徒儿轮流煮白粥——一日三餐都是雷打不动的白粥,煮粥大伙倒不觉得疲乏,痛苦的是一日三餐顿顿吃粥,后来云牙真人实在拗不过我们埋怨了才从床榻的藤箧里摸出一卷书简横七竖八的《道德经》来教我们吟咏诵读。煮粥的水由三瓢减为两瓢用了两年,两瓢少到一瓢只用了三个月零两天,同来的七仙童就只剩我淳于叔通、虞广成和陆嫣三个。我们仨不是不想走,而是年幼上山找不到下山的路,不过最怕的还是那条看门大白狗呲牙咧嘴的样子。出走的师兄们早就没有成仙的奢望了,出走是气不过云牙真人连讲授《道德经》都是翻到哪章教哪章,还动不动逃课下山访亲会友,真没见过如此大条不靠谱的师傅。
不过每次我们背地里埋怨云牙子他好似都能察觉到,他不愠亦不怒,只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祖师长生子得道成仙的老黄历,希望能潜移默化地软化我们的消极想法。相传祖师爷爷生于南阳阴氏——一个曾孕育出光烈皇后、孝和阴后两位贤淑敏慧佳人的名门望族,祖师爷爷食有龙肝凤髓、衣自绫罗绸缎、行是驷马高车、身旁环绕着成群娇妻美妾,莺歌燕语真可谓尽享齐人之福。可一旦听闻马鸣生在武当传道他便抛开身家放下身段甘心入山充作仆役,尽心侍奉马鸣生太祖师,一晃就是二十八年,劈柴、割草、喂驴、烧饭,一同入山的十一名道童不堪重负后这所有的杂役全由他一人包揽了,我们只做煮粥一件琐事实在算不得什么,更可恨的我们还抱怨不迭,实在令师尊匪夷所思。
“师尊,是不是我们真的很没用?我煮的粥不是夹生就是成了锅巴?”陆嫣懦懦道,眼圈红红的,比起刚上山的时候她已经坚强多了,起码想家的情感没有肆无忌惮来个大爆发。
“学道之人永远也不能让内心被七情六欲所左右,嫣儿,你年未及笄能做到此点已是非同小可了,为师而立之年还没到你这修为呢!”云牙子气定神闲般执起那把掉了毛的拂尘轻轻拂动,给人一种超凡脱俗之态,可柴火堆里的浓烟呛地他咳咳不止,人间的烟火终究还是拂不去啊。
“师尊,可为什么世人都传长生子祖师煮土为金化铅为银的仙法神方?您老要是肯传我等两招也省了咱总当衣衫换米了。”我们的皮裘早已当掉,仅有的一身道袍也千疮百孔了,今年的冬天真不晓得如何度过,好在快要入春不虞衣不蔽体有碍观瞻了。
“煮黄土为金之事纯属谣传,绝无仅有,长生子青城山升仙后最玄妙之事便是朝游五岳暮至瑶池,体仰天地造物之美。”云牙子次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一谈到具体问题便避而不谈。
“都说祖师在瑶池蟠桃会上偷吃了西王母的蟠桃,后被天帝贬成了地仙,这才有机会向师尊传道的。”对云牙子信奉笃定、寡言少语的虞广成也按捺不住了,他们会稽虞家簪缨望族也对他失望了,据说老爷子放话下个月就切断他的供给。
“什么西王母东王公的,天界根本就没有这些劳什子,这都是凡夫俗子自行捏造的。”云牙子被我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话惹得没有兴致,遂啪啪打起火石。
火石迸出的点点火星引燃了柴火,瓦罐盖儿被冒起的热汽儿顶地砰砰响。云牙子的腿不再抖动了,陆嫣冻得煞白的脸蛋也被火烤得通红。人总要吃饭,虽然粥是稀了点,我却稀溜溜地嘬吮出御厨鹿肉羹的美味,可回头一看大白狗已经把一罐粥吃了半罐,这条死狗真惹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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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渐已对云牙子传仙法的希望冷却成了奢望,继而冰冻到了绝望的境地。这绝望同墙壁的蚊子血一样醒目、刺眼、一目了然,与师尊对我们不成器的评价成了定论后的叹息交织在一起,虽然这叹息偶一为之夹杂在我们的酣睡中才发出,可易失眠的我终有一天察觉到了。我想逃离这绝望的境地,如同迫切逃离篝火旁恶狼之眼放出啃噬骨肉的幽幽绿光。
梦中祖师长生子着件漏风破洞的道袍,扪虱清谈洒脱倜傥,众人交口称赞,虽然那清谈的言辞我一个字也没听清,不过转脸却同闲汉一般哔哔啵啵将虱子送进嘴里恨恨咬着,哪里有一丝道门的玄妙神秘;忽而他如一只孵蛋鸡般气定神闲地守着丹鼎里经久不息的火苗,扑簌簌的雪粘满了他的须发,而他却似雪雕般在我的记忆里定格;忽而他又剪云裁霞制出五彩羽衣,披上身的他转而化为神鸟振翅展翼飞入三十三重天,不在人间留下一星半点的传说。
“那天界到底是什么模样呢?”清早醒来头一个钻出被褥的陆嫣好奇道,经过一宿天人交战的她还是想找到答案,可世间万事万物怎会事事都有答案,尤其是当别人不想告知答案的时候。
“天界定是金碧辉煌,处处奇花奇草了,我昨夜还梦到祖师长生子携我游览仙界呢!”我也明白梦境不能等同现实,可既然人人如此口口相传定然不是空穴来风。
“淳于叔通,天界什么也没有,只有空空如也,如同山上的无底洞一般充满着未知和危险!”云牙子面色哀戚凝重,“只有去的人,没有回来的人,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你们要信我,平平淡淡不去想这些最好。”
云牙子眼中布满血丝,如一头猛兽般紧紧攥着我的手,好似我们就快要被巨兽吞食一般。
“师尊,我倒是信你,可我们毕竟年已弱冠,不能总跟着您耗在这荒山中孤独到老,毕竟我们还要过正常人的生活,不可能永远这么无欲无求过一辈子,世上的人有太多的欲望和无奈,我们也难逃此劫,我们只不过想做一个普通人。”是啊,除了煮半生不熟的粥和念似是而非的《道德经》残章我在这北邙山可以说虚度光阴、百无一用。不是我不想有用,而是顾虑下山之后很难适应正常的生存法则。
“师尊,家父来信要我回去,他给我找了个婆家,得学几天女红,不然别人以为我不是女儿家呢!”陆嫣舀水哗啦倒入瓦罐,又从快见底儿的米坛子里刮了刮,估摸这顿粥也只够我们吃一顿了,我们明天的口粮还没有着落呢,只能走回头路了。
“走吧,为师不会再强求你们了,或去或留都是你们的自由。”云牙子颓然落寞,如同一个无人提线的皮影偶人般散了架,精神萎顿、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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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茅屋、装箱笼、扎包袱,我们个个听到师尊松口如蒙大赦,兴高采烈地准备好了下山的行头。没想到雄心壮志的来,黯然伤神的去,世上的事这般收场的实在太多太多。
我们可以走,可留下师尊一人孤零零住山上以后谁给他煮粥,毕竟他教了我们这么多年,师徒一场还是有一丝不舍。
“明日就要下山,我提议给师尊打理打理屋子,也算尽了我们做徒儿的一份孝心。”陆嫣真情流露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人非草木,我冬日里风寒易咳师尊多少个夜里打扇煎药、嘘寒问暖,自从听了镇上神医小扁鹊说麻雀血煲汤的偏方能根治这病他几乎为我打光了山上的麻雀,疲惫不堪眼带红血丝的他还耐心来教我打弹弓。
趁着师尊去山涧采药的当口我们替他扫了屋子,理了理床铺,虽然我们没打理到一尘不染的地步,但也是一份心意。临走时我们仨都不想迈开脚出门,可谁也找不到一个留下的借口。
淅沥沥的春雨飘进了茅屋,接着轰轰雷声滚滚而来,雨迅捷而猛烈,我们仨只能留在茅屋里避雨。
“叔通,雨这么大,我们回不去了!”虞广成貌似怅然若失,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估摸这雨还要下一个通宵,我们只能明日回去了!”我无聊赖地回答,看着外面的雨怔怔发呆。
“广成,给我说说长生子给你托梦的事儿好吗?祖师爷爷可从来没给我托过梦,我只会梦到门口的大白狗追我,不停地追,可我总也跑不掉,一转脸又变成了一条虎头蛇身的怪物,很长很长的身子,爬来爬去也也看不到它的尾巴。”陆嫣缠弄着发梢,一双莹莹玉足踢打着席子。
“在我的梦里长生子祖师拂尘一甩,铜镜化为九把绝世青铜宝剑,不像干将莫邪那般需要跳进熔炉以命相殉才能铸出名剑,反正是极为洒脱的,九把宝剑又能合为铜镜,铜镜一照妖魔鬼怪全死光。九把宝剑分别由他的九个徒儿到各大名山开宗立派,最后都成了御剑而行的剑仙,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易如反掌。”虞广成编派神仙鬼怪的故事最在行了,我听地都不困了。
汪汪,吱呀——门被推开了,云牙子踉踉跄跄进了屋,“丹成了,仙丹炼成了,哈哈哈,徒儿们,我们就要成仙了!”
“师尊,我都没见你用过丹炉,哪里炼来的仙丹?”陆嫣满脸写满不解两个字。
“此丹乃内丹,不需丹炉、五石散等外物。”平地都能绊倒的云牙子却神秘兮兮道。
“可师尊你不担心我们到了天界回不到凡尘俗世了么?”虞广成心里疑窦丛生。
“那是你们师尊飞升的境界,为师如今终于突破了,古往今来、宇宙洪荒可任我遨游,刹那可来,倏忽便回,哈哈哈哈!”云牙子狂笑不已,准确来讲他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看着师尊神神叨叨的样子我们心里都跟敲鼓一样,难不成道没学成还要伺候疯了的云牙子一辈子,还得给他养老送终!
“师尊,师尊,师娘回来了!”我暴喝一声,师娘是他的死穴。
云牙子立马停止了笑,可转而拉着陆嫣嚎啕大哭:“小倩,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我不能没有你啊!”
看来师娘不止是师尊的死穴,也是他的止笑穴、哭穴、鼻涕穴,不提倒还好,提了便是个死结。当年自从师尊甘心追随长生子修道后师娘倩姑就离他而去不知所踪,云牙子寻遍名山大川后心灰意冷,郁郁寡欢,这么多年大家对师娘都是讳莫如深,生怕触碰到师尊的疮疤。
“师尊,您醒醒吧,我可怎么办啊!”陆嫣抽出一方锦帕揩去了云牙子老脸上的泪痕,自己反倒两行清泪止不住了,真是你方哭罢我上场。
“小倩,这是我今日才炼出的仙丹,你一粒、我一粒,大白和七个徒儿都有份!”云牙子摸出白瓷瓶给陆嫣和自己各拈了一粒红酸枣塞手心里,冲着他摇尾巴的大白狗的黑陶盆也放了一粒,我和虞广成也没少,师尊深色痴迷,涎水都滴成线了,看来疯的没救了,“来来来,一人一颗吃完就成仙,一人得道鸡犬都升天喽,升天就升仙喽!”
“师尊,这哪里是仙丹,明明是野酸枣啊,您老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糊涂啊!”我欲哭无泪,师尊要是疯了魔怔了我们下山的路引都拿不到了。
大白狗吧唧吧唧涎水滴答长舌一卷噗通倒地还口吐白沫,呜呜咽咽地嗷叫着,声如细蚊,遂至无声。
这哪里是野酸枣,简直是害人性命的铅汞外丹,我抢过云牙子怀里的白瓷瓶,全倒在咕嘟嘟冒泡的粥罐子里,用银针验过后却无丝毫毒物应有的颜色。
师尊忽而深色如常,笑盈盈道:“广成、叔通、嫣儿,这是仙丹,你们已经通过我的考验了。大白只是飞升,你们要是不愿成仙为师我可等不及了!”
说完云牙子吞下一枚红酸枣也倒地不醒,脸上却带着一抹笑意,那笑中透露着神秘和安详。
“师尊,徒儿我也要去九泉之下孝敬您老人家。”虞广成嗑了自己手上的那枚红酸枣,也倒地不醒。
变起仓促,悲痛欲绝,想不到明智睿达的师尊居然吞药而死。虞广成的尸身被家人接走入了祖坟,云牙子锯木制棺、挖土造坟的事儿只能我和陆嫣两双手来完成了。收拾完后我们便下山还了俗,从此再也不过问求仙问道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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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和广成师弟的三周年忌日快要到了,是时候得为他们准备些冥器纸钱祭拜一番了,毕竟大家师徒一场。走过耳房我却听得下人们嘀嘀咕咕在乱嚼舌根子,肯定又是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不过往日嘀咕声可没这么小。
狐疑之下我传管家来福问过才晓得会稽虞家上月好不容易寻来一具八字契合的早夭女尸,请了法师道童、阴阳先生张罗了一场大法事为虞广成办冥婚。扒了坟,起了棺,棺中空无一人,可棺内值钱的蜀锦服饰、金玉葬器却一应俱全,没有一丝动过的迹象,就连绑腿的带子都扎地死紧,解都解不开,虞广成的尸体好似金蝉脱壳般不翼而飞。若说是摸金行当的惯犯下手不会对财货一点都不眼馋,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作别了京都的繁华,重新登上了北邙山,放眼远望闲花野草风中萧瑟,谁也不晓得到何处追寻故人行迹。师尊云牙子的坟头松柏森森,诉说着往昔的师徒情深。火苗吞噬纸钱,红光映照着泪痕满面的我,我和来福一日一夜行路后都倦意上了面庞,不住的眨巴着眼儿。
“少爷,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吧!”来福沉重地摆着致祭的果品,还担心我伤心过度无法下山。
“来福,云牙子是我今生第一个师傅,虽然他故去了,我时常梦到他叮嘱教导我,跟在的时候一样慈祥。人人都想成仙求长生,可没成想仙未求到人却先没了,而且还搭上一个广成师弟。”我用柴禾漫不经心地划拉着瓦盆里所剩不多的纸钱。
“少爷,该歇下了,明日还要动身奔会稽祭奠广成少爷呢!”来福已拾掇好了我以前求道住的茅屋,又把下榻的卧具从马车里搬了下来。
朦胧中我入了梦,朦胧中好似有人轻唤我的名字,却又好似梦里一样模糊。天边泛了星星点点蒹葭白的光景我听得柴门吱呀一声,滴啦啦解手的声响传到了耳中,来福跌跌撞撞如山一般闯了进来。
“不好了少爷,祭奠的果品都被吃光了!”来福总大惊小怪的,一点都不晓得克制。
“山里猿猴喜吃果品,不要总这么一惊一乍的,生生扰了我的清梦。”我不耐烦地裹起锦被翻身接着睡。
“肯定是人吃的,猿猴哪会把果核摆了个八卦形!”来福斩钉截铁道。
“什么?八卦的形状?”我一骨碌起身,往云牙子坟头跑去。
八八六十四颗果核齐齐的摆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八卦,或许是哪个恶作剧的路人半夜三更爱捉弄人,但是此地深山之中荒无人烟谁会来这里捉弄人呢?正疑惑间,一个活物嗖嗖跑来,如白狐一般迅捷,近了我才看清是一只狗,一只白色的狗。大白,是大白,大白活过来了——或者说它根本没有死。
大白嘴里叼了一封信笺,上书“爱徒淳于叔通台启”,字是云牙子的手笔。拆信看过我才晓得原来果真三年前云牙子他们没有死,只不过四十九日后飞上了仙界,居洞天福地、寒暑不侵,逍遥自在游四海八荒。师尊啊师尊,你成仙宁愿带一只狗不愿意徒弟我跟随,又这么耍了一个花枪把我和陆嫣全蒙在鼓里。
不过,即便让我重新选择我也不会成仙,因为陆嫣现在已是淳于夫人了。神仙也好,凡人也罢,在有情人眼里便胜过仙境福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