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那些已然逝去的日子里，有些场景和人事是如此相似，却又如草灰蛇线，伏脉千里，直到走过长长的一段岁月，回首向来处，才明白它们实是一脉相承。

昨日，正午，骑车匆忙穿行于街道，偶一侧脸，竟看见街对面一户人家围墙里的枇杷树，结满了黄灿灿的果实。

阳光娇艳得有点灼人，那一簇簇枇杷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隐约的成熟的红色。“哦，枇杷！”我诧异。

这条街，我住了5年，走了无数遍，从没发现沿街两排灰暗的楼房的空隙处，某户人家的那棵枇杷树。

“枇杷又熟了。”我想着。没有时间停留，依旧赶路。

枇杷，那寂寞的枇杷，一直在我心里。尽管不说，但从没忘记。

我幼小时，枇杷树是乡间孩童注目的中心，也是大人常行注目礼的对象。

外婆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枇杷树。

每当到了枇杷结果时，我们一班小孩子就常在树下仰望，心里思忖着：那颗果儿真大，我要看着它长大，等它熟了就摘下来吃了。几乎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看中的最大最满意的果儿。大家在树下言笑宴宴，满心里期待着自己的果儿成熟。有时，说话间，嘴巴里都会不自觉地冒出酸水。

外婆总对着我们说：“别天天看，看多了，它就不长了。”我们就忍住想看的心思，尽量不多看。

舅舅说：“别老是看，看多了，它们就落了。”我们怕它落了，就不看。

外公偶尔对我们说：“要等熟了吃，才甜。青的，吃了酸掉牙。”我们当然想吃甜的，耐心等它熟。

印象中，它们就没熟过，似乎也长不大，而且在偷偷地落。

隔几天，想看看自己那颗果儿长得多大了，可是，总是再也找不到那颗大果儿。再看树上的青果儿，似乎也少了很多，那些大果儿不知到哪里去了。

白白盼了一个初夏，有两年，竟一颗枇杷也没尝到。

幼时多单纯啊，心里只疑惑，难道它们真的是被我们看掉了，看落了吗？想着想着，自己竟然觉得不好意思。

等我们终于明白，它们都是入了别人的眼，暗中进了别人的肚时，我们已经长大了一些，对枇杷不再像从前那么关注了。

后来，家里屋后也种了两棵枇杷树，但不怎么结果，也许是水土不服吧。

我们也从不在意它结不结果，吃枇杷的欲望可能在以前长久的期待中因屡次落空而被消磨掉了吧？

倒是妈妈很在意这两棵枇杷树。它们成了妈妈治疗咳嗽的良方。

我们若是受寒咳嗽，妈妈就会摘下一把枇杷树叶子，煮水熬汁，加上红糖，给我们喝。一开始，我们是不相信妈妈这个方子的，但事实却证明此法疗效显著。后来，了解了枇杷的药用功能后，确信这个偏方是遵循药理的。

妈妈每年都会给这两棵枇杷树施肥，在她心里，这是宝物呢。

有一年冬天，在草木萧条的灰暗背景里，我忽然发现，整个世界只有这两棵枇杷树亭亭玉立，片片叶子浓绿而肥厚，在凛冽的寒风中，敦厚从容，给人一种踏实的安稳。

想到世人大多赞颂青松、绿竹、寒梅的凌霜傲雪，又有几人注意过寒冬里温润如玉的枇杷？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见”枇杷树，它成了我心中的风景。

高三那年，学习归有光的散文《项脊轩志》。读文时，感受到归家家道中落，人事变迁的沧桑，心中不免戚戚。及至读到文末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不禁悲恸泪下。

那棵枇杷树，归妻手植之时，该是期待它绿荫如盖子离离的吧？何曾想过她种下的竟是一棵悲伤的相思树，空留下一树寂寞的深情！

许是生性敏感，易伤怀，当时脑海里曾蹦出过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心中暗想，苏词直抒胸臆不及归有光的枇杷含蓄蕴藉也！

树在人亡，情同树长，恨随树深，项脊轩前那一棵寂寞深情的枇杷树永远地种在我心里。

此后几年，生活进入了一个喧闹的周期，我再也没有机会好好看过枇杷树。

直到某一年，在苏州拙政园游玩，正午时分，逛到枇杷园，见月洞门上“枇杷园”三个大字遭风雨侵蚀，已然模糊，内心顿时一凛，大概想到枇杷园果然是寂寞的吧？进园内，见枇杷树葱茏茂盛，浓荫匝地，竟有一股寒凉之气扑面。刚从阳光下人群熙攘之处来到这里，我颇有点不习惯，遂匆匆逃离。

那时，我怕。怕寂寞，怕伤悲，怕勾起天性中对世事的悲凉之感。只有远离它们，方能笑着，坚持着，保持战斗者的姿态。

我以另一种姿态在世间生活，忙碌且充实，渐渐淡忘了心中那寂寞的枇杷树。

十多年后的一个初夏傍晚，我从母亲家忙完农活后回家。途中，见一人家院门紧闭，院里的枇杷树结满了金黄的果实。那果实早已熟透，却无人采摘，地上落果一层，有的都烂了。想必这家主人并不在家居住，可惜了这一树枇杷。

跟我们小时候人人都惦念着枇杷的情形相比，现在的枇杷真是够寂寞的了。当时我心里这样想着。

一念而已，我并不为它伤怀了。经历了许多世事，已明白万事万物自有归宿安排，何必执念于斯，徒增烦恼？

这几年，忙忙碌碌中几乎忘记了自己。偶尔闲下来，整理心情，收拾河山，发现一路走下来，自己的心境竟然阔大了不少，褪去了一些锐气，多了一些圆融，越来越能接受自己和理解别人了。

就像今天在不经意间看见了久违的枇杷树，硕果累累。除了诧异，也有些欣喜，犹逢故人。

枇杷，枇杷，你依旧深情不负我。在时光每一个转角处，你都会出现在我面前，像一个温润的老友，提点我面对真实的世界，感知真实的自己。

不知不觉中，我和你都摇落了一身的寂寞清愁。

待他年，若再遇，你定会见到一个更淳真的我，“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 我想，那是你和我都该有的样子。

2017 .5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