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理智德性论：不要放弃战斗，而是要进行韧的战斗

上一回我们说的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眼中的所谓真理的问题。我们知道他说的真理可不是我们所说的真理，他说的真理是一定要兑现为效果的，否则就是不真。

当然了效果这个东西是非常非常难达到的，你以为能达到这个效果，结果效果却不好，所以你要把握这种的真理就需要一些很复杂的心理素质了。

1、有能力利用资源，都算是靠自己

马基雅维利对于素质是有一个界定的，他用的意大利词是virtù，virtù这个词很难翻译，我把它翻译成德性也是非常勉强。实际上virtù来自于拉丁文virtus，后者是对应于英文当中的virtue，中文里面一般是把virtue翻译成德性的，所以我也把virtù翻译成德性了。

但是如果要讲到德性的话，这词往往是在传统伦理学的意义上说的，而马基雅维利的伦理学又与传统伦理学不一样，所以他即使用到了德性virtù这个词也是有很强的个人特色的，这是我们需要注意的。

从词源的角度上来看，拉丁文里面virtus里面的vir是男人的意思，所以马基雅维利马这里所说的virtus或者virtù多多少少有男子气的意味。

男子气的本质规定是啥呢？这里有一个本质性的规定，并不一定是和男人有关的，也就是说你得依靠自己，不能依赖别人，要靠自己来打江山。

这句话听上去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有时候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说，你不要靠别人，要靠自己。要靠自己这句话在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意思有可能是相反的，我们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我们就举个例子，如果有一个女生靠自己的魅力上位，这算不算靠自己？一个富二代靠着拼爹，靠着爹所积攒的人脉在商场获得成功，这算不算靠自己？我相信大家本能的反应是这都不算，但是马基雅维利主义的答案将再一次让大家吃一惊，他想说的是上面的例子都算靠自己。

你看马基雅维利主义是不是时时刻刻都在颠覆大家的三观？为什么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会认为上面所说的这些案例都算是靠自己呢？我们就来制造一个虚拟的对话，来看看我们一般人的观点是和马基雅维利主义的观点如何彼此纠纷的。

这里我们就以我在番外里面讲过的一部电视剧《流金岁月》为话题来展开讨论。假设马基雅维利也看过《流金岁月》了，小张则是一个三观很正的青年，所以下面的讨论就在小张与小马之间展开。

小张说：“《流金岁月》里的朱锁锁靠着自己长得漂亮，有点魅力，就老想嫁个金龟婿，一步登天。这不对，女孩子得靠自己，所有人都得靠自己。”

小马说了：“你错了吧？朱锁锁就是一个靠着自己的能力往上攀爬的优秀女生。你刚才说她靠自己的魅力往上爬，我就问你一句话，她的魅力难道不是她的一部分吗？她为什么不能够靠着她的魅力往上爬呢？”

小张就说了：“但你看蒋南孙，蒋南孙基本上就是靠自己的努力学习获得地位的，她才是靠自己，你看她长得很漂亮，也不是很靠自己长得漂亮来吃饭的。”

小马就说了：“你说得不对，蒋南孙在建筑艺术上的确有天赋，但这个天赋也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正如朱锁锁的魅力也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所以蒋南孙靠自己的艺术天赋和学术天赋，朱锁锁靠自己的颜值天赋，她们都是具有马基雅维利德性意义上的好女孩，你可不能够玩弄双重标准。”

小张说：“不对，颜值是老天给的，不需要朱锁锁努力，而努力学习是后天的，所以蒋南孙与朱锁锁不同，我们还是要站在蒋南孙一边，反对朱锁锁这样的 。”

小马听了说：“不对，谁说美丽是纯然先天的？美丽难道不需要后天的调养与打扮吗？难道不需要后天的气质的加持吗？所以这不是纯先天的。同时学习的能力也不是纯后天的，它有先天的智力因素。所以我还是认为靠学习与靠魅力的女生一样出色。”

好，这个对话已经说完了。小马的推论可以自然地延伸到拼爹、拼人脉的问题上，你有能力利用这些资源，这就是你的资源，就像你可以利用你的身体资源一样。记住再说一遍，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只关注效果，赢了才是最重要的。

由此我们也就可以知道了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所说的靠自己他说的是什么。

第一，是要靠自己的脑袋想清楚这些问题：哪些资源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形体条件是自己的吗？你的技能已经学会了吗？你的实体财富、你的银行卡上有这些钱吗？你的人际关系，这些朋友是酒肉关系还是真正能顶用的呢？

哪些则是不可掌控的？是不是你长成这样就不要指望能靠形体吃饭了？你的技能就这样一点，那些技能你是掌握不了的？财富（上）未来的财富不是财富，人际关系（上）点头之交算不上至交，也许用不上。

第二步，也就是在你的脑袋想清楚了这些问题之后，你就不要纠结于你所不能够掌握的资源了，先把你能够掌握的资源利用好，扩大你的战果。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马基雅维利所说的靠自己这三个字所指的范围要远远大于通常我们的理解，但是他很清楚，有一些资源的确是你自己控制不住的，这些资源来了就是好运，走了就是厄运，你是不知道你的好运是不是会马上溜走或者厄运是不是马上会来敲门的。

面对不可知的命运，强者和弱者之间的区别是啥呢？在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看来，弱者就是那些求上帝、求菩萨，花钱去消灾的笨蛋，这些人都是笨蛋。而强者是要想办法为未来可能出现的厄运进行未雨绸缪，进行各种各样周全的准备。

2、会认怂的强者：居安思危，不迷恋和平

请注意，马基雅维利所说的强者又和我们平常所说的强者是不一样了，平常我们所说的强者是什么呢？如果命运找你的麻烦，你就要像约翰·克利斯朵夫一样，紧紧地扼住命运的喉咙，和它做英勇的斗争，绝对不能够对厄运说一句认怂。

但这不是马基雅维利的意思，马基雅维利觉得这种思想很肤浅，强者的计划将包括认怂。认怂本身根本没有问题。唐太宗在白马之门的时候向进犯长安的突厥人认怂了，因为当时能够调到长安来勤王的部队还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他没有资源来保卫长安。

但在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看来，唐太宗做得非常对，既然我打不过你，资源不够，那我就暂时认怂，送你礼物、送你金银财宝、送你美女，等我资源变多了，我再反过来弄死你。这有错吗？

当然认怂也是要条件的，你必须要算到认怂有用才能认怂，并且要为认怂这件事进行合理化的包装，否则就是白白丢面子，这就是马基雅维利要讲的。

也就是说如果出现厄运的话，适当的妥协和避让也必须成为你定义的计划的一部分，但是千万不要惊慌失措，因为你已经事先想到了这些可能性了。而要有这种思维能力，你就必须时刻居安思危，对自己的长处与短处进行反省，对可能出现的各种危局进行纸面（上）的推演。

在这个问题上，德性培养的最大的敌人就是倦怠，就是各种的小确幸心态，就是对于和平的迷恋。我怀疑马基雅维利大概率会嘲笑那些没事在朋友圈晒猫星人与美食的人，觉得这些人平时从来不进行思维训练，所以在巨大的变乱面前是毫无缚鸡之力的。他是主张我们即使是生活在和平时期，也去看看马基雅维利的书，《佛罗伦萨史》《论李维》，或者去看看罗马的历史，然后来长一些知识，看看三国也不错。

我下面就要举一个中国文化里面的例子了，曹操的优秀谋士荀彧的早年经历可以为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对于危险的这种敏感性作一个很好的注解。

公元189年的时候，荀彧被举为孝廉，当上了守宫县的县令，然后他又被朝廷迁到了亢父县，让他去做亢父县的县令。不过他好像不想做官了，为什么呢？他发现现在天下大乱，做官不是个好的选择。

董卓乱政以后，荀彧认为他的家乡颍川必然会成为四战之地，若兵祸兴起，则必然生灵涂炭。所以他就劝乡人和他转走他方，以避战火。但是很多人还是留恋故土，不愿搬走，荀彧只能够把他自己的宗族和他特别要好的朋友迁往遥远的冀州，投靠那里的军阀韩馥。然后颍川果然受到兵祸之苦，他的很多乡亲都已经死了。荀彧则显然活的比他们长得多了，然后成就了一番功业。

为什么呢？因为荀彧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他天天在大脑里面操演天下大乱的局面，居安思危，所以在碰到危险的时候他能感知到危险，他能够比他的那些小确幸的同乡活得更长。

3、利用好自身资源，扬长避短

讲到这一步，我想和大家讨论几个引申问题，来深化我们对于马基雅维利所说的德性的了解。

第一个问题是，德性要求我们对自己的资源进行盘点和反省。

如果我们的盘点结果是的确我们有很多的短板，这该怎么办？是不是一定就要补齐所有的短板呢？

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的一个观点，未必会说你一定要补齐自己的短板，因为你还要算算另外一个问题，你补得齐自己的短板吗？你补得齐就补，但补不齐的话你就别补了，因为会补死你的，人生苦短，你不可能样样都强。

那该怎么办？不要担心，你要设法把你的短板变成长板或至少回避这个短板。我们来举个例子，我们都知道一个很优秀的华人脱口秀演员黄西先生，现在在美国和中国两边都挺红。我看了一下他的履历，他本来是跑到美国去学生物的，但是他学生物了以后就发现，生物方面牛掰的人物实在太多了，他有可能是不可能成为像颜宁这样的大科学家了。

那咋办呢？（他）就很郁闷了。但是他突然发现，他在生物系的研究生里面好像是最喜欢唠嗑的，而且他还用英文唠嗑，语言才能不错，所以他是生物学里面最会说段子的。

于是他就不搞生物了，改说段子了，于是他也就回避了自己生物学才能未必非常拔尖这样一个短板。他发现这个短板补不齐，那我就回避它，对不对？逃跑可耻，但有用。

但是你要用英文说段子，你的英文就要和当地人的英文比了，这怎么比得过呀？一个中国人你再努力，你说的英文仍然会和当地人的英文有这么一点距离，因为你不是土生土长。

不要紧，我就把短板变成我的长板，怎么说呢？我就利用我的移民身份，用文化差异所造成的效率获得成功，把弱点变成强点。

我自己的学术道路也是这样，其实我小时候一直对科学比较有兴趣，我都比较喜欢读一些科普的材料。但是实际上我又不是个做题家，我不善于做题，做题的时候很粗心，这就影响了我以后的职业选择，我不敢学理科，学理科我考不上，我选了哲学。

但是我又发现我是在以文科生头脑为多数的哲学圈里面，比较有科学头脑的那类人，我就采取了类似于黄西的策略，我就开始走了这种混合性的路线，就是做科学哲学。

科学哲学是不需要做题的，它是需要你对科学背后的哲学问题进行反思。这就回避了我做题不行的短处，发扬了我喜欢跨学科思考的长处。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是每一块短板都可以补齐的，都可以补齐就是神了。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是现实主义者，他认为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短板也是板，短板用好也是不错的。

4、理智之勇：看清敌人，理性分析

第二个问题是我们上面所说的德性观与古希腊罗马人所说的德性观到底是啥关系？

我们在前面介绍希腊人的德性观的时候，尤其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三位哲学家的德性观的时候，一般会说这些词儿，就是勇敢、节制、审慎、正义。

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会讲勇敢、节制、审慎、正义吗？他也会讲，也会用这些德性的名目，但是具体的意思会改变。

我们来做一个比较。古希腊人意义上的勇敢是什么？就是为了城邦的利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当然是一种血气之勇，是有一种朴素的爱国主义感情的。

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所说的勇敢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说，在面对敌人的时候，特别是在面对貌似极为强大的敌人的时候，不要太快认怂了，你得算一算敌人是不是有那么强大吗？敌人是不是装成那么强大的？你手头还有什么资源可以用，如果可以用的话，你还可以奋力一搏。

这方面一个典型的人物形象就是赤壁大战之间的孙权。孙权是有点怂的，但是鲁肃、周瑜就劝他了，主公，曹贼没有那么强大，咱们还是有胜算的。孙权一听果然有道理，曹贼果然没那么强大。

所以马基雅维利所说的勇敢并不是指身体意义上的勇敢，而是指你要勇敢地用你的大脑去分析，不要被别人吓唬了，不要别人县令一拍，你招不招？我招，我全招。你不要招，你自己想想看，这个县令有可能知道的没有那么多，你先得想想看他是不是忽悠你了。

所以这种勇敢叫一种理智之勇，而不是肉体之勇、血性之勇。这种勇敢已经有以后康德的启蒙主义道德的原型了，康德在《论何谓启蒙》这个文章一开始就说要敢于认识，就是这个意思。要敢于认识、敢于分析，不要被别人给吓住。

5、节制与审慎：保持警惕，姿态优雅

传统意义上的勇敢和马基雅维利主义意义上的勇敢之间的区别我们也搞清楚了。再说传统意义上的节制。

节制显然是指肉欲方面的节制，不要沉湎酒色。马基雅维利主义也要说节制，但他的强调点不是放在克制肉欲上，马基雅维利也并不反对君主有肉欲方面的享受，他反对的是君主在沉湎于肉欲享受的时候放松警惕。

那么怎样的影视形象可以体现马基雅维利主义这种节制观呢？我们可以想想《007》系列电影里面詹姆斯·邦德的形象，那就是美女怀中抱，枕下手枪藏。既是沉湎酒色，也要永远保持一颗警惕的心。

第三个德性名目就是审慎。

传统意义上的审慎就是要在各种的利益之间进行协调，以实现最大的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所说的审慎，他更强调的是在你自己所要达到的效果，与你的作为在别人眼里所获得的印象之间进行协调。我们说的俗一点，就是既要保证你能吃到肉，又要保证在别人看来你的吃相是很优雅的。

6、正义等于被普遍承认的胜利

再来说正义。传统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道德哲学、政治哲学，它是把整个正义这个概念看成是道德的最高指标的，因此它是个很难定义的东西。所以听到正义我们心中都会燃起熊熊大火，觉得这是个非常正能量的词。

马基雅维利所说的正义不是这个意思，他说的是你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操作让大家觉得你是正义的，如果大家觉得你是正义的，你就是正义的。所以正义是什么？正义等于被普遍承认的胜利。

很显然根据上面的描述，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是苦口婆心地告诉君主，你在民众面前要进行复杂的政治化妆。

有人说这不是教君主坏，教君主骗人吗？你得反过来看，你也可以认为马基雅维利是在以拐弯抹角的方式劝说君主要实行仁政。为什么？因为化妆需要成本，人民要爱君主，君主要撒点面包屑，你不撒一点面包屑，人民怎么爱你？这不是变相为人民谋福利吗？

所以马基雅维利的这种方法，一方面是教君主怎么忽悠百姓，但是有可能他这种教的过程本身也是在忽悠君主，这就叫二次元的或者说开平方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明明他的目的很可能是要劝说君主做个好人，但是反过来却要说，但是你要获取能够被大家所承认的你的利益，至少你要分一点蛋糕给别人，所以你至少要装成好人。于是他就通过这样一个复杂的操作，把君主的福利忽悠到了、弄到了人民这一边。

好了，现在我们已经到了本期节目的末尾了。我觉得马基雅维利的德性观对于当代的我们还是很有启发意义的，我们大概不少人都可以体会到，现在全球都发生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说很多话的空间好像越来越小。

在某些国家，你如果说什么话有一点点地触动某些当权者的一些利益，很可能你的社交账号就会被冻结，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美国，大家不要乱想。因此有人就产生了犬儒式的这种冷漠感。那么在激进的道德理想主义和冷漠的犬儒主义之间，我们有没有第三个空间呢？马基雅维利就开出了第三个空间。

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的一种正能量的解读是什么？你当然也可以从负能量上解读他，从正能量的角度来解读他的话，他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你无法为更大的共同体负责，你的资源和你的能力至少可以为家庭与小共同体负责。

类似电影《辛德勒的名单》里的辛德勒先生，他有能力反抗纳粹的全面统治吗？没有。但他至少有能力救了一千多个犹太人。而且他在救这些犹太人的时候，手段很马基雅维利主义，他明明不赞同纳粹的意识形态，却和纳粹官员谈笑风生，称兄道弟，好像混得就是他们一路人一样。

还有马基雅维利本人。马基雅维利本人据我的观察还是热爱共和国的，但是美第奇家族推翻共和国以后来反攻倒算了，他咋办？他一个人能够对抗美第奇家族吗？不能。于是他就写了《君主论》献给美第奇家族，变着法地往里面塞入私货。用鲁迅先生的话说，马基雅维利主义并不是叫你放弃战斗，而是要进行韧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