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逢绝艳

【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LOFTER,作者:齐妩,文责自负】

【一】

碧云天,黄花地,西凤紧,北雁南飞。

该怎样介绍我自己。石岚还是佚名,孤儿还是养子,可怜人还是可恨人。

滚烫的风惊悸了我曾破碎而火红的记忆。像是火舌擦着睫毛仓促吻过挨挨挤挤摇摇晃晃的吊脚楼,舔舐着码头恍惚失神的白帆,我的亲生父母的魂灵,亘古挣扎却困窘于佘家巷的火光。在一派哀嚎搅动的埃尘混沌中,连同我所囫囵仅存的机敏一起,倏忽皱缩成团成灰。而这早不知在何处走散的灼炽黑烟,终其一生熨帖在我的骨子里。

我福深命贱,被管家时来和运转抱回了石府,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唤我作石岚。四角的天空内,鱼戏莲塘,云青风漾,岁岁燕来常。

有哥哥在前,副二少爷是不好做的。宅前粗槐,宅后高柳。老爷成日里天南地北四海八荒运筹帷幄,总能匀出时间流连于恒河沙数富贵温柔乡。这座干干净净的山城老宅,只他的长指甲在地图上一敲,专用来窝藏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太太终年站在空心的深院中,耳垂严实地覆着禁锢了鸟啼的点翠。两三个月,半年一年,老爷不常回这个有太太哥哥和爷爷的家。这里不是他的家,是他不可告人的山洞。一如我只是石府爷爷没有血缘的孙子,从来就不是太太老爷的养子。反正多养一张嘴,又不是多疼一个人。

人都是会死的,然而爷爷的头七正好撞上了——

那天那年。

不出意料,老爷人间蒸发,没带上太太。家境忽喇喇败落,哥哥夭折,我被随意安置在一所乌烟瘴气的学校无能走出。

我头天到学校就闹了大笑话,见着老师,我给人家磕了头。

两天后的清早,大家全都知道了石府大奶奶吊死的消息。我靠着一堵土墙,睫毛止不住地抖动,脑海中闪过,不过是高得令人眩晕的屋梁,正红旗袍,透青镯子,玉白缎子,灰而僵直的女人。她圆脸颊,一枝带露的百合挽起平顺的乌发,此后永远微蹙着长眉。

半年后,先生,错了,老师,说有人找我。

我一点头、一鞠躬,攀上墙头,将捏在手中的外套搭在最高的树枝上,然后,步入雾中。山城的雾,往往如一尾白鲲的梦。大雾四起,裹紧我并不单薄的身躯。凝胶似的灰月白遮天蔽日,上下涵泳,遍地皆是烟遮云埋。我一面走着,一面回味起先生面无表情的传话:“石岚同学,校门处有人找你。”先生密密匝匝的皱纹有如长长的封条,被深仇大恨地死死钉在脸上。

是宿命轮回的诅咒吧。佘家巷大火后我没有父母,爷爷去后我没有家。

的的确确,一场浩劫。

家中死的死,散的散,死人且不说,还有哪个活人会记得起来我呢。能记得起来又怎样,终归是不愿意白费力气探望我的。变故后谁活得轻易呢。

走在雾里,山城的雾里,我归复素来的平静。

【二】

雾色转淡,薄得像儿时低头书字弥光的宣纸。缥缈间,静谧间,校门梨树,青桠白花。树傍一抹鹅黄温温柔柔的在风中晕开荡起。竟然是个女人,身前身后围坐了十几只大皮箱。远远望去,清瘦高挑。挣脱不开地埋没在丝丝缕缕的雾气中,我的睫毛微微润湿。被人等待,于我,实在是稀奇的事。我的身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似乎爷爷的手杖又点在了我的腰上,苍老而慈爱的声音在何方?

“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

我不知怎的立马阔了阔肩膀,将步子迈得,斯文些。

走出大雾的掩护,暴露我青稚的眼神。我的的确确与这位年轻小姐素未谋面。她白白细细的腕子上松松扣着一磬玉镯子。玻璃种,满翠,我只盯着那只没有倒刺的小手,默不作声。莫不是假的,她怎么敢戴着它出来显摆?这些年家里西洋物件字画古董进进出出。这只镯子定是有些来头的。太太走时,白绫往屋梁上一抛,什么东西舍不下。除了那件新婚燕尔时,老爷缠着给西洋的钉珠师傅磕了响头,丢下大半年的生意亲手学着给她缝的大红旗袍,再者便是这只陪嫁的玻璃种了。可要我说,那只一分水的镯子,无论种色,竟远比不得眼前这只。

“真是漂亮。”我不禁赞叹出声。

她将下巴一收,手局促地贴在身侧,“多谢”。

我似乎说错话了。那时的气氛可以叫做尴尬。

沉默中,她的眼神飞上我的脸颊,我的目光,不经意晃悠悠地落向她。落向她光滑的鼻梁,修长的脖颈,新的白袜,刚擦过的的黑皮鞋。她淡极了。柳眉细细,松松挽髻,前额到我肩头。不得不说,鹅黄裙子很衬十四岁的她,灵动得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雏鸡。

是真漂亮。我说的一点不差。

这只镯子能伴着她,好福气,好造化。

补办婚礼的那天,我趁机支开忙得晕头转向的睦儿,对着镜子整理起白衬衫的来。“衣必整,纽必结。”岁月飞逝,爷爷的声音从未离开。我还是小时候那样笨手笨脚的,原来爷爷早已不替我正衣冠,很多年了。

妻见状,提着白纱向我缓步走来,利索地替我整平衣领。

“没有我,你说说,你可怎么办?”

我想摸摸绫的头发,可她此时满头珠翠,倒让我无处安放我的感激与爱情。我将在空中划圈的手缩回裤兜,弯着微微佝偻的腰,唐突但轻声地问绫是否还记得初见的场景。绫骄傲地抬起下巴,晶莹朦胧的丹凤眼中数不尽的欢欣。她抬起手臂轻轻地摇摇我的肩膀,“你那副样子,我一辈子都记得。还要刻在墓碑上,让睐儿睦儿替我记得。”

我轻轻地,抚摩她仍然疲惫却清丽的面庞。想吻她,好像又太肉麻。

“又说傻话。”

她又笑了,只不过是淡淡的。显然是不太习惯这么亲密的接触。

一切都怪我后知后觉的爱。泛滥地慢抚、长吻、不顾一切的拥抱,全是年少时不知想不想伸手却终究做得太少,如今暗自想得发狂却不再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

后知后觉的爱依然澎湃。

我看着绫,也看着她眼中的我,她老了,我也是。绫垂下修长的手臂,十指交叠,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要透过那场迷蒙大雾,寻找从凝胶似的灰月白中走来的我。

【三】

她那时家道中落,只得闷头领了一纸婚约,穿花寻路越陌度阡地来找我。与她而言,我是绵延波澜的山,泼剌奔迸的雾,低头见的江流,陌生的少年,祖父的遗愿,朦胧的依靠,不确定的幸福。从地北到天南,她不时扯一扯着母亲指定的鹅黄裙子,左顾右盼,攀着哥哥的臂膀,带着十几只大皮箱,坐着绿皮火车一路摇到了我在的山城。

拥挤的车厢,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车窗外的风景流动着变,她只一门心思微蹙着蛾眉摆弄那只祖母费劲摘下传给她的玉镯儿。她倒不担心什么遭偷遭抢。太动心魄的东西,一脸清苦的人——流离中如此招摇,没有人会不觉得是充阔的赝品。

山川江海总归是客景,有什么值得上心。连着这无瑕美玉,不过只是昔日的泡影。钱家气数已尽,钱家大小姐就得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横着走。

火车到站了,她的黑皮鞋脏得不成样子,她求哥哥在车站且停一停。她不能灰头土脸地去见,去见她的——丈夫。

她叫不出口。过家家似的,十四岁的妻子,十五岁的丈夫。

挺着背坐在车站擦皮鞋的软椅上,雾深,看不破,她说不记得想了些什么,总之,甚于陵江水多。可能关于她的北方,落魄的钱家,写过的诗歌,她自己。

也不是没有可能,关于我。

把她送到校门口,哥哥就离开了。她站在老梨树下,守着十几只围坐着的大皮箱。洁白梨花吹落在她松松的髻上,替代了绫想戴而不敢从箱中拿出的首饰。纵然我有一笔数目非常可观的遗产,她也有同样丰厚的嫁妆,可是在那些年,我们只能过着清贫的日子。我与石家没有血缘关系,争一个平静活下去的机会,便是十五岁的我能给绫的全部了。

绫等我了很久。她说,在弥漫的雾气中,一个中规中矩的男人向她走来,似乎还一瘸一拐。我忙望向她的双眸解释,那只是因为脚步忽紧忽慢。绫偏一偏头,还是坚持说:“你那时就是一瘸一拐。”

的确如此,她一点没错。先生找到我时,我正一手提着漏水的软管,一手窘迫地搓着外套心窝处。发生的一切我都记得,那个泥脚印是杜元桥踹的。至于身上的淤青,他也没少出力。我那时还不知道,走出大雾,就是走进了另一段人生。我中规中矩的脸渐渐从大雾中清晰显现,绫记得,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手一个劲的只是看。“你当时在想什么?”我忍不住发问,趁机握住她的小手,凑得更近些。绫的手指灵巧地挣出,抵住我的下巴,思绪回身步入那天的迷雾。她看着我,我没有表情,她心想坏了。一定是我不喜欢她,一定是我在逃避她失落的眼神,我要退婚,然后她无处安身,无奈她去找哥哥,迫于生活嫂子将她扫地出门,她放下身段回来求我,只等来一扇破而深闭的木门,她回北方,回到命中注定的羞辱谩骂,无异于钻进另一副棺椁。

天……

但是就在她快流泪的时候我开口了。很轻佻的一句真是漂亮,绫彻底懵了。绫说,她搞不懂为什么一个看上去那么冷漠而规矩的少年,会突然开口说出如此唐突但多少是令人愉悦的夸赞。出于大家闺秀的礼节,她条件反射般说了句多谢。再怎么说,她的后半生算是有着落了。绫是与心冷、麻木之中突降的馈赠啊。每每我躺在地上,面朝她吱嘎的小床,我都会这样想。她已松了髻,懒懒曲肘半撑起身子,垂下另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发。清凉月光酿造的夜里,她常常提起松软而厚实的白雪,烈酒似的霜风,饱满的红高粱,我相应地讲起我的深宅,陵江,青山,模糊的大火,肥胖的太阳,除了关于那个不可言说的年份的一切。这是两芥互为依靠而更像无依无靠的蝼蚁的默契,唯此两位幸存者心照不宣。这是一段缺失的记忆,连同前后的时段从未掀起。谈起那时,除了无力感还能剩下什么?还有面容中剔除的痛苦,爱的空洞,自然而然的冷汗,还有情理之中的抛弃,他她它的死亡,南北两座同样伤痕累累的城,我们的生活全都沦为了被时代风风光光地踩在脚下的黑白默片。

太苦涩了,暂且宕开一笔吧。

【四】

一日黄昏,下了学,我回到,我们的,逼仄而破旧的小屋中,顺手将书包搭在瘸腿的矮凳子上。我们应该都早已忘却副少爷和大小姐的身份,忘却了巨额的遗产与嫁妆,过着伪装清贫的平淡日子,只求一份不被另眼相待的安宁。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没有感到过遗憾或是不公,其实,绫也是。老爷做了些断子绝孙的生意,石家罪孽不说一千也有八百。我只是常常叹息,为了我至亲至爱的爷爷,为了情痴情种的太太,为了早夭的哥哥。

只是对不起绫,她挚爱的花园失而不可复得。若不是为了活命,钱家才不会点头让她跋山涉水嫁给一个陌生人吧。

爷爷和钱家爷爷一起发了财,后来不知怎么,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再无往来。爷爷遣运转去北方提亲,钱家爷爷没少给运转脸色,又是跺跺手杖,又是裹裹貂皮,总之,装聋作哑,愣是一口茶也没给运转沏。我至今能回想起运转俯身在爷爷耳边描述这一遭北行委屈的场景。爷爷坐不稳身,挣扎了一番,还是躺下了。爷爷很笃定地告诉我,我的妻子会是钱绫,我相信了。爷爷握着我的手,蓄了一番力才吐出一句话,只让我好好待她,话毕,我接过运转递来的手巾,擦着爷爷流失了生命光彩的面颊。

爷爷不住地老泪纵横。爷爷就死在了1965年冬,整七个月后,钱家爷爷跟他也去了。如爷爷所言,十四岁的钱绫真的成为了十五岁石岚的妻子。

爷爷从不骗我的。

绫来了,便是多了一个共苦的人,并肩走出黑暗前的琐碎日子。绫起劲地说——她记得那时她会擦擦手,灵巧地从灶旁溜过来,踮起脚尖蒙住我的眼睛,说她想去我小时候背书的地方看看。我偶然一提的天堂被她惦记上了。我不擅长拒绝任何人,尤其是她,带给了我太多生命中第一次的北方姑娘。我点点头,轻轻分开她的小手,莽莽地应下。她连忙转过身去端盘子,一菜一汤,今天是素。她闷头动筷,宛如屋檐上活泼的小麻雀。我刨着糙米饭,一菜大概忘了放盐,剩下的一汤微微糊锅,但她的的确确是很有进步的。我围上围裙,自觉去洗碗啦、擦桌子,以及,每天都蹲下检查垫桌脚的厚纸片。

绫从箱子里翻出玉镯,站在暮色中等待我。抄起外套绕开地下我的褥子,不小心碰歪了绫的小床上摆好的枕头。我锁好小木门,走在前头领着我从天而降的北地妻子。

陵江似是要与我眼中饱含的泪水争流。很有些年头没来这里了,却好像就是不久之前。爷爷还没有病倒,还生龙活虎地陪我来这打水漂,笑过闹过后哄着我叉腰分腿挺立在成簇的芦荻中“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尾音拖得很长,有如一只小小的白鹭,贴着陵江水波慢悠悠地滑翔,飞往万分迷惘的从前从前——秦汉三国,唐宋元明。

我迟疑地前行,甚于停住了脚步。松青鹤死,枯死的芦荻与茅草四处歪斜,我实在再也辨不清昔日的方向,不过没关系,这零星飘着水华的满江岸都一个样,遍地都是曾经俯仰可拾的安闲欢愉。绫大概是以为到了,一点点挪近我长长的影子,假装自然地挽上我衣下蔽着瘀伤的小臂。凉凉的玉镯儿顶着我的旧腰带,我真像一桩拿着扁石的朽木,两眼空空。

她悄无声息地松手,我不敢描摹她的神色。

半江醉透,面色酡红,夕阳泼彩,汀沚粉墨。石头连跃七下,沉没进流光溢彩的永恒。

永恒,但是沉没。

沉没,但是永恒。

我顺手扯下几根苇草,席地而坐。绫不解地看着我,蹲下凑近。琥珀色染上我们青涩的脸庞。我本想编一条手链,可手指翻飞着,竟成了对戒。我把较小的那个给了绫,十分抱歉,小小的刺剌得绫的手指泛起一圈红晕,我忙要取下,可绫护着不许,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说不许。

我顺手摘一朵野花,别在她的耳边。淡极,艳绝。

于是她轻吻晚风,于是风暗暗地咬我的脸颊,于是我看向她——回吻。

绫的手搭在我的肩胛,终究没有推开。一秒钟后风停了,江心的波纹渐渐像是老去一般沉默,我们也是。

我到底在想什么?

退一万步,娶钱绫是爷爷的遗愿,我不可能不从。爱不爱她,我也说不清。任由着她回忆下去,我选择对别扭的真相避而不谈。

【五】

我托起她的小手,“绫,那天你戴的玉镯呢?”

妻忽而别过头去,原来是睦儿来催促我们。我和绫的婚礼就要开始了,模糊的那一年,十四岁的钱绫大小姐住进了十五岁石岚的破屋里,千禧的前一年,绫说她愿意嫁给我。她等了一个下午等到袖口黑黑一瘸一拐的我,等了十一年等来了阔别已久的小花园,等了三十三年为一个仪式。二十世纪的遗憾,终于得以在1999年了结。

那只镯子呢?我执着发问,绫终于说,瓦全时,玉就碎了。

屋瓦全时,我对她似乎确是没那么上心了。后来我还了绫一个花园,她的花园里满是紫鸢,我请缨除草辟开一方天地,沉默地种下忍冬。忍冬味甘,别名金缕。

园中驻足。彷徨复彷徨。

过往的山风吹过银杏枝桠,凄厉的青黄化蝶纷纷扬扬而下。小时候,看着不苟言笑的太太揽着哥哥宽宽的肩膀等老爷,长大后,见惯男男女女,太多人等太多人。都说银杏有灵,能感音信。每每在银杏下作别,来年此树便添一叶,若有朝一日在银杏下重逢,来年此树便多一抹苔痕。

我怯怯抬头,只见叶茂,不见苔痕。年年如是,万树如此。

复怯怯低头,只见忍冬,不见故人,故人金缕,万劫不复。

1951直烧到江心的火没来由焚毁我贫瘠如四野的身世,1963宅门失去悲喜的石狮与我孤伶伶的行李共情,1965阴郁的云下狠心没收点在腰间的手杖,三两跳跃的扁石,1966吹不散的雾融梨花抹去我的了无牵挂,1968诡异的避讳与我沉淀已久的慎言喜结连理,1970怀中死婴僵直的手似乎将要握断我的佯装的成熟与克制,1975,玉人血迹重漆我瞳孔的底色,1976和煦的风拂过我的错愕,1977揉进金丝的月光洒向绫曾痴心妄想的花园,1978被提进博物馆的雕花箱将他一生心事、我夙夜放空和盘托出,1985世上最灵动的绿珠坠楼彻底与我无缘。

所以1999迟到的婚礼算不算圆满。

所以这个世纪,我是否还会遗憾。

我没有答案。

睦儿说要送我们去国外度蜜月,多神气时兴的名词。我期待着绫接过机票,期待在铺满碎金的海岸,踏上古老的船舷。然而她笑意全无。

我望向她,两拳的距离,却甚于人海茫茫。白裙,珠玉,如此动人的眼睛,封闭的圆既是我的襁褓也是我的坟墓。我环起的臂膀圈住了青涩的她,而她深棕的瞳仁同样囚住了年少的我。我们是枪抵在腰杆抬不起头的伉俪,也是互相用过往扼住对方脖颈不松手的仇敌。我们共同背负着两条生命的逝去,互相攀比着承担,直到忘记了自己深重的痛苦,只想让他人受刑。

没有风在棕榈叶上歇脚,码头的白帆鼓起,又迅速颓靡。山岭上的海鸥扭过头,梳理唯一一只翅膀的羽毛。苍老的海洋舔舐礁石的尸骨,被踩碎的贝壳没有遗言。

我不知所言,回忆是最好的音乐。

从晴到雨,从黄昏到子夜,从毛茸茸的嘴唇到被睐儿摸着的胡茬,年复一年。

又错了,不是睐儿,是睦儿。

【六】

在睦儿窜得高瘦,睐儿夭折多年后,当然,已是多年以前。我正替绫揉着肩,顺带向她提起:钟飐哥邀我们一家去南京聚。

“你那个好心接济我们表哥?”

“记性真好。”

刚到南京,钟飐哥就领着我们径直去了戏园。绫立马变了脸色,推说舟车劳顿,身体欠安。

我知道绫的难处,由着她牵睦儿的小手钻进了车。

这小旦唱得白瞎了包厢。钟飐哥一面呷茶,一面咂嘴。一边骂,一边回味:“最好的戏,还得是赛金莺的《绿珠坠楼》!”

“那咱们改天再来。”记挂着绫,我也不愿久留。

钟飐哥一面等着仆役替他穿上大衣,一面笑说听不成喽。

“可惜了江宁金缕。唱着唱着乱世几度东风起,还真就不见护花人。”

往事如烟。

他在钟家堂会上唱出了盛名,不是那件事情,不会昏了头溃逃到渝州。

前尘旧梦。

他用尽余生填满了雕花箱,用成摞的工尺谱。

终其一生,我都做不到忘记他掌心的触感,所幸可以借助岁月,一点点蚕食掉面容与声音,瓦解那些压在心底的从前。

留下?

什么也不留。

只留下什么也不留。

日光逆着秦淮水轻轻漾过,蔓到江心,揉碎一朵云。丝丝缕缕的云身下,船夫的舷歌又起,舟老陵江心波里,他仍然泊在我的码头。金缕死后,我本认命走不出重重叠叠昙花似的梦境了。可仅是为了萍水相逢的人,这是不公平的。

落日熔金,闭上眼后化作朦胧的肉红循着涛声温热扑来,紧贴在我略显失神的瞳孔,荡漾复荡漾。像是被一条柔软的舌头卷住。在我永远不敢热烈地回忆着的肉红色里,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然青春不再。肉红色。是绫心疼我好歹换了半斤肉,好大阵势学着又劈又割。是我熟悉的伤口。是睐儿睦儿初生的脆弱。是那天他轻倚着拖布侧身站在褐黄的木窗户下,缓缓地揭了黑帽子,快愈合的耳洞所透过光,是站在他身后的我扑扑的心。

我那时刚被一群人追着跑呢,被追上了,是要扇耳光的。跑得实在没了兴味,我就能被放走了。

于是我躲进厕所,他的空间。

我没吹皱他心中眼中的一池春水。他兀自出着神。一阵极其轻微的战栗后,我不知怎的,也定定地站在那里。

实在走不开。

他明明早就注意到我,沉默的羔羊,另一个同类的出现。在此之前,在此之后,富商和名伶都是不一样的,货物和戏文都是不一样的,就像雨打在车顶的声音和雨落在乌篷船顶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但是如今,我们都是悬而未下的鞋底下被推搡的蝼蚁,没有什么值得分辨的不同。

我第一次大大方方正眼瞧他。他背对着我,微微仰起摸起来软软的下巴,头骨中间很扎眼地深深凹进去一小块。发间像是有被烟头烫过好不容易愈合的疤痕。怪不得,他利利索索踹开了嬉皮笑脸阴阳怪气来揭他帽子的杜元桥。

我的心里堵堵的,心尖发颤,慌乱地移开目光。我没有伸手去捏过他的下巴,却请求过触摸他头顶的凹陷与疤痕,以及,把毛茸茸有如狗尾草的睫毛靠近他的耳垂正中的耳洞,尝试看清那个就快愈合的世界。

我尝试不去看他,就像往常那样随便对付着洗把脸然后回到灰扑扑的教室。可我不争气。无论目光如何兜兜转转,终究是回到了,他。

他有名字,他叫金缕。

豁手的工装洗得发白发硬,空空地悬在他窄窄的溜肩上,领子被利利索索平平整整地折下,露出白而纤长的脖颈。刹那,我想起小时候爷爷曾教我念过的“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虽说现在无人不啐它为糟粕,用在我面前的这个长于我的男人身上似乎也带着些故意侮辱的意味,可是我眼中的景象就是如此,皓质呈露,恰如其分。要说与他更不相称的,还得是塞进衣摆的裤腰,栓在腰间的麻绳和钥匙,卷得很厚的裤腿,吊得低低的裆。

总之,背对着我的他不高,匀称而清秀,同病相怜。

这样一个看上去便讨厌不起来的人,怎么进学堂里扫茅房了呢。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同情过他,但我知道,我不敢、不能、也不该。听同学们说,他和我同样不讨厌的洛神一样是旧的化身,也是直到他死后我才知道,他曾是名伶“金缕”,有“赛金莺”的美名。这一切,我年少时,一概皆是不知的。他站在窗前一直没回头。缘故不是物我相忘,而是来到这所暴力的学校之前,被人哄抬起绑在架起桌上的椅子上,掰着发白的下巴往耳朵里吐进脓痰。所以我惊慌的脚步声,他一概不知。

这些事情与我而言太迟。钟飐哥翘着二郎腿统统讲给我听,见我脸色不对,赶忙倾着身子往我手里塞了一捧瓜子,我的的确确是一个字也再听不得了。在数不清嘈杂的喧嚣妖冶里,像是忽然停了电,像是被人掐住脖颈再擦着墙提到眉上半尺,像是被摁进海里和鱼群分一鳃生命,像是八分怜悯,一丝丝的痛快,一分安慰,剩下不到一分的位置也许只能留给——友爱。

我一直不觉得我们有错。从你所理解的任何一个方面。

我那时还是太年轻,不愿意装傻嗯嗯啊啊地相信他们口中的谎言。

谁是罪人?我的直觉,一定不会是他。

我从没留意听过他的声音,自然也对他“赛金莺”的虚实没有感触。一年前的春天他突然就出现了。分走了我一部分的淤伤与侮辱。学生们不疲倦地啐他,他于春意萌动之时欲语;于莺啭夏木之际无言;于枫霜愈红之日木然;于雪覆钟磬之舍弃六感与七情。

我做不到他的无所谓。不被当人那么久,我还是免不得会难过。哪像他啊,不为所动,得体得不像个罪人。尽管我们都知道,他的得体总会招致更过分的气急败坏的群体暴力。

那一个不可言说的年份,让我好不容易积攒起的笑容无一幸免被不留余地地肢解。夹着腐蛙尸体的课本,填满脏话的青稚的心,课桌旁一溜溜的鼻涕,掏空棉絮的被褥,被剪坏的旧外套,插上圆规的开胶鞋。站在年纪远长于我的软水管前,我用陵江水洗去实在刺目的颜色与字迹,试图用江流缝补零零碎碎破布头般的的自尊。

我多想告诉他,我们所忍耐的、所反抗的都是蚍蜉撼树。既而他们都说了,我们就是错的。可是我不敢打马趟过狭长河流,任马蹄溅起朵朵水花,在人言的黑水中伸手拉他上马,在他耳边夹一枝花,沉没在软得可怖的沼泽里,无泪相拥。我没能拉他一把,借口是:我已遍体鳞伤。

我瞟着四周,偷偷舔舐他的伤口,让它结上痂。

【七】

招摇的碎发是我逃逸的爱意,在夏秋相接淡漠的风中酝酿着距离。毕业时事态有所缓和,绫劝住我留校做了教员。避嫌是罪孽的递进,交响乐的渐强,从我接受学生们浅浅弯腰致意的那一天起,我们心照不宣地断了眼光的交汇。情难自禁时,我会瞄一眼影子。

在一封学生写回的信件里,充斥忏悔的激情。白纸黑字追忆不懂事的行径,很抱歉让我习惯于躲避。升旗埋头,吃饭闷头,走路低头。

当睫毛垂下,幸运的话,我能瞟见帽子的轮廓,风荡起鼓鼓的裤管,以此怀念他脸上藏着阳光的绒毛。与其说我终于脱离了被这般如此轻贱的生活,不如直视他周遭的恶意从未退步抽身。我在不曾变化的敌意中爬了起来,笑脸迎着扬起的下巴,他仍然长跪不起,放松地轻吻尘埃。

这所新式学堂,这群新青年们是如此不忘初心。

我用蹩脚的白话讲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讲这是一潭无望的死水,却不敢、不能、也不该提一提洛神。

上课铃又响了,我夹着课本走出教室。一阵惊风过,成林的小叶榕甩着长髯,飘来的不是白日,而是一阵轻盈迈着的小碎步子声。那个在新式学堂里辜负着青春的可怜人,右手提着大箱子,左手扶着黑帽子,肥大的裤管在风中荡起,荡起。

这样令人欢欣的鼓点,我曾以为一别永年。光明正大再见他一次,我曾以为将成遗愿。

竟然,终于。

定定望他,由远处的操场到眼前的过道,霎时间,雾了双眼。

我回过神来,下意识扫视四周。不远的教室里传来一阵哄笑,我们都微微颤抖而不自禁。我迟疑地抬头,他在等我直视他的瞳孔。

我读到了凋零的心与累满一具躯壳的落花。

他压了压帽子,顿了顿,把陈腐的雕花箱子塞在我手里。我去握他的手,他迟钝地挣开,我垂了眼,他闷头不做声。我再度四顾时他跑走了,我悔我的脚下生了根,宛如年少时望着他时回不了神一般,迈不开一步去追。

我提着箱子,边走边想,原来人心中伤口可以在多年之后昏昏沉沉地化脓。

坐在饭桌上对着妻夹菜时,每一眨眼,他的背影便在肉红的光晕里荡漾。妻问我怎么了,我笑着摆摆手,转身把他陈腐的雕花箱子藏在了书房。

我好像不清楚他的用意,又好像隐隐有些阔别已久的动心。

次日,刚到学校便见学生们都反常地聚在操场,接踵而至的是他的死讯。据说,他死得麻烦,爬了好一半天旗杆。不像当年认罪认得干脆。我的手上尚留着雕花箱子的霉味,有些恍惚就走上了天台。三分悲戚啊,天空的火烧云正翻涌得泼剌奔迸。整面天幕,浸透了红。那不是肉红,而是牙齿猩红血红眼睛的尖耳兔子咬断的胡萝卜截面的颜色。其实兔子哪里是在吃胡萝卜,它只是在咬断猛禽的脖颈后用胡萝卜擦嘴。

我真的看见他从旗杆上张开双臂,摔在云霞下色彩诡谲的草丛里,汗津津的脸被草叶划伤。我慌乱地移开目光。我的目光兜兜转转,终究是没回到了,他。他不见了,留我身处一派神鬼的混沌中,我不配流泪,只有草理解他生命的分量。

他背着我,背着我一个人离开。就像没有人提醒我绫会来。

他现出尸斑的身体被拖走,仅仅出于职责而非同情。星期一大清早的升旗仪式临时取消,擦肩,全是面容模糊的学生,隐隐现出些畏惧、激动、痛快、迷茫或冷冷的颜色。我本就迟疑的脚步被我可笑的明哲保身审时度势死死禁锢住,哀切的眼神逆着热闹的人流啄木鸟般一顿一顿扫视旗杆下孤独的血迹。并非鲜红的仇恨,不是明艳的傲骨,没有逆来顺受的释怀,只是黑乎乎掺着脚印子的凄凉。

凄凉。那年的秋也是这般如此,我们活过的好些年亦是如此这般。

我给过他什么?连一个死后的体面都畏葸不前。说到底,我不过是在雷霆万钧掩护下里也不敢微微张口的人,在熊熊火光中也不敢露出丝丝希冀的人,佘家巷大火后阴差阳错裹着不合身的松垮身份,怯懦着善于辜负的人。

我不敢眨眼,向神明求情,希冀迟钝的泪水再迟钝些。他们专注而放肆地张着嘴大笑,不辞辛劳用力碰杯,喝酒,攀谈,调情。我用尽全力挥舞我的筹码,不出所料被千万双漾着光轮的大手嫌恶地推开。

泪,滚落,不合时宜地。举起袖子徒劳地擦了擦脸,今早还有课。

微弱而劣质的铃声一响,我终究还是抽步回了身。

却至今没回得了神。

夏夜啊,一池的蛙叫得疯狂。我小心地打开他陈腐的雕花箱子,一摞一摞的纸张安静陈列。我拿出手绢擦了许久的脸。是天太热了。他亲录一词一戏,亲描一招一式,亲画一簪一钏。箱底还压着一封书信。我犹犹豫豫拆开信封,一张小像掉了出来,他顾盼神飞,扮着绿珠。

剩饭剩菜般的记忆总爱说谎,比起套我的话,倒不妨猜猜我讲给你的故事几句情真。

信件的内容我背得很熟,但我不能一字一句一标点复述给你听。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曾透露的悔意,知道他合眼在黎明前夕,知道我把他的雕花箱子原模原样送进了博物馆,知道我再也想不起他眼角圆圆的红痣的确切位置,就已经太足够了。

更何况你还猜到:我望向他的眼神算不得没有余哀。

你能想象他去世那晚的大雨有多么冰冷么?滂沱中空余豆大的恍惚。既而迈开了软弱的步子,那么雨声便推搡着我,必须在轰轰烈烈的噼啪声中,做一叶失了风帆的船,行过大刷子新粉的白墙。模模糊糊的前路不变的唯有泥泞,偶一低头瞥见浸满污水的夹棉长衫,有如一具松散而浮肿的人皮。原来我肩窝里掖着绫今早笑着递来的伞,雨溅在覆着小洞的伞面,尸骨无存。破伞无所谓能否保护已经湿透的躯体,同理,也不可能包庇理应受到质问的灵魂。旗杆映着苦寒的月色,瘦拔木讷。我像是饥肠辘辘不得不在雨夜觅食的野兽,糊满雨珠的镜片反常地映出些像是兴奋又像是凶残的光泽,而那不过只是失去理智的压抑。倾盆而来的夜雨,诠释着夏娃的骨髓。血迹现出浮色,本该有如动人的旗影,不过此刻,皱缩有如湿透的枯荷。

没有更真实的苦涩了。

我不是没有想过,如果黏黏糊糊的感情有雏态。那大概会是搭在椅背上漫在热浪里一点点结着盐渍的白衬衫,滴着汁水的青葡萄皮,弥漫水汽的浴室里朦胧的长方镜,皮肤下汩汩不息流动的血液,幽幽漂着水华不均匀的池塘,会是刮完鳞片不干不净的案板,流过喉结暖乎乎的亮色姜汤,南飞雁群拍得缓慢而默契的翅膀,积灰的老房子从没拆下来洗过的花窗帘,加了醋的油碟,与河流一同淹留在大坝上的乌云,索性下了一个长长下午的秋雨,雨后刚在草地上走过的吱嘎响的胶鞋鞋底,阿猫阿狗没人给它梳开的毛,会是藏在纸背忸忸怩怩的字迹,会是我试着用手指蜻蜓点水划他的嘴唇,而他的掌心隔着背心轻轻揉在我的肚脐,会是荒谬的约定,不必要的伪装,背对着暗数星子时隔在两腰间的书包,会是我抬眸他低眼,他回头我别头,会是止于想念回味的遗憾,击掌时的迟钝与留恋,安于做亲近的朋友,不奢求做敞亮的知音。

伞弄丢了。我埋进他残留的气味里,从一支红烛熔成一滩白蜡。

无爱无碍,误爱勿爱,寤捱悟爱,捂爱兀哀。

【八】

所以总结起来,我被一个时代辜负后,又辜负了两位璧人。我太薄情的一生在熹微的清晨戛然而止,太漫长的九十九年,不配化作和风拂过松间明露,融入竹外晴烟。绫早已老得忘记了我,就好像这大半辈子,她本就该是一个孤独的灵魂。热闹空前的葬礼上,她本被安置在惬意安闲的角落,不知因何,绫颇为好奇地从轮椅上挣起身。无奈风湿禁锢了她的意图,睐儿睦儿相视一望,连忙上前架起她瘦小的肩胛,挪到我气派的灵柩前,绫一面是在叹息还是在喘息?慈祥而褶皱的面庞似乎现出些笑意,白得让我时时心疼的鬓发愈发衬出她两眼空空。

她根本认不出死去的老人是谁。

而钱绫忘记石岚的前一天,我稳稳地推着她的轮椅去了江滨。晚风夕照,我们一起看年轻的爱侣打水漂,扯苇草。一只雪白的鹭鸶点过一江秋水、两岸夕光。树影绰绰,淡淡扫在我们的皱纹里,落成两张面庞的犹豫。它飞近又离远,试图用荡漾着神性的眼珠看穿两个太老的人的心。对望的火花稍纵即逝,绫一刹那,就忘了我。从此她只模糊地感激着数十年前的大雾,麻木地与疾病共处,鲜明地恨着汹涌的山城雨。

枯萎的躯壳坦白:她挤不出眼泪,根本没有所谓的相思成灰。

睐儿睦儿带着哭腔请求她坐下,她眼皮没抬,决绝地打开他们的手,隔着未封的棺椁凑近脸来。我面对着她熟悉的面庞,她接近着我陌生的气息。

绫笑得像个遭了不公的孩子,夸张而咬牙切齿。

多少钱权也不凑效。绫五花八门的弱病积年累月,求医,无果,所有人都默认着她会先走,谁知竟是我先甩开了手。

我多不懂事啊。我应该立马揉揉她的头发,讨好似的挑出一缕编成辫子;我应该偷偷亲亲她的前额,让她知道眼前这个不会说话也动弹不得的陌生男人想把天上的月亮摘给她;我应该深深拥抱她,贴着她温暖的面颊告诉她我的悔意与思念。

可我只能寄所有希冀与来生去补偿。

我福薄。有子无孙。睐儿睦儿忙前忙后,看管痴呆而固执的母亲,招呼满堂衣着考究似乎是来哭丧的宾客。

错错错,又错了。没有睐儿,只是睦儿。

那么睦儿在望着的,又是谁呢。

【九】

我留下的东西太多了,睦儿睦儿,我实心眼子的傻孩子,不放心别人毛手毛脚,一个人猫着腰,在我的房间里转转悠悠。七十好几的人了,我一死,半月间愈发龙钟老态。绫找睦儿要我的旧长衫,睦儿不敢不从,命林妈犹疑地找了出来捧去。绫把我的体温盖在腿上,叹了一口气。睦儿在我怡情的故纸堆中拣出了一封信,撕掉了称呼与署名。

睦儿戴上眼镜,拿远了薄薄的信纸,微微眯起像极了绫的双眼。

“你曾梦想的事物,我替你,眼观:野瀑倒流,飞珠溅玉的银河魂归九天,干涸的崖壁鞭满荔枝皮般的伤痕;古木拢起枝枝叶叶,团缩进湿润的泥土,从此密林化作一地空旷的有如流水的阳光;满天的星辰以身铸剑,铁水星辉滚烫着溅落,灼破万物苍凉的底色;红旗翻卷,轻飘飘遮掩掉浩劫十年。松青,云稚,梨树还是不结果,蚂蚁永远不搬家,巴山夜雨淹没秋池,什么都没有变。

我不肯老去,我忘不了你,我不敢耽溺世间其他,我已经不忠得可怖了,我只是模仿着你眼里心中十五岁的那个窘迫少年。

以上,我只有一句话没有胡说。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苦海慈航。我磕长头,转经筒,不求已厌倦的富贵功名,不问太洁白的文行出处,全心的虔诚只想着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彼岸花畔能有勇气抬头望四周,能有缘沾染你火红的怨念,有幸走近你,然后第二次扭曲身焚在极乐之中。

我不信熊熊中殉情的我们不算传说。

我不信泼掉孟婆汤的你不记得我浑浊的身体。

我来到此地,离开人世间。因为寻你去,走时很安详。”

【十】

两双如此相似的眸子,一双老泪纵横,一双平静无波。火烧云的慷慨润泽着绫的旧玉镯,留下故事生锈的光影,她松松环着懒懒的老猫团在花园的忍冬树下、紫鸢丛中,哼着模糊而高飞着蝴蝶风筝的歌。

然而属于绫的信纸,不在睦儿手里。

大雁的翅膀成行划过北边的丘陵,在霓虹压抑、短暂而纯洁的暮色中,绫的白发,缕缕成金。那是山风吹不散的,我的罪孽。那是风雪埋不净的绝艳——

是她,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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