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读到刘酿苦去年出版的小说集《生死浮休》，没读完，挑一篇有代表性的谈谈读后的一些感想。

小说整体情节比较好懂，男主人公夏方，是一位小店主，他曾是一位百货商店的职员，但没做两年，公司就倒闭了。他只好借着姐姐的关系，开了现在这家书店，并在这里结识了未来的妻子许箬芸（两人后因感情破裂离婚，女儿夏芽归夏方抚养）。

夏方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凡是他认为对女儿学习有利的（比如，在教师指定的店里买书，送女儿去上班主任开的补习班等），他都倾力而为。但另一方面，他也会暗搓搓致电教育局，询问这其中“是否存在软性引导”。我是理解夏方的这些做法的，他可能一方面是想为女儿提供一个尽可能好的学习环境（“上班主任的辅导班，那是为了好好学习吗？那是为了能好好上学！”），另一方面也对教师引导购物的行为颇感不满，也是人之常情。他是爱着夏芽的，但作为一名小店主，他能提供给女儿的也只有这些了。所以，当许箬芸提出要将孩子接到省城读书时，也是说：“我是真怕你把孩子窝手里了。”

这篇小说的优秀之处在于不仅仅谈论家庭琐事。而在故事中，不论是男主人公夏方，还是他的前妻许箬芸，都有一种朴实、自然的人性美。两人每每见面，心里都不是滋味，都晓得体谅对方的不易：“许箬芸……人看起来也光鲜，各种款式的套装小西裙，腰身还是年轻时那样，可脸蛋有了变化，像短了一截的被子，横竖盖不全的年岁。夏方比年轻时肿了半圈，以前宽松的白衬衫，现在能足足地撑起来，文弱的拘谨被生活磨成了满不在乎的油滑。两人一见面，瞟一眼就大概知道对方过得怎么样，无论对方过得好不好，心里都莫名泛酸水。”

另一方面，作者对人物性格的刻画细致入微。比如，夏方的父亲在旅游中意外去世，他母亲没怎么伤心，反而念叨老头死得不是时候（没讹上保险）。面对儿女的责难，她坦然相告，自己已经买好保险，就等着将来供姐弟俩花销。老人家每日打太极、搓麻将、做营养餐……将晚年安排得有条不紊，活得豁达。所以，当夏方跟穆云结婚后，再写她对陆霄如何疼爱，就不突兀了。

而且，夏方的两段婚姻也同他当时的思想境况相呼应。夏方刚毕业时，喜欢舞文弄墨，用一手扎实的行楷博得许箬芸的青睐。许箬芸来自干部家庭，不仅美貌，而且相当能干。离婚后，她一个人在郑州打拼，混得风生水起。她就像夏方青年时对“文学”一词的设想：优美、宛转，却高不可攀。相较而言，穆云的形象更接近一般的家庭妇女。相亲时，夏方要她点菜，她“眼神止不住往价格上瞟，翻了几页，点了鱼香茄子和素拼”；跟夏方确立关系后，她接连给夏方送饭；婚后，夏方和陆霄嫌隙日深，她也只是背着人抹泪。这种性格是和夏方后期的生活状态相对应的。他早年只卖正版书，后为衣食所迫，也不得不卖起旧书、盗版书和网络小说等，用这点收入送女儿读书、参加教师开的各种培训班，以及在再婚后，面临陆霄的教育问题时，他基本也是回避的。

行文线索清晰也是这篇小说的亮点所在：总体上，夏方的人生轨迹呈波峰-波谷-波峰的形状：青年时，他爱好文学，写得好一手酸话，并因此娶得许箬芸。后来，许箬芸提出离婚，后又将夏芽带走，成为夏方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而穆云则是他的第二个转折点。夏芽走后，夏方一时不能适应，又是打电话举报卖假药的，又是跑到人家店里打架，最后被扭送公安，却被未来妻舅穆胜捞出来，经他介绍，和穆云结识。再婚后，夏方的生活逐渐回到正轨，而他跟陆霄的嫌隙也在夏老太太的葬礼上化解，这是最后一个转折点。

在陆霄离家后，夏方重新装修店面，将毛线店改作书吧。间隔整整十一年，他终于重新拾起笔，仿佛一切都回到原点。那时，他也爱读文学，也会写酸话，抄在硬卡纸上，哄恋人开心。在和许箬芸离婚后的十一年间，他为琐事奔波劳碌，不再写诗，不再说些酸话、舞文弄墨。而当尘埃落定，浮华散去，这时回首往事，他对生活的理解也更深刻了，文风更加平实、自然，意蕴悠长。整篇小说首尾圆合，篇末也有升华，总的结构比较清晰，但细节上则稍嫌散乱，铺垫不足，写到后才作解释。比如，许箬芸后来再婚，瞒着夏方，我一开始以为是不愿意刺激前夫，读到后面，夏方不同意女儿跟妈走时，才突然蹦出来一句：“许箬芸可比我先找了人啊！”才写到两家关于孩子抚养权的约定。

另一点是时代背景上的错误。根据“最后一页写于二〇〇八年七月，那年夏芽四岁”、“夏芽这回考得不错，等开学升了六年级……”等信息，可推断故事发生在2015年的夏天，早在九年前，新版《义务教育法》就已废除小升初考试，实施免试就近入学。但在小说开头，夏芽的班主任仍说：“努努力，有机会升重点的。”

但整篇文章最大的漏洞出在夏、穆的婚姻上。夏方是在公安局跟穆胜认识的，如果说穆将夏方捞出来，尚是看在其姊夏卿的脸面上，后面代他向养生堂索要赔偿、将姊姊介绍给他，是否显得太过殷勤？况且，夏方留给穆家人的第一印象应该相当差，后面却说他“不得不”跟穆云见面，像是倒赶着的。另一方面，穆云的各方面条件都比他好：丈夫、公婆都过世了，人不受钳制，名下有两套房产，人也清秀，脾气好。硬要说缺点，就是陆霄尚年幼，抚养负担重。对这些问题，作者只是简单地借穆云之口，说一句“你挺好的，挺踏实”打发掉了，但至少我是不太信服的：穆胜是在夏方被扣留期间认识他的。到后期两人决定结婚了，夏方请娘儿俩到家里吃饭，夏芽扭身一跑，他也撇下穆云和她儿子，跟着追上去，跟女儿保证说不会再婚。这些气，穆云竟也忍了，私以为比起现实中存在的人，她更像是作者专门派来救夏方的天使。

最后，本文结尾稍嫌潦草。以夏方再婚为分界线，可以将小说划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节奏舒缓，写的是15年暑假到16年开春之间的事，后半部分的时间跨度则有三年之久，而在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基本都通过叙述交代，甚少描写。这些乏味的后话占据全文近半的篇幅，实是败笔。我猜，可能当作者写到这里时，已经丧失耐心了，这一块就比较潦草，没什么铺垫、修饰，夏方和陆霄的和解也显得很突兀：夏奶奶意外过世，陆霄哭天抢地，对前来奔丧的夏芽也呵护备至，夏方大为感动，遂与陆霄和解。该段在说理上也相当粗暴：夏方“‘忽然’觉得陆霄是个特别好的孩子”，紧接着是一连串论证，最后得出结论，“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有分别心。”这么一来，反而像是在写议论文，而非小说。小说本身更倾向借由人物塑造、场景描写等方式，宛转地传达出作者的价值理念。这些问题在出版之前都能避免，对第一篇应尤为上心（可能涉及读者对作家的印象分）。出于这个原因，后期我没有继续读他的作品，微读上给的评分也不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