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个冬日的晚上，我和老伴泡了脚，正准备睡下，忽然儿子房间传来爆笑声，而且持续不止。开始我还以为是手机里的，怎么笑都可以，但又觉得不太像，明明就是儿子儿媳在笑。我和老伴相互望了一眼，接着我四十岁的儿子激动得叫起来，爸，妈！有好消息！
我不屑地想，能有什么好消息，值得你这么高兴的？
我听着他们不断地笑，还把手机声音开到最大。离得远，听不清，我也不禁受到感染，他们两口子一向稳重，这会儿高兴，肯定也有事儿。
儿子奔进我们房间的。他笑得涨红了脸，开心得无以言表，跟小时候忽然得了个第一名一样。
我说，你小子别卖关子，赶紧说！老伴也说，对，儿子，快点说。别让我们瞎猜，老费劲。
儿子大声回答，您孙子晓冬和他同学的朗诵节目获得了全国一等奖！没错，是全国一等奖！说着把手机伸过来指给我们看。
我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叫儿子给我拿眼镜，我要看看手机上是不是真这么写。
老伴也凑过来看，我们拿起儿子的手机，艰难地睁着混浊的眼睛，看着标题写道：某校八年级学生的朗诵作品获得全国一等奖！
拉到下面，我终于看到了我孙子的名字，高晓冬。老伴也看清了，擦着泪水笑。我们一起叫起来，看着彼此大笑。
儿媳走到我们房间，叫道，真是不可思议！真是我们晓冬！晓冬的声音好听极了！
我们把晓冬和同学的朗诵作品打开，听了一遍又一遍。作品是反映九一八事变后，东北被日本侵占，万千学生转移到内地的爱国告白。
尽管是集体作品，但是孙子的声音是那么特别。和着音乐，时而低沉，时而高亢，节奏把握得很好，吐字清晰有力，情感充沛，仿佛把人带回到那个年代。
那时候，连我也没出生，但是我父母是经历过这个时代的，家乡沦陷，百姓们流离失所，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七十多岁的我听得热血沸腾，老泪要涌出。
儿子说，老爸，别激动，他们才刚刚第一次比赛呢。
老伴滴出眼泪来，我孙子能行了……
我们都强忍着，一时之间无法言语。
要知道，晓冬出生时，恰逢大雪，我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冬天是蕴藏的季节，希望他在冬天也能励精图治，淬炼自我，待到春天，才能拔剑出鞘，熠熠生辉。
但是想不到晓冬现在14岁，一路走来，真是没少叫我们操心。
02
晓冬出生时，染了风寒，常常上医院。上幼儿园时，三天两头就接到老师电话，唉，娃又发烧啦，或者又咳嗽啦……
有一次儿子出差，半夜晓冬发烧，一下子达到40度，儿媳不知所措，给儿子打电话。当时他三十岁上下，开着一辆车上了高速，一路飞奔。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超速好几次。
我和老伴从此不敢随便打扰儿子儿媳，他们正年轻，要奔事业，我们就承担起家务和照顾晓冬的重任。大人孩子都苦不堪言。人都说孩子不装病，果然就是。看完病回来，便是粘着我们，那活蹦乱跳的娃，瞬间就成了躺在人怀里的有气无力、可怜巴巴的猫崽仔。
我们除了忙家务，就是轮流抱着他。晚上睡觉，也是抱着。孩子咳嗽，睡一会儿鼻子就堵，时常大哭，我们只好抱起来，拍着，安慰他。迷迷糊糊哼唱几首小时候听来的歌，唱着唱着，自己还投入进去了，唱得自己意犹未尽，正想着再唱什么，晓冬忽然就睁开眼说，唱《好汉歌》啊，老好听了。我和他奶奶哭笑不得，我只好清嗓唱给他听。
我是东北人，农村小学教师出身，我和老伴生养了三个子女。两个女儿在老家，小儿子读书有出息，顺利地读完研究生，到这所城市当上了公务员。儿媳是他大学同学，两人一起到了现在生活的城市。
本来我们老两口在老家待着很好，但自从孙子出生之后，儿子儿媳强烈要求我们来带，并且说，以后就跟着他们养老。
虽然我们恋着老家，但儿子儿媳的确没有时间又忙工作又带孩子，况且这孩子身体不好。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在孩子满月之后就到了晓冬身边，以后就没怎么离开过。
晓冬不生病时，调皮得像个耗子。恰好他就属鼠，个子不大，好动，灵活，没一刻能静得下来，嘴巴叫爷爷奶奶很甜。我出门，一定叫我带着收音机，听着《三国演义》，扶我到楼下。虽然我觉得自己还没老到那个地步，但是哪个老人会拒绝孙子的孝心呢，况且当时他才五周岁？
尽管我们带得累一点，但是看着心底高兴啊。
等到了幼儿园中班暑假时，在我两个女儿的强烈要求下，我们老两口带着晓冬回了一次东北，拜访了我们的那些亲戚，特别是给我们的祖宗上了一次坟。在我父母坟前，我让晓冬磕头，给他讲了许多之前的故事，晓冬眨着大眼睛，无声地听，陪着我坐了很久。
那一个月假期，大女儿陪着我们，尽心尽孝。对晓冬像待自己孩子，带着他过农村孩子的生活，天天在外跑动，跟一群村里的孩子玩到天黑。每天晚上回到家，小脸都晒得黢黑，眼睛放着光，叫道，爷爷，爷爷，我要听《西游记》……边听边吃饭，狼吞虎咽。吃完不多会儿，洗完澡，倒床便睡，一觉到天亮。
回到城市，晓冬就像换了一个人，个子也长了，性格更活泼了，这令我们欣慰不已。
有一次，我带着晓冬在小区花园玩，晓冬和他的同学上窜下跳，追来跑去，个个眉开眼笑。我看着他们，忽然就听到两个妈妈在聊天。
一个说，你们报了什么兴趣？
另一个说，我们报了篮球和绘画，还有英语。你们呢？
之前的妈妈回答说，我们报了围棋，他还比较喜欢，去下了几回，我就下不过他了，现在一晃已经学了一年多了，我是不敢再陪他下了，他爸爸专门作陪。
说着，那位妈妈开心得笑了起来。
我心里一惊，天，兜兜转转那么久，原来人家都在忙这个！我孙子啥兴趣都没有，我得回去问我儿子去，太过分了，只知道忙自己的工作，周末就是带着孩子到处玩，这简直不拿我孙子的前途当回事。
我气得哼哼，儿子儿媳晚上回家我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当天吃完晚饭，我跟儿子儿媳开会，质问他们为什么不给晓冬上兴趣。
儿子知道我生气的原因后，笑着说，老爸，不要伤心，男孩子发育比较晚，……
我吼了一声，晚什么晚，瞧瞧人家，人家孩子小班不到就开始学啦，现在已经有模有样，爸爸还当陪练，你说你都干了些啥？
儿子说，老爸，不是您天天陪着吗？每天听听收音机里的《三国》《西游》，我觉得好极了，您就是他最好的兴趣班老师。
老伴和儿媳就在一旁笑着。
我火气大了，净给我戴高帽，我才不上当！我别过脸去，不想看他。
儿子一张诚恳的脸，凑到我旁边，挨着我坐下，说，老爸，您不记得了？我读了六年小学，被老师骂了五年半多，只在最后两个月想读书，很多人都不看好我，只有您坚持让我多读了一个六年级，让我有时间赶上我漏掉的功课，后来，我能考个不错的中学，又上了好的大学，……您说，您当时要坚持叫我跟着同学们一起上初中，我现在肯定成不了研究生……
我回想一下，真有这么回事情，记得所有人都认为儿子是个大捣蛋鬼，典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每一天都被别的家长投诉。也逼他学过一段时间，但那段时间把我累得快住院。好吧，好吧，当时我就想，儿孙自有儿孙福，由着他吧，十来岁的孩子，看世事还不懂情，不晓理，没办法啊。没想到后来他自己愿意学了，并且还坚持了很久，最后变得我都不敢相信，我儿子也会喜欢读书。在当时，留级是一件没面子的事情，不管是小孩还是家长，何况我还是儿子学校里的老师。但是我执意让他留级，没想到，儿子居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叫我们始料未及，喜出望外。
儿子又说，老爸，你想想，我们晓冬哪里差呢？起码我们现在身体好，脑子不差，学那些个现在折磨咱孩子，身体还不好，你看看他班上的几个妈妈，爱带孩子上兴趣班的，一个个像赶集似的，中途休息，叫孩子吃几个饺子充饥，孩子哪里吃得消这么学啊？一个个风吹得倒，看我们晓冬，多有男孩气派！
我想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知道什么才实在，只好说，好吧，你的儿子，怎么管，你自己要拿好主意，做好主力，我们都是帮手，不来添乱。
我刚说完话，从外面玩回来的晓冬大叫一声，冲进屋里，摆个孙悟空造型，念几句自我介绍，再来一句，你是何方妖魔，敢吃我师父，速来受死！
我边想边摇头，这娃，真跟他爸小时候一模一样，不禁叹了一口气。
03
晓冬读到小学一年级，都很健康，每天能上学，这让我们全家都很兴奋。这天，我儿子忽然接到电话，说晓冬在学校打架，把别人给咬伤了，需要晓冬家长带被打伤的孩子去打疫苗。
我儿子火速赶去幼儿园，带人家孩子去卫生院打了狂犬疫苗。
晓冬被老爸带回来，一脸的不快活。
我问他，打架就打架，你干嘛还去咬人一口啊？
晓冬伶牙俐齿，他们三个对我一个，我能不生气？
我说，你把人打伤了，就不想想后果？
晓冬说，我不管，“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为什么他打架还要请人帮？我就不，不讲道理，我就不干，一定要打赢他……
我说，其实你还是觉得没人帮你，是吧？
晓冬忽然变了脸色，委屈起来：为什么我没人帮，我哪儿知道啊？……
老伴和儿媳嘀嘀咕咕，我看着他，简直不知道该生气还是好笑。
儿子要打晓冬，晓冬一点不惧，说，好呀，我一个人被三个人围攻，回来再加你一个，是吧？
晓冬这话把儿子气得满脸通红。我训儿子，哎，做了爸爸的人啊，会说会讲，真正遇到事情，就分不清虚实南北，先别气别气。
总之，晓冬的打架是持续到五年级才宣告结束的，当然，咬人是仅此一次。
读书也不省心，小学读了两个月不久，老师的投诉渐渐多了起来。
晓冬家长，今天晓冬在学校上课铃响完还没走到位置上。
晓冬家长，今天晓冬字写得太差。
晓冬家长，今天晓冬的数学作业没写完。
……
每天儿子的微信，会被老师轰炸。开始，儿子还不以为然，草草回复一下。后来，老师见没什么效果，换了方式，不再发文字，只发晓冬在放学后高兴地打着赤膊竖蜻蜓的图，和优秀学生的作业对比图，画画课一幅作品全糊图……
这可真叫我们全家无语，连定力好的儿子，都着急上火，每天准时下班，陪晓冬写作业。写作业就写作业吧，整天绿着一张脸，房间里父子俩大吵大闹。
晚上给他报写字班，报奥数班。晓冬爱由我送，“爷爷，爷爷”，叫得真欢。
有一天，我在孩子的奥数兴趣班外接孩子下课，听一些边织毛衣边唠嗑的妈妈说，有一位学霸，他妈妈给他周末报了八门课呢！
我震惊了，这些人把孩子当啥呢？机器人？我可舍不得孩子晓冬一天到晚只知道上兴趣班。
晓冬每次上兴趣班前，都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好像很听话，实际上看着我笑，笑声有些无助。有时候，我会在教室外面偷着看他，人家都紧盯着老师，很入神，我孙子就是一副坐不住等下课的神情。
上完之后，如释重负，远远地朝我走来，小脸儿还是和以前上幼儿园一样，透着欢喜。离我更近了，他做着动画片里的动作，弹跳着，大叫着，故意吓我一跳。
有时候，我问他兴趣班作业呢？他说，没作业啊。写字班一到放假就报，但是上学后老师还是会反复强调他字写得丑。奥数上课听得懂，就是不愿意做课外练习，课上测试拿出来看看分数，一言难尽。
换句话说，晓冬的兴趣班课，一点效果都没有。
孩子明显沉默了起来，有时候吃完晚饭写作业，我会发现他呆坐着，一动不动，叫他几遍，他才嗯一声。
04
看着成绩，再看看晓冬，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同龄孩子中又变得瘦瘦小小，背后一个大书包。
转眼，晓冬读四年级了，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们在家等晓冬回家吃晚饭。
晓冬去上奥数兴趣班，结束都快一小时了，居然还没到家。
儿子儿媳有事情不在家，兴趣班就在小区门口，我就自己去找。
培训门店里灯火辉煌，有些隔开的小教室里老师们在热情地上课。我就往晓冬上课的教室里走，不多久，我在一间教室门口惊呆了。
晓冬趴在教室最后的桌子上，睡得正香。
我缓缓地走过去，想起孩子下午一个人在花园踢球，累着了。现在，一张充满童真的小脸，带着甜蜜的笑容。
我陪着他，静静地看着窗外，等着他醒来。
他醒来已经是一小时之后，我没事儿一样叫道，孙子，跟爷爷回家。然后站起身来，晓冬赶快弹跳起来，搀扶着我，我们一起下楼，往家里走。
我们默默走着，街上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骑车匆匆回家的路人，还有三三两两下课回家的家长和孩子。
晓冬一直盯着前后的车子，走在我左边。
树上的叶子掉得真快，转眼，又到一年年底了。
回家后，我跟老伴和儿子儿媳交待，以后别让孩子去上奥数和写字了。
我儿子喜欢打羽毛球，问晓冬想不想一起去，晓冬当然早就求之不得。
好像只有在球场上，晓冬才是有灵魂的存在。
我看到儿媳现场拍的视频，他和爸爸一组，跟别人双打比赛。水平一点不低于成年人。他欢呼，跳跃，接球，挥洒，一气呵成，脸上始终带着欢快的笑容。
他常常在球场一练就是半天，需要我们多次提醒，才肯回家。回家之后，他又四处粘着我，高声跟我分析对手的球技。我一个字也回应不出，但是始终认真听着，听到好处，就丢给他一块吃的，说，我喜欢这样的孙子。
每周两次，他们父子背着球拍出门，都兴致勃勃，好像一对兄弟，媳妇跟着出去运动，顺便拍照；晚上回来，还要在门外空地切磋，儿子笑吟吟，孙子精力无限。虽然常常被老伴骂他们一身臭汗，我觉得他们都真开心。
随着时间流逝，看着班级群里不断发着的优秀生获奖，优秀生家长会上发言，有时候开家长会，儿子儿媳没有时间，我便作代表去。每次看到的都是那几位学生和家长作榜样，讲心得，笑容满面，春风得意。
我和大多数家长一样，不声不响地坐在后面。
很快，晓冬上了初中。
初中的节奏更快，我们很担心孩子落后，经不起高手捶打，但是相对于孩子的健康，我们只好准备承受。
但奇怪的是，开学考试，孩子凭自己能力，考上了重点班，文化课成绩并不差，最好的是语文，作文写得尤其好。
最神奇的是，体育中考模拟成绩，全年级男生没几个能有满分，晓冬就是仅有的几个中的一个。
而这次初二开学两个月的朗诵，简直不敢相信，我孙子还有这本事，朗诵居然如此棒，他可从来没上过类似的兴趣班！
我浑浊的眼神里，又冒出晓冬成长过程中的那一张张可爱的脸蛋，弹跳的身姿，洪亮的声音，……和他爸爸幼时的一样，都成为我最好的骄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