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的油菜花又开了。
常生走的时候油菜花也才开。听母亲说,他很安详,我才了然。只是至今我都再未去过西凉桥。
西凉桥在西河的西边,是一座很老很老的桥。我仍记得,常生最爱站在那看着西河的油菜花。他说过,他母亲就在西河的对岸。
西河的对岸是一片很大的黑森林。里面有只进不出的鸟,时不时发出诡异的哀嚎,令人惊颤。常生的母亲是小镇里有名的大夫,常生出生后的第三年,西河一岸起了大火,烧了近百亩庄稼,有些人誓死捍卫祖宗留下的田地,不肯离开。火烧着一片又一片,暂未有留半点情分,一连着死伤惨重。常生的母亲跟着救援队载舟前往,将蹒跚学步的常生暂留我家,托我母亲照料,此后便一直未归,常生久居我家。
我七岁时,常生九岁。有次,母亲从东头儿的阿婆家用布匹换了一筐鸡蛋。煮面时,给了常生两个,就只给了我半个。这半个鸡蛋是不小心磕到灶台时,漏剩下的半个。我都看的清楚。吃面时,常生将面吸溜了个干净,咬了一口荷包蛋,连说着好咸。后来那两个蛋都下了我的肚子。我明知他是让给我的,却也不客气,许是太饿了,那次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鸡蛋面。后来,常生便一直给我煮鸡蛋面。
有年,常生的父亲寻到了西河。常生的父亲是城里某处的高管,这也是我后来知道的。他们都说常生是富二代,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但常生只当没这个父亲,却只剩这一个亲人。我一度以为常生会走,那几深夜,我都巴着窗台,数着星星。走,不走,走,不走……后来常生没有走,谁也不知道原因。我私下里问他,他也不告诉我,这是他唯一不告诉我的秘密。偶尔提起时,他会敷衍道要给我一直煮鸡蛋面。我自然不信,但也渐渐忘记。
又一年,我十五时。常生十七。同院里的姊姊弟弟念了学的,都回来插队了。母亲让常生也去。常生不愿,他说他想念个大学,将这机会让给了江淮。江淮是老张头家的独子,说是晚来得子,要跟母亲姓,好养活。宝贝的很,却也未惯坏。他待常生很好,像我一样好。初入学堂时,也是他带着常生混好了。记得是来年的春节,两家串门儿。无意间说笑到日后将我许给江淮,说是郎才女貌。起初我并未在意,而后回来的常生听到了,上下打量着我。我也在笑。那是他第一次生气。他念过学,懂得寄人篱下的样子,自知不该有什么不满意。却也因这鸡皮蒜毛等小事近百天未同江淮说话。自然还有我。
江淮插队的时候,我送了条围巾。那是他早年前问我要的,而今天气微凉,深秋已至,早该添衣。常生自是来了的,只是塞了封信到他怀里,就走了。我也以为他是真的走了,可我余光瞄到了躲在树后的他,望着江淮。他只是不善言辞,却也倔强。
两年。我十七,常生二十。他带我去西凉桥看油菜花。他总是偷偷来,下了学路过时也总会待上一段时间。他说等他长大,要在这儿开一条通往西河东岸的桥。他总是问我,相信他吗。我也总是相信。我问他,有桥总得有河吧。他说,是。
日子过着,好几个年头。我念了大学,常生去省城做了医生,江淮也回来了。那日,他拎着各色的东西直往我家拎。说是给我带了桃酥,自小我就爱吃。长大后,就不太爱吃甜的了。但也是收下了。母亲留江淮坐晚宴,说是洗去尘土气息,也算平安了。我拿着些江淮带的桃酥,去找常生。常生爱吃甜的,一直如此,母亲调侃他是个专一的人,日后娶媳妇也是一样的。他会望向我。我在笑,你望着我做啥?他不回答,却有点失落。
母亲和江淮的母亲在灶台边说着些什么。出来时,一脸认真。他们说江淮老大不小了,该把正事定下来了。我顿时有些心慌。果然如此,母亲说我跟江淮在一起也有些照应,娘家也近,寻亲访友也是方便些。我自是不愿,我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不想困在这生孩养孩。我说,常生还没娶妻,我当妹妹的怎么好先嫁?母亲却说,男孩子读书有出息,女娃娃就该老老实实的嫁人生子,一生的本分。江淮插了句话,没事儿,她还小再等等。那俩母亲也只好作罢。常生旁听着,一会功夫,吃尽了袋里的桃酥。呛出了声。他和江淮对视着,我不由得心慌了。
夜里,母亲叫去常生谈话,我躲在门缝后偷听,窸窸窣窣的没听清什么。此后常生在省城里不常回来了。我俩终是一年见不到两面。后来我被检查出肾衰竭,是遗传的毛病,去了常生的医院。那次是我近些年来,第一次见到他。他高了许多,但其他的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我自是知道没有多久的日子了,肾源方面也一直没有进展。世事难料,我竟不想常生先走了。他出了车祸,在西凉桥上。我是不信的,昨日还在与我交谈嬉笑的。我想爬起来去看看他,却骤然虚弱,失去了清醒。当我睁开眼时,好像大不如从前了,每个人的脸上写着竟相同的哀伤。他们遮遮捂捂的,像偷糖吃的小孩,不敢直视我。无碍,我知道的。常生没了。
我并不难过。总感觉他还在。在家里给我煮鸡蛋面,带着我去看西河的油菜花。就像昨天,昨天他还在……
“那您的肾源是否找到合适的了呢?又或者说,您大劫已过,平安无事?”我自知冒昧的窥探别人的隐私,像是扯出了桌角内的藏着的丝巾,实属不该的。凉老是业界有名的人物,我此次前来就是采访她,人物背后的故事。
“我的肾至今用的还是常生的。”凉老笑了笑。“您是否有过遗憾呢,像是没说出口的话?”我有些后悔了,我能明白爱而不得的辛酸,“我的意思是,您……”我没说完话。凉老却是打断了,许是我问的有些直接了,她讲着:
大约七天,又或者更久,记不清。我出院了。他们没有跟我讲我的肾源问题。我是知道的,腰上的难看的疤痕是常生,他没走远,他一直在。母亲不拦着我。那是我最后一次去了西凉桥,那里被清理的很干净,一层不染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我站在桥上往西河望去。我仿佛看到了油菜田里常生向我招手。我想起了他那句念叨在嘴边的话。我坚定了,我要当个建筑师。至此,我才有现在的这番成就。
“原来是这样……好的,凉老,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了。”我收拾了纸笔,放进包里。她拉住我,“这个故事写好了能给我看看吗?”她像个孩子,明明是她的故事,却近乎乞讨的眼神看着我。“凉老,这是必须的。”我笑着扶她坐下,然后离去。
几日后,我将纸稿寄于凉老,她写信回我,信中写的是之后的故事,她说可添进采访的椽子。信里道:
常生走的第一年。我未曾去过他的归土。就像是我不去,我看不见那冰冷的碑上刻着的名字,他就还在。有时我会摸着腰上的疤,赤裸裸的在那,讥笑我所失去的。我吃面时会自言自语,我在和常生讲话。油菜地里的花开了一年又一年,都是我一人前去了。江淮深知我的不甘,他未曾劝我,只是告诉我常生信里写的内容,他说好好待我。我自是放下了心,好好生活了。
后来的日子好过许多,我争取所有机会,终是帮他修了桥,叫西生桥。西生桥下的河叫常河。而后数年,小镇变迁。我买下了西河西岸的大片空地。我也知道他会回来。他可化作常河的水,溜进油菜花田,溜进我心尖。他可化作菜花地里的蜂蝶,细数菜花花瓣,细数我鬓角新添的几许雪白。
西生桥下有条常河。常河岸边有大片菜花。菜花地里只剩一个常生。
末了,西凉的油菜花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