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的

又是一个阴雨天,天空没有乌云密布,这绵绵的细雨似乎来得毫无征兆,预计和小伙伴打网球的计划因此搁置。

没有带伞,我想抖起帽子,甩开脚丫子奔向雨帘,没成想刚出门就碰见了熟人,她立马好心地把伞递给我,让我先走,说有人和她一起。我感激地道谢。

下雨,实在不像是S市的风格,但,却是春天的尤物,又恰逢清明时节。

听妹妹说叔叔一家都回来了,我有点惊讶,毕竟他们工作繁忙,路途又遥远,过年都很少回家的。倏然想起,我爷爷,走了三年多。

那个夏天,我在深圳叔叔家。某天,我正在慢条斯理地打扫卫生,听见隔壁书房的电话响起,跑过去接,是我爸急切的声音,“让你叔叔接。”后来,叔叔面无表情地走回卧室扑倒在床,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么无助脆弱,马上我接到了妹妹泣不成声的电话。

我们匆匆地往回赶,依然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我至今也还不清楚那场意外发生的确切地点,不敢问是哪片池塘是哪片稻田,想起来是那样残忍,我宁愿不知,我只愿保留我记忆里爷爷的模样。

我不知道如何确切地形容他的“职业”,“养花人”“种树人”“植物专家”好像都不太好,我自己也从没去界定过。我想,就叫他园丁吧,一个有着自己苗圃的园丁。

老家的院子,便是他的苗圃。院子门前围了一小圈苍翠的松柏,绿意盎然,无论春夏还是秋冬。一棵高大的板栗树矗立在院前平坦的土地上,近铁门两侧是两三棵栀子花树,待到纯白的栀子绽放的时节,只是路过都会染得阵阵芳香,招蜂引蝶。院子里边就是个小花园了,挺拔如绅士站立的玉兰、银杏,可爱清新的金银花、太阳花、宝石花、滴水观音,嵌连着泥土低伏的草莓藤蔓,躲在角落的株株紫色的鸭跖草,还有我最喜欢的果树:橘子、樱桃、李子、柚子、枇杷、无花果等,葡萄占地面积最大,藤蔓铺盖了半个屋顶和一整面墙,垂下来的如同少女的麻花辫,交错纵横。离家不远的田地里是一片桃园,这里是他半生的心血。

春夏时节,他借助拖拉机或者手推车把一些培育好的果树、花树拉到镇上的集市去卖,夏秋果实成熟了,又开始卖果子了,买的最多的是桃子和板栗。我爸和我叔从小就是独当一面,四处奔走卖果子。

直到前些年,爷爷和奶奶才渐渐缩小产量,走向“自产自销”。后来,我爷爷改骑电动车了,跑镇上很勤快,时不时给我们家送点瓜果蔬菜、几盆花草,或者帮我们嫁接一棵桃树,当然最主要还是来看看我们。

我一直觉得我爷爷是我们家第三个能够理解我的人。我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喜欢面食,即使我奶奶不在家,都会给自己擀面条,我在家也时常想吃饺子、面等;他喜欢尝试新事物,在深圳叔叔家住时还闲不住去淘了一副望远镜,我也是超爱折腾。

童年有他的记忆碎片总是金光闪闪的。我喜欢荡秋千,一回家就要爷爷给我“做秋千”,挂在门楣上,我可以随时随地玩耍;夏天,他会带我去池塘里摘莲蓬,坐在他自制的船里摇曳;我想去捕蝉,他用铁丝给我做套圈,告诉我缠绕上屋檐上的蜘蛛丝就可以很容易捕捉到了;他带我逛茶馆,和一群老爷爷一起喝茶、打牌。我总是很崇拜他,动手能力很强,想到什么似乎都可以做出来,房子可以自己盖,灶台可以自己砌,我们家屋檐所贴的瓷砖也是他亲自设计的。

他虽然只有初中的文凭,却从未放弃过学习。我上高中后,他让我把初中的地理书借给他看,他还拿走了我的一本字典。在深圳住的那段时间,读完了《平凡的世界》,书上的字对他来说小如蝼蚁,我很难想象他是怎样把这本书读完的,放大镜、老花镜估计发挥了很大作用吧,还特地带回来让我读,津津乐道同我分享。他从不反对我读闲书,只是告诉我要注意合理分配时间。过年的饭桌上发现我能喝酒,也不是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阻止我,而是乐呵呵地说:“女孩子会喝酒也不错呀。”

我们是很聊得来的爷孙,我从小就信他。我本想着高中毕业后有了空闲时间和他一起游山玩水,尝遍天底下各种好吃的面食,做许多有意思的事情,我知道,他也是极乐意的,却再也没有机会了。他走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很难过,替他感到不公,一个每天早起,走到田间地头呼吸新鲜空气,坚持锻炼,渴望长命百岁的人,怎么就不可以活久一点?他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去看过,那么多新鲜事儿没做过。问再多为什么也没有用,我只能在这里回顾一点过去有他在的日子,那时屋顶上的葡萄苍翠欲滴吧,那时荡起的秋千带着欢快的风吧,那时的田埂有他的脚印吧,我只能在路过碎石岭上的早已关门的茶馆时放慢脚步,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前些年,我叔叔生了个女儿,爷爷很早就替她想好了名字,我问是什么,他说三川,因为这样合起来就是个“田”字。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名字里,也有田字,他说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从哪里走出去的,不要忘记自己的归处。我和妹妹的名字都和植物有关,是他给起的,这是他钟爱一生的事业啊。

肃杀的严冬可以迫使草木凋谢,“化作春泥更护花”,生命又可以开启另一度轮回。生离死别,我们都承认这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当我们谈起“生死”这个问题,却很难故作轻松。因为,我们见不到这种轮回,无路可返。

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也很怕见到杂草丛生、一片荒败的他的苗圃,好像即使现在我可以笑着说这一切过往,我也还是没有“学会完美的告别”。我还是害怕一切的意外。但是好在我并不孤单,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陪在我的身边,“如果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一切都是不完美的,爱是完全不完美中最为完美的”,爱伴我们度过一切已知或未知的恐惧。

我怀念他。永远。



你是那颗星星

我是你旁边的这颗星

我的整个轨迹是被你影响

即使有一天这颗星星熄灭了

它变成了暗物质

它变成了看不见的东西

它依然在影响着我的轨迹

你的出现永远改变着我的星轨

无论

你在哪里…

——   高晓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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