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与荷花

【人说的寓言,都不想说实话。】


六月的风吹起来后,这片水塘里的蜻蜓与荷花交上了朋友。

荷花经常听到游客对它的赞美,诸如美丽、清芜、出尘、高贵等。

刚开始的时候,它并不明白这些词是什么意思。看着那些游人兴高采烈地蹦着词,反倒像是在夸耀着他们自己的文采。觉得有些奇怪。直到有天它明白了那些词的含义,突然有些羞涩,而那些奇怪的感觉似乎被小小的得意填满:我竟然是这样的一朵荷花呀。

风和日煦的日子,荷花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蜻蜓在水塘里觅食。当它看到荷花扭动的样子,就问:“喂,小花儿,你摇头晃脑地干什么呀?”

“蜻蜓,我的朋友。您又来进餐了。”荷花看了它一眼说:“不过,我想你是不会明白的。我优雅地动起来,是为了地彰显自己的美德。”

蜻蜓困惑起来,问:“什么美德?”

荷花略略地表示了一下羞涩,回答道:“那些人们所描绘的那些代表清丽、洗尘、净身的德性。”

“原来是这样,那我也是具备独特品质的肉食动物,”蜻蜓突然笑了起来:“你瞧,因为我的存在,消灭了水塘里大量的孑孓,降低游玩的人被蚊虫叮咬的危险。所以,人们称呼我为益虫。”蜻蜓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们所被赞扬的美名,其实都是未曾得的虚妄。”

荷花似乎被蜻蜓的话震惊了,它第一次听到这般评价,心道:“我出尘的风骨竟然是不曾有的虚妄?”

蜻蜓把它的神情看在眼里,笑着问:“看来你不能接受这样的结论?”

荷花被风吹舞着,像是在点头。

“对于荷花的称颂,不是自古就有的。上古的时候,人们佩戴兰花,以象征自己美好的品德;其后是菊花,疏淡清约的气质表达人们超出尘世的高洁;到了唐朝,则变换为雍容华贵的牡丹。若非宋代大儒周敦颐的千古一唱,你们仍然可能是千亿万花类平凡的一支,何以世知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蜻蜓说完,荷花感到一些羞愤,就好像突然被人剥夺了荣誉。

而蜻蜓继续说:“但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自第一朵荷花诞生以来,荷花即是荷花的样子。荷花本自出淤泥而不染。周先生的文章并没有增减花儿去尘的功能,他说他爱这天然而本具的品质,以至于世人也爱这天然而本具的品质。但花依然是那朵花。出淤泥而不染的特质,被世人的言辞硬生生摆弄成高洁。但这个高洁并不是荷花的高洁,是世人的高洁,是周先生眼中的高洁。这个高洁于本质的你并不增一分,亦不减一分。所谓的赞美,是不是水塘里的倒影那般虚妄?”

荷花有些困惑:在其生命中被感知、被骄傲、被称赞的那些贵重的东西不正是自己的本质么?不知道是为剥离了荣誉而感到难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它决定捍卫一下自己,有些生气地说:“不管世论如何,荷花的美好不容置疑。亭亭独立的存在,让人们喜欢,让人们观赏,不就是让这个世界更好么?”

“对,我们的存在确实让这片水塘更美好。我们不需要否认现世的价值,比如你身姿的高洁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但也不必否认我们的名声所带来的好处。像我,人们为了对付水塘里的蚊子,需要培育我的兄弟姐妹;以此,我们的生活环境得到保障,我们的家族得以衍生。”蜻蜓继续说道:“但是世用的价值仅仅是一种粗糙而短暂的存在。在这个水塘,甚至在这个世间,我们因有用得以存活,因无用得以沦丧。花儿,你先别急着,让我把后面的话说完。”

蜻蜓看着跃跃欲驳的荷花,说道:“对你们来说,当夏天过去,整片荷塘的花儿慢慢萎去,它不再勃勃生机,水面慢慢积存凋落的花瓣以及半枯黄的叶子,继而散出腐臭的味道;人们就不会再伫立于荷塘边,像夏天那样欣喜于看到花儿的鲜嫩,赞赏你们的清雅;反而,只会捂着鼻子,骂骂咧咧这片荷塘的破败和臭气,抽身离开——在这个时刻,人们对于荷花的喜爱与称颂去哪去?是人们否定了他们心里对荷花的评断,还是败谢的荷花就不再是荷花了?当冬去春来,人们再次欣喜地来到荷塘,尽情地享用着这美丽的自然之景,是人们的道德到了春天又长出来了,还是这个世间所有的“我所说与他所说”,都仅是我们头脑中一个虚妄的影像?”

此时的水塘静悄悄,连勇往直前的风也停下脚步。

荷花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那些败谢的、或葬入塘底污泥中的老花们都懂得这个道理,但它们没法向你们正活着风姿绰约的后辈们讲述它。”蜻蜓继续说道:“那些所谓世用的价值,不是没有意义,而是存在的必然,如同不需要被赞美的荷花的品质。价值都是有立场的:向死者强调生者利益的话都是生者说的。那句台词:人死了,钱没花了——是生者的立场所构建的利益与评断,这一切与死者无关。于死者而言,他们曾经享有过的世间的美誉与荣耀、它们的肉身、以及荷花种群的存在,都是一种由生而执的错觉:死者已经告别了世界。”

荷花的声音颤抖着,说道:“蜻蜓先生,依您所说,这个世间都是生而失,死而虚的未曾得,那我们是何以生,何以虚?我们的存在何以意义?”

“我们于这个世间的未曾得,并非是相对于得到的失去。是指的不曾得到、也未曾失去。所以,未曾实际生,也未曾实际虚——这些取决于我们对生命过程的认知。我们的生命像云:水与风的存在,依风水而有,依风水而灭,依风水而变。云的形态千变万化,似虚有、似无存。”蜻蜓回答得有些艰难:“在这个度量之下,我们何以讨论存在之意义?意义的范畴,在生的立场谈论有的价值,在死的立场说无的角度。而这一切,其实均无实义。”

荷塘突然喧闹起来,荷花看到那些赏游人。对于这个答案,它突然间感觉到升起的怒火:“那我们今天的所有的谈话都是没有意义的啦?”想到人们将要对自己的赞扬,而蜻蜓作为一个邻居和朋友,竟然在否定它所认定的价值,而之前的问答都是否定价值的套路。

蜻蜓定在了空中,呼扇着翅膀。它没有回答荷花最后的一个问题。

有一个叫做杨万里的诗人在荷塘边游荡,看到眼前的这个景象,轻轻吟了一句诗: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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