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千面皆为你》

·壹·

易辞拉着姐姐的手走在街上,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各种吸引人的小玩意,姐姐千辞一手牵着年幼的妹妹,一手握着一个破旧的钱袋,眼中是于陌生环境的慌张与害怕,可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这一年千辞十五岁,易辞十二岁。

千辞带着易辞找了个戏班子安顿下来,虽日日过的辛苦,却也自由,虽不富裕,但也足够。易辞年纪还小,又不如姐姐千辞会的功夫多,只常常在一旁看着,给姐姐端着茶水,偶尔耍上几个招式惹众人一笑,也过的惬意。

有次戏班子接了场王府贺寿的差事,千辞再三叮嘱妹妹不要到处乱走,乖乖在后面等姐姐下台。

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又从未见过那些新奇玩意儿,便不知寻了哪里的路跑去了府上花园里,被王府贵官家的孩子们欺负的落了水,闹了太大的动静。

易辞还小,不记得当时姐姐是如何解决此事的,也不知姐姐后来是如何与王府王爷戚千煜一见倾心的。只过了几日易辞身体好起来的时候,姐姐来到她面前蹲下, “小易,姐姐要是做了王妃,你开不开心?”

易辞哪里想的通,位高权重的戚王爷为何要迎娶一个落魄的姑娘入门,她只知道,和姐姐在一起,就一切都好。

千辞摸着她的头,笑着不说话。

后来易辞总是一个人守着房门等着晚归的姐姐回来。千辞每次出门都会给易辞带点东西回来,有的时候是糖人点心,有的时候是些新奇的玩意儿。她总是一手将东西交给妹妹,一手揉着她的头发。

千辞大婚那天,京城的百姓们见到了真正的百里红妆,他们看向新娘子的眼神充满艳羡。易辞躲在街边的转角远远看去,只觉得姐夫骑在马上高高大大的,一副气派温和的模样,应是配的上千辞姐姐的。

戚王妃一身华服美丽过人,只易辞觉得,姐姐穿着大红嫁衣的样子有些孤独,许是自己不在她身边吧。

后来千辞寻了一处旧屋给易辞住着,她说王府里人多眼杂,而姐姐和姐夫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所以怕对小易照顾不周,才不接她入府的。

易辞觉得怎样都好,只要姐姐成了王妃之后还会常来陪她,就好。

在旧屋住着也没什么不好,这个时候的易辞不用担心吃喝,只每日在城中闲逛着,尝尝小吃看看花灯,听着百姓口中的戚王爷与戚王妃。

她觉得,就这样度过余生,也不错。

元宵那一日千辞乔装打扮,来接易辞出去逛庙会,易辞拿着点心,眼睛里亮晶晶的,“姐姐,我听说书先生讲,京城里出了个千面小姐,杀了好些高官权贵为民除害,连皇帝都怕了她。等小易长大,也要做这样的侠女!”

千辞又是揉着小姑娘的头,什么也没说,只一味在笑。她的妹妹啊,总是这般天真,日后是要吃亏的。

“小易,之后一两年里姐姐有要事去做,可能不会常来看你,记得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那一年千辞十六,易辞十三。

·贰·

这一句不常来,便是三月有余。易辞再见到姐姐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她。

初春三月的风还很冷,却远不及易辞看到浑身是血的姐姐时的心冷。千辞倒在易辞面前,手中紧紧握着那精美的半扇面具,不省人事。

那一年千辞十七,易辞十四。

易辞已经不是前几年什么都不懂,只依赖着姐姐的小姑娘了,这些时日她在京城里听过了太多流言,她开始觉得,姐姐最初就不应该过府做戚王妃,就算二人在戏班子的生活有些辛苦,可她却觉得姐姐做王妃更辛苦。

亦或是,姐姐拼命追着那个让她满心欢喜人,更辛苦。

当时千辞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只一人安排好了一切。

可现在不一样了,易辞自十四岁那年说要做和千面小姐一样的侠女之后,就一直苦练功夫,就是没想到这受百姓仰慕、被自己敬重的千面就是自己的姐姐。

她从医馆找了大夫来,大夫只一味的摇头,言姑娘命苦,旁的不肯多说。

易辞红了眼眶,紧紧攥着拳头,当戚千煜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易辞差点动起手来。

“你与千辞是亲姐妹,身形相貌及其相似,她不在王府的这几日还需要你来假扮一下戚王妃,莫叫旁人看出破绽来。”戚千煜站在门口没有进来,易辞坐在姐姐床边也没有抬头看他。

这件事千辞可能不知道,她好起来之后也什么都没问,易辞则在姐姐回府后悄悄做了王府的丫鬟,端着茶点走到千辞面前的时候,一向温柔坚强的姐姐哭了起来,抱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紧紧抱着她。

易辞拍着姐姐的背,好似一瞬间便长大了般,说出来的话再也没了原先那股稚气,“姐姐,你真的很喜欢那个戚王爷吗?”

当时的千辞矮下身子来,定定的看着易辞清澈眼睛,“小易,这世上总有什么人,是让你心甘情愿付了命也要喜欢的人。你还小,长大了遇到了,就懂了。”

千辞的手不及从前那般柔软,但摸上她脑袋的动作依旧熟稔。

易辞低着头,她扮作戚王妃的时日不长,但足以让她弄明白姐姐所说的要事是什么。她也觉得,有那样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惜,姐姐的那个人偏偏是戚千煜。

后来千辞说让她做贴身侍女,姐妹两个才又像从前那样,日日夜夜都在一起。

易辞太怀念这种感觉了,已经有两年的时间,没有陪在姐姐身边了。又亦或,是千辞已经两年,没像从前那般守在妹妹身边了。

·叁·

“小易,今日元宵节,陪姐姐出去玩一天可好?”

千辞依旧一番乔装打扮,只是易辞总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或许是眼底没了对生活的向往,又或许……是多了对生活的疲惫。

反正就是不像从前的千辞姐姐了。

可这京城的繁华模样却一点没变,元宵佳节这天上苍都没舍得降雪,四处都是三五成群出来游玩的家人。

她也有家人,有世间对她最好的千辞姐姐。

“小易,这京城好不好玩啊?”千辞领着易辞在大街小巷里走着,一路聊一路看。从她们那一年初入京城,在戏班子谋生,一直讲到姐姐在王府里的趣事。

一路上都是千辞说着,易辞听着。世事如流水般变迁,可千辞还如那年初入京城一般,牵着妹妹的手从未松开过。

“小易,若是日后找不到姐姐了,你要记得照顾好自己知道吗?最好离开京都,去湘水村找李大娘,她一定会将你当作自己的亲孙女的。”千辞摸了摸妹妹的头,不知从哪儿拿来一盏孔明灯,“听说它会把人们的愿望带给上苍,要不要来试试?”

易辞看着眼前这个总把她当小孩子的姐姐,接过了一支笔写下了自己的愿望。

漫天星火下,姐妹两个放了盏孔明灯,看着那飘摇烛火没入月夜,消失不见。易辞刚想张口,就被姐姐用一块糖堵了回去,“愿望什么的,说出来就不灵了,咱们回府吧。”

易辞将千辞送进了屋,转身要走的时候看着千辞的背影,犹豫许久还是出声叫住了她,“姐姐,你以后要去哪里,我怎么会找不到你呢?”

这句话,是她明知故问了。

千辞转身回来,看着眼前长的和她快差不多高的姑娘,刚抬起手来易辞就退了一步,这次姐姐没能再摸上妹妹的头。

“你们是不是要攻打皇宫了,你们预谋的已经够久了是不是?姐姐,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我也不会阻止你,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咱们两个一起,远离京城的生活该是怎样?”

千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倒了杯茶,端给了面前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了的妹妹,易辞一饮而尽,将茶杯递了回去。

眼前的千辞依旧是从前温柔的模样,只不再单纯是个姐姐了,现在的她是名誉满京城的戚王妃,日后呢?她又想走到哪里?

“小易……”千辞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眷恋,还有些心疼。

易辞觉得姐姐越来越容易落泪了,可她依旧没有上前。

她和姐姐之间隔着一尺远,当时的她以为这便是姐妹之间有了隔阂的距离,可最后她才恍然,那一错过,便是这一生一世。

“姐姐在旧屋给你留了个孔明灯,是姐姐亲手做的,你有时间回去看看。”

易辞将姐姐的话随着温暖关在了房内,那一晚她在花园里站了许久,只看着那满池子的锦鲤发呆,直到困意袭来实在撑不住了才回了房间。

深冬的风冷的刺骨,看天气明日又要落雪了。

·肆·

第二日,京城里飘起了鹅毛大雪,满目尽是雪白一片,不甚纯洁。

易辞直到日上三竿才清醒了过来,此时的王府安静的过分。她很奇怪,自己明明不是那般贪觉的人,为何这一晚睡的这样熟?

她想起了昨晚的那杯茶,忽的心里阵阵发凉,仿佛猜到发生了什么。

果然,她的千辞姐姐和戚千煜在天还未大亮的时候就已攻到了皇宫,用的是清君侧、捉乱党的名号领的兵。细细算来到现在已过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应是一切都有个了结的时候了吧?

易辞踏着纷纷白雪走向宫墙,眼中却恍惚能看到漫天的血红,还有昨晚姐姐的面庞。她好后悔,昨晚没有抱姐姐一下,或许…..她错过了最后一次。姐姐,你虽什么都没跟我说,但我什么都懂。

正殿,皇帝的尸首旁,千辞挺直了脊背,眼眶虽红着却未落下泪来,她知晓后边该做什么了。戚千煜手中的剑还染着血,在冬日的天气里微微冒着热气,其间不知氤氲了多少往事,不能回头。

千辞背对着戚千煜面向正殿的大门,看着门外的雪,忽而转头笑了一下,“记着你答应过的,要暗中照顾我妹妹,这件事她一点不知道一点没参与。”

今日的她没戴着那半扇面具,映在血光里的容颜凄美动人。

被戚千煜早已安排好的人绑到了城门口时,她依旧是笑着的。

戚千煜站在城楼上,用痛心疾首的语气说着,千面装作王妃的模样进了谗言布了局,谋害皇帝,现已抓获,即刻斩首——这一点他没说谎,斩的确是千面不错。

此时的易辞已经走到了离宫墙不远的地方,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到了最前面,看着断头台上的姐姐,第一次哭了出来,周围人不明所以却也不敢乱说话。

戚千煜说的话她听到了,一字不漏,一字不差。

易辞红着眼眶看着那在高高的城楼上的男人,想冲上去杀了他。

可她没有。

因为千辞在看着她笑。

这一年千辞十八岁,易辞十五岁。

·伍·

易辞想起了姐姐那一晚说留了东西在旧屋里便去了,推开门就看到了床上的孔明灯,有一包东西放在蒙了纸的孔明灯里头,是姐姐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

她隔着包裹就摸到了个又冷又硬的东西——是那半扇面具。里面还有两个匣子,一个装着易容术的家伙,另一个装着银钱首饰。在包裹最里面,还放着一封书信,上面写着“易辞妹妹亲启”。

【易辞,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你别怪他,自姐姐第一日随他入了王府就猜到了这个结局,是姐姐自愿的,别去找他报仇或是其他,姐姐只希望你余生都是安稳快乐的。以后你一个人在这乱世之中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姐姐也后悔抛下了你一人,那些银钱和王府没有半分干系,是姐姐自己攒下的,你放心用,他也答应了姐姐日后绝不找你麻烦。昔日不接你入府,也是不希望你卷进来,还有那晚放了安神药的茶……我这个姐姐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不过你想着这是姐姐想图谋安定的江山,会有所安慰吧?姐姐真想站在城墙上看看这盛世繁华的模样,想和你一起看,只可惜……易辞妹妹安好,千辞书。】

她将这封书信看了又看,而后小心翼翼的贴身放着。易辞向来最听话,姐姐说别记恨他便不记恨;姐姐说这安国江山安稳有她一份功劳,她也不会去捣乱。

易辞看了那面具许久,还是将它拿了出来——面具看上去被保护的很好,仔细擦过,不过边上有星星点点的黑色,应是干了擦不掉的血迹吧?易辞将剩下的东西一一收拾好,连着一身姐姐旧时穿过的衣服埋在了旧屋院中的桃花树下,做了衣冠冢。

不是她做王妃时的衣服,是她自己的衣服。

·陆·

易辞挑了一个晴朗的早上,穿着一身素白衣裳,来到了宫门前,亮出了姐姐留下了东西里,那曾属于戚王妃的腰牌,几乎没费什么说辞守城侍卫就放了行。

易辞在御花园里见到了新帝——那个让姐姐甘愿去死的男人,戚千煜。他确实长的一副让少女倾心的模样,眼角的泪痣非但不妖气,还显得他很是温柔。

仔细想来,这还是易辞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纵使是在王府的时候,她也总赌气低着头,从未瞧过这个让姐姐付出了生命的男人一眼。

“皇上,民女请任将军一职,为我安国开疆扩土,为新帝安邦定国。”易辞娇小的身子跪在地上,看上去却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

这既然是姐姐图谋安稳的江山,她就想代姐姐看一看山河万里。

戚千煜的眼中说不清有什么情绪,只让她保重,别在外丢了性命,还把身边的暗卫拨了一半给她,用作贴身侍卫。易辞出征那天,戚千煜一个人在城楼上喝着酒。

于是安国便这样多了一位女将军,那女将军脸上戴着曾经千面那样的面具,虽不知她与千面有什么关系,但确为不可多得的良将。自她担任将军三年以来少有败绩,收服周边众小国以安国马首是瞻。

易将军的名声在各国中传遍了。

她战功赫赫归来之时,已过了十八的生辰,现在,可算是和千辞姐姐同岁了?易辞看着手中的请帖,是皇帝言为她庆功,也为她补个庆生宴,特请了文武百官进宫贺一贺。

宴会上,易辞不动声色的讲皇帝要给赏赐的话打了岔,一直等到宴席散了,她才着人请了皇帝到御花园。

“易将军,现在没有旁人,可说想要什么赏赐了?”戚千煜的能力配得上他的野心,他能看出易辞想要的赏赐,不方便与众言明。可他聪明了一辈子,也没猜到这个赏赐,究竟是喜还是悲。

有关这位女将军的事迹传遍了安国上下,戚千煜看向易辞的眼光也有些不一样的,那是欣赏,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愧疚。

“禀皇上,易辞无它可求,只是想穿着姐姐曾经做的衣裳,站在城墙上看一看安国的百姓,看看这如今的盛世是何模样,再叫个画师做一幅画,足以。”易辞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平静,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她如从前一样一直低着头,不知道戚千煜是何表情。

易辞褪下一身亮甲,穿上了许久没碰过的长裙走上城墙,星辰如点点萤火一般,像极了曾经她们姐妹两个人放孔明灯那天的夜空,美丽的很安静,让人忍不住驻足观赏。

宫中的画师手艺极好,倒也没让易辞站的太久——毕竟易辞说,只画个背影而已,少去了画起来繁琐传神的五官,自然好画。

不知过了多久,易辞听得身后画师向戚千煜请示,言画已作好。

她微微侧过头来,余光中的戚千煜一身黄色龙袍,静静站在哪里,这想必是姐姐一生所求的与君同侧,共阅京城繁华吧?姐姐,你的愿望实现了,接下来是我的了。

那画上的背影很好看,戚千煜说的没错,她与千辞是亲姐妹身形相似,单看这幅背影倒真不太能分辨出来,这画中人究竟是谁。

“戚王爷,你还会记得我的姐姐千辞么?那个即便知道自己面前的是条什么路,也义无反顾跟了你的姑娘,为你付了命的姑娘。”易辞看着脚下万家灯火,却找不到一盏为她而亮的光。

“元宵佳节一盏灯,匆匆相别三年久。姐姐,我今年也十八岁了。”这一声似是叹息,又似倾诉,更像是妹妹对着姐姐撒娇的语气。

言罢,一抹娇小的身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落在空中没有半分挣扎。

戚千煜许久没有晃过神来,那侧目一瞥,像极了那天的千辞。只不过易辞眼中没有笑,她的眼中是世事都激不起波澜的模样,没有千辞眼中一看到他便会由心而生的欢喜。

后来百姓听闻新帝遣了后宫,在后宫主位上挂着一幅画,是个背影,世人流传那画中之人是当年的王妃,可普天之下谁又知道真相呢?谁,又能猜得帝王心思呢?

人啊,一生能有一个愿死心塌地的追随的人,或许也不是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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