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人惊知遇落,夜静一刀空(下)
王允与蔡邕与这华佗相交颇久,晓得他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脾性,也不与他多作口舌之辩,只是哈哈大笑。众人笑了一阵,华佗又道:“王老哥,你可知今日我为何找你弈棋,直弈到现在么?”王允与华佗虽然交好,但平日里少有往来,今日晨间,这华佗陡然来府中拜见,王允只听说他忙于压治瘟疫,此行定是有事而来。只是华佗那是脸色疲惫非常,似是长途赶路所为,他便不曾相问,待傍晚时分,华佗一觉醒来,又花钱从司徒府后厨手里买了一大碗面糊糊吃下了,这才邀自己斗棋。眼下自己与他已斗棋了一夜,等得便是这一句,便道:“华先生乃是个大忙人,若是无事,怎会登我这个小老儿的三宝殿?”华佗故作正色道:“王老哥,我吃饭可是付过了钱财,莫要说我是吃白食来了。蔡老哥一向小鸡肚肠,他听在耳中,说不定寻个空隙将这桩由头记载于典籍中,编成个不成话的故事,数百年后连黄口小儿都说我的不是。”华佗这么言说,并非是真心调笑蔡邕,只是见自己这陡转话题之下,王允与蔡邕二人眉头皆是紧皱,又回复到为汉室江山、天下百姓劳心劳力的心苦之中去了,这才不惜自贬,说这般不着调的趣话。
王允与蔡邕领他好意,笑道:“不会,决然不会。”华佗见他二人有说有笑,这才道出今晚正题:“不瞒二位老哥,我今日此来,乃是受那管辂之托。”“管辂?”王允、蔡邕二人齐声惊讶,蔡邕稍想了一阵,道:“可是那纵横庐庐主管辂先生?”华佗点头道:“正是。”王允道:“这位管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善于聆天听命,王某早闻其纵横命理、捭阖运数的大名,只是一直无缘识荆,不曾有幸与他结识,想不到管先生竟托华神医前来找我,不知华神医找我何事?”华佗摇了摇头,道:“我也是不知。”
王允闻言,不竟莞尔失笑,道:“他既有事托前来,你怎会不知?”蔡邕也是附和道:“正是,华兄弟莫要说笑了。”岂料华佗一本正经道:“我确实不知。”他见王、蔡二人大为不惑,解释道:“如王老哥方才所言,眼下瘟疫横行,我本忙于医人去害,孰料三日前,他差了门下一名童子在南阳城中寻得了我,说有要事相请,要我至今日卯时正点于长安司徒府后院内候他,到时他自会亲身前来。”王允眉头微皱:“都说这管辂装神弄鬼、善弄玄虚,定好时辰遣华佗来我府中,却又不说明来意,可是消遣我们来了?”
他正寻思间,周仓走进身前,躬身拜道:“司徒爷,外面有四位兄弟求见。”王允正忙着思索那管辂用意,道:“你去问问他们什么事,若是不干要紧,明日再说。”岂料那一向言听计从的周仓却不动身离去,他大是生疑,又见周仓满脸喜色,问道:“周仓,你缘何不去?”周仓答道:“司徒爷,这四位兄弟乃是故人,周仓自作主张,已将他们领进府来,此刻正在前厅内候命呢。”王允笑道:“是么?是哪四位故人啊?”周仓道:“司徒爷一见便知。”王允更奇,道:“好,好,好,依你便是。”
周仓得了王允允命,高兴不已,对着门外高声喊道:“兄弟们快进来罢。”屋门吱呀呀应声而开,走进来四人。这四人皆是两两一排,当先的二人头顶光圆一个头发也不见,竟似个和尚一般,二人左手空握,右手各提着一口剑,那两口剑形制、长短皆是一样,只是剑鞘一黑一白,一个黑漆漆、一个白耀耀,皆是煞人无比,想来乃是一对名贵的宝剑分作二人使用。后面二人却是长发紧束,以黄巾抹额,这二人身上并未携带兵器,但一个两臂粗壮、手掌关节凸出,一个躯腿奇长、双脚更是大的惊人,这二人的身材体态远异于常人,显然一个擅长手掌擒拿间的上盘功夫,一个擅长鸳鸯连环的下盘脚法。那四人一见了王允,便齐齐半跪在地,朗声道:“小民拜见恩公!”
王允为官多年、阅人无数,从这四人身上所穿的黄麻劲衣看出他们乃是黄巾遗党,又听他们一见面便口呼自己为恩公,虽是想到他们乃是当年自己为廷尉时救的那班黄巾囚徒,但这些年来他为朝室操劳,哪记得这些只有一两面之缘的不干紧之人?他既是记不起来,便想先安顿下去,待管辂夜访一事了了,再来与这些人详谈。但他转念一想,周仓为人沉稳、少有显露欢喜之时,今日他们四人前来周仓竟如此欢喜,想来当年与他也是生死之交,自己与周仓主仆多年,这点情谊总要给的,但听他微微笑道:“四位黄巾兄弟,七年不见,别来无恙啊。”那四人又是齐声答道:“托司徒爷的洪福,小人们过得甚是安泰。”
那周仓见他们皆跪在地上不起,搞的一本郑重,不由得插话道:“眭三弟、严四弟、程七弟、邓八弟,快快起来。”王允听周仓呼兄喊弟,这才想起这周仓乃是昔年张角座下十大弟子当中的排行老二,他口呼这四人轮序排行,这四人不正是那黑剑眭固、白剑严政、豹爪程远志、影腿邓茂么?他既是知晓四人身份,不由心头生奇:当年自己将一众黄巾要犯从刑庭释放之后,这些人便各奔东西,七年间并未有过丝毫联系,怎得今日四人齐聚、到府中求我相见?于他心底,实是瞧不起黄巾祸匪出身的这帮人——黄巾大乱之时,他为大汉廷尉,司掌天下刑狱,董卓卢植等人攻灭黄巾后,擒捉了黄巾军中大小将领校尉数千人,一股脑儿的塞在大狱内,彼时汉帝刘宏原想尽数斩首、以儆效尤,但王允与蔡邕觉得此举大为不妥,上疏曰:“民反乃君之微瑕,民顺乃君之弘瑜。黄巾百万之众,自民而起,乃天怨所成,若斩黄巾,得一时之效、失一甲之心。若放黄巾,赋回乡野,劝耕以田,此为浩荡天恩,则民感君德,安居乐业,成疏导而不为堵恶之美意,君何不为?”,又联合了皇甫嵩、朱儁、杨彪等一众清流再三殿前求情,这才让这数千员黄巾将士回归乡野、得了自由身。这些黄巾将士得知自己性命无虞乃是王允力救的内情后,自然对他是感恩戴德,那周仓与裴元绍更是心甘情愿的留在王允府中,做了他的贴身死士。但毕竟王允为官,眭固等人为匪,自古官匪不两立,王允对这些人又能有什么好感?
王允微微泯了一口香茶,慢悠悠的说道:“四位深夜到我府中求见,想必是有要紧之事。”那眭固立即会意,道:“启禀司徒爷,小民深夜求见,扰了司徒爷的雅兴,小民诚惶诚恐。但家师有急命在身,小民这才胆大妄为,还望司徒爷恕罪。”王允也不与他们多作客套,问道:“你们师傅张角不是早已过世了么,怎么又遣命于你四人?”周仓亦是不解,心道:“师傅他老人家当年在广宗城便已归天,三弟他们因此心灰意冷,得释之后,皆说要在乡下耕田劳作,不再过问江湖朝野间的事情,此时却说什么奉师命而来,可是时间长了、在乡下呆的糊涂了?也不像啊,四位兄弟皆是沉毅果敢之人,又是正值壮年,又怎会犯这般糊涂?难道是……难道是……师傅当年留下来的什么遗命?”
周仓正思忖间,眭固已是答道:“启禀司徒爷,先师归天后,咱们兄弟人放浪形骸于乡野之间,做那一事无成的草民。幸得现时的恩师云游遇见,收我四人于门下,另授了师承技艺。”王允淡淡道:“哦……那你们现时的恩师姓名为何啊?”眭固道:“家师姓管,单名一个辂字。”众人闻言,俱是大惊,那华佗更是讶道:“可是那纵横庐庐主管辂管先生?”眭固点头道:“正是,华神医也认识我家师傅?”华佗笑道:“认得,当然认得,管辂这个老鬼,啥时候又收了你们四个半大不小的老徒弟……”
眭固也不与华佗多言,自怀里掏出一封信笺,恭恭敬敬递到王允面前,道:“此乃家师亲笔书信,请司徒爷过目。”王允正要拿手去接,孰料却被华佗一把抢过,但听华佗一边拆信封一边笑道:“管辂这厮,就喜欢装神弄鬼,一会儿让我来,一会儿让自己徒弟来,一会儿又是写信,自己到现在都不出面,让我来看看这厮信里写的什么!”王允早知他性子,也不见怪,调侃道:“王某脑昏目聩,那就有劳华先生读于我这老家伙听了。”
华佗与蔡邕闻言,当即哈哈大笑,眭固四人亦是附和着干笑,可周仓却是忽起警觉——三弟素来沉稳,华先生自他手中抢了书信,他纵使始料不及,也不用如此紧张、如临大敌一般?还有,华先生常用假名行医,世间知他本名者少之又少,三弟他们与华神医从未谋面,又怎会见面就晓得华神医名号?至于这个管辂,他修的是苍天玄道,与咱们黄天大道乃是死敌,先不言说张角先师亡后四位师弟为何要重新拜师,就是这一桩水火不容的拜门也是说不通……这其间究竟有什么不对?
周仓正警觉渐起之间,华佗已将管辂的书信取了出来,那信纸说来也怪,只有短短不足半页,似是管辂仓促写就,下面竟是少了一大半纸,华佗心中也是生疑,但一时之间也未转圜过来,只是将纸上内容朗声读道:“某管辂,久仰王公高德,常憾乡野莽民,未敢轻扰王公尊听。今番要事,觍颜拜言,诚惶诚恐,司徒王公垂鉴。”——这封信,正是司马懿从管辂派出送信的那四名徒弟的尸身上搜出来的。此信原有下文,详述毓秀一赋的来历。司马懿阅过书信之后,生怕王允慧智,从上下文中读出不甚对劲的地方,看出眭固四人并非管辂徒弟,这才着手撕去,他倒也聪慧,只留了这第一段,虽尽是空谈无言,从行文格式上却是完完整整,独成一文。华佗读完,果然讶道:“管老头搞什么鬼,这封信里面等于啥都没写!”
眭固正声答道:“家师另有一番密言,让小的只说与司徒爷一人听……”王允手指华佗与蔡邕,笑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你但说无妨。”眭固面露难色,仍是不肯,那蔡邕不欲与他为难,便道:“管先生既然要这位壮士传密于王兄,定然是非常紧要之事。华神医,咱们暂且避上一避。”华佗亦是一笑,应声道:“好。”话毕,二人便要离席而去,孰料王允伸手将他二人拦住,道:“蔡兄、华兄,咱们乃是君子之交,又能有何见不得人的秘密?”他少有动怒,此时面上已隐现愠恼之色,对眭固责道:“管先生到底有何指教,王允洗耳恭听。”
那眭固无法,只得上前数步,离王允座位不足五尺之远,欲附在王允耳前,一字一句的说道:“家师的意思是……取你狗命!”他刚完那个“命”字,双目凶光毕露,左手一抄,手中宝剑黑光煞起,刺往王允面门。与此同时,严政、程远志、邓茂三人也是陡然发难,四人双剑拳脚猛扑,尽往王允身上的要紧处扑去。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那周仓虽是早就起疑,但这王允乃是黄巾众将的救命恩人,他再是怀疑,又怎会料到眭固四人会对王允突下狠手?在一瞬间,他救主心切,直欲身替王允而死,可眭固四人离王允不过咫尺之地,他却远在门扉处,又怎救得及?眼见眭固、严政二人黑白双剑并使、交织如网,这斗室内尽是黑白二色的剑光,耀人眼目,剑光去处,正是那王允咽喉。而程远志、邓茂二人生怕王允逃脱,各施成名绝学雷豹爪、电影腿,欲锁拿绞断了王允四肢。
那华佗、蔡邕二人蓦地见此变故,也都惊得呆了。但见这四人目露凶光,当场便将那王允毙了,却听那华佗道:“兔崽子们,你华爷爷在此,安能容你们造次!”他冷笑一声,身子如电趋光闪,已窜至王允身前,不待眭固、严政、程远志、四人反应,双手双脚同时而出。他这般出手诡怪无比,双手双足竟是四套完全不同的招数,看似滑稽无比,可便是这电光火石间,他手脚所出的招式却尽攻向眭固四人招数间的破绽之处。须知世间习武之人会得数种武功也不是什么厉害事,只是会的越多反而耽搁精力,每一门都使不到家,反不如只精研一两种本门的武学,若是遇上与人对敌之时,一套功夫使完难奏功效,才会另使另外一路武学,毕竟每一路武功、招式间的武理不同,若是相近尚可迁就,若是截然不同甚至是反路而行,反而会伤及自身。若一个人,能将手脚间的功夫修习到随意变换、任意而出,便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方大豪了。可这华佗乃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师,此刻陡然出招之间竟然能一体四招,足足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大跳。眭固四人经这么一缓,各受了他一招,不得已迫退数步,那王允总算暂离了危险。
但眭固四人此行势在必成,安肯休手?转瞬间,四人又是齐身而上,但见那华佗仍是四招同使,左手虎抓、右手熊抱,扑按转斗,威猛无俦,在眭固、严政黑白双剑织就而成的剑网之中,双脚也不怠慢,左脚回旋上踢,似仙鹤振翅傲翔,从高空凌击那程远志的雷豹爪,右脚面对邓茂急速非常的的电影腿,却是灵活无比,不与之硬撼,歪歪曲曲、忽急忽缓,似灵猿纵山跳涧、攀树蹬枝,将那电影飞腿紧紧黏住。
眭固四人被华佗缠住,心间的焦急大于吃惊,他们此来,虽是听司马懿告知华佗也在王允府中,但谁又能料到这个华佗不但医术超凡入圣,连武功都如此了得?可他们今次出山乃是为了‘太平黄天’之业,怎能甫入司马懿门下的第一件事都办砸了?这四人当年皆是黄巾的阵前猛将,这些年虽是隐居乡间,这悍气却是不减当年,此时华佗既是坏了他们好事,他们又岂能干休?眭固低喝道:“老七、老八,你们缠住这华佗匹夫,我与老四先取了王允老贼的首级!”程远志、邓茂闻言怒吼一声,拳脚间同趋同进,但见豹爪、影腿急如狂风暴雨,欲要缠住那华佗。而眭固、严政二人黑白双剑交相而错,将剑网撒得更密更广,直挺挺的攻向惊魂未定的王允。
可华佗武功着实太高,早已看出他们的纠缠之策,一面动手破解拆招,一面讥笑道:“就凭你们这些三脚猫功夫就想强闯司徒府,也是太瞧不起人了!”说话间,他鹤脚翔展,从程远志爪攻的空隙间提出,正正踢中了他小腹,那程远志吃痛,闷哼一声,被他踢翻在地。与此同时,华佗那猿腿忽而攀悬伸转,将邓茂的无影腿裹了个水泄不通。那邓茂冷汗瞬间涔涔而下——这一招攀附,可是要废了自己这赖以成名的影腿了!果不其然,华佗的猿步一裹住邓茂的双腿,瞬间上下击打他腿脚上的关节紧要之处,想那华佗久为名医、熟稔人体周身穴道,邓茂的双腿已被他擒住,废之岂不是吃灰之力?但听关节碎裂的咯咯声连价响起,众人再瞧那邓茂之时,邓茂双腿已烂如软泥,瘫倒在地,如泥鳅一般。华佗也不与他纠缠,飞身又向眭固、严政二剑攻去。孰料程远志邓茂二人倒也硬气,虽是被华佗所创,却趁华佗跃身之时四手齐出,死死抱住华佗身体,叫他动弹不得。
可那华佗非但招式了得,连内力也甚为深厚,他一觉双腿被程远志、邓茂二人抱住,丹田气海中的内力已随意而至,嘿的一下吐气开声,已是将程、邓二人震开丈余。但听他喝到:“贼子还不就擒!”这一声喝过,他已至眭固、严政二人身前,手间虎熊招式一巧一拙,已快是抓住二人双剑的剑刃。倘若眭固、严政二人并不撤剑,务求击杀王允,华佗这一手双拿的可不仅仅是他们手中的黑白双剑、而是他们的咽喉了。可便在此刻,华佗猛觉丹田、顶门、心房三处疼痛无比,有如他人拿着利锥上下急刺一般,他暗骂道:“糟了!可是着了他们的道儿了!”——那司马懿生怕眭固四人行刺王允不成,便以蛇蝎毒汁浸泡信纸,然后以炕火烘干,再藏在信笺之内。幸好司马懿也未料到有这般变故,只是想那王允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这等毒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奇毒。那华佗身为名医,自晓得天下毒物之性,若在寻常,单是那信纸微透绿色,便可起疑下毒,但今日他身在王允府中,只道眭固这四人乃忠义之士,一时失了警觉,这才中了他们的道儿。他内力既厚、又精通毒理,自然知晓解毒之法,但这般疼痛非比寻常,任他武功再高,也是熬受不住,顷刻间内力无以为继,身子直挺挺的从半空中跌下。
眭固、严政二人原先不得不改出剑招应对华佗,却见陡然撤招,心中大喜,知是司马懿的毒药发挥作用,望了一眼受创的程远志、邓茂二人,眼目中满怀悲愤,直挺挺的向王允刺去——这一击,乃是黄天之怒!务求王允毙命!
那周仓早已反应过来,岂能容他们得逞?华佗与他们相斗不过片刻间的功夫,却与了他缓息之机,这一时他已右手紧紧抱住王允,低声道:“司徒爷,得罪了!”随即长吐一口郁气,将王允往后一抛,掷往眭固、严政二人剑网之外。正那时,黑白双剑剑势已至,周仓身子已不及躲避,他情知没有幸免的机会,竟将身子前揉,以一双肉掌双战黑白双剑!——司徒爷,当年你瞧的起我周仓,留我在府中伺候您老人家,日常中又颇多得训导照顾,此间救命、知遇之恩,我周仓百世不足以报,今日一死,且当士为知己!
毕竟是当年生死与共的同门兄弟,那眭固、严政二人见周仓拼死上前阻拦,剑势不由缓了一缓,但听眭固高声喝道:“二哥,你休阻了我们大业!”周仓双爪箕张如鹰,招式不缓反急,心中思绪如潮——你既认我这个二哥,为何要与我自相残杀,更是拔剑相对大家的救命恩公司徒爷?——昔年黄巾事败,汉军攻破广宗,黄巾上下叁仟将校均为汉庭所擒,咱们一干师兄弟皆关在廷尉府下死囚之内,那大将军何进、骑都尉董卓执意要斩草除根,将我们枭首于菜市口,正是司徒公殿前再三求情救命,更是不计官匪之嫌,愿者留在他身边,做护府臂膀之用,离者遣回乡里、令州郡县首赐予牛羊田地……这等救人水火、治世安民的好官,你们也要杀,究竟是所为何意?!
眭固见他双爪招招凌厉凶狠,目中满是悲愤之意,心中也是焦急悲愤不已——“二哥,咱们当年追随张角先师,所为何事?乃是那汉室礼乐崩坏、朝堂腐朽,咱们大家伙儿贫苦无依,幸亏先师得了天命之示,高举黄天之棋,蹈行大义之举,图的就是灭了这汉室苍天、建我太平黄天!可怜先师忽染重疾,咱们黄巾之事因此不成,兄弟伙儿这才心灰意冷、隐居乡野。可司马懿公子说咱们另有天命,只是昔年机遇不成,今日时机已到,正是大展拳脚抱负之时,兄弟伙这才不惜贱命入世奔走……这王允乃是汉室老贼,昔年先师广宗兵败,也有这老儿搀和的‘功劳’,咱们被汉军擒入大牢中,死便死了、又有何干?二哥,你却这般糊涂,受了他的假仁假义所惑,竟逼得咱们兄弟间睨墙反目、拔刀相见,先师若是在天有灵,作何感想!”眼见周仓一双铁爪舞的如苍龙翔天、雄鹰翱空,十指根根如铁针,直发出呼呼的破空声,与自己和严政的黑白双剑铮铮击打。须知那周仓武功毕竟只比他们二人高个半筹,便是各持了兵器单打独斗,分出胜负也得是百招之外,此刻眭固、严政二人双持利剑,周仓一双赤手空拳,又如何敌得过?若不是严政眭固二人念及当年的兄弟情分,早已将周仓斩于剑下,周仓又岂会不知?
他本是个好武的乡野小子,自鹰爪门习得武功后便入世闯荡,凭借着一身武艺在冀北一家镖局做那行走押镖的趟子手,平日里那些汉臣小吏的苛捐杂讨虽是压得他甚为吃力,但日子也算过的下去,辛辛苦苦打拼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攒了些钱,盖了三间房子,娶了妻生了子,想要好好的操持家业、孝敬老母,做一方安安本本的小老百姓,却逢天下大荒,他为养家糊口,独自一人接了桩凶险无比的镖事,一路上他餐风露宿、血战群匪自不消提,花了三个月时间从冀州之地横穿九州全境,好不容易送到了西南益州,却是无人接货,周仓打开自己一路上负在背上不肯拿下的包袱一瞧,竟是满满一包无用的瓦砾!他这才只被人耍了,急忙星夜赶回冀州,没料到时隔大半年之后,自己的家早已荡然无存——时任冀州牧刘焉之子刘璋垂涎周仓妻子的美色,平日里碍着他武功高强,这次便命一名下人,假扮了金主诱骗周仓押镖行走西南。周仓前脚刚出冀州,那刘璋便遣人来将他的妻子王氏掳去府中,其间周仓老母不从,竟被刘璋下人活活打死,而王氏不甘受那刘璋的奸淫侮辱,不得已之下一头撞死在石墙上,可怜周仓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儿,一家亡尽、无人照料,在王氏怀中足足哀嚎了三日三夜、活活的饿死了。没料到那刘璋兽欲未逞、竟放火泄愤,一把火将周仓家屋烧得一干二净。那周仓至家之时,满眼竟是断壁残垣,两大一小三具烧得漆黑的骸骨凌乱的团在一处,上面更是蛛网密布,他周仓强忍着悲痛将妻子老母埋了,去找刘璋寻仇,却被刘璋一伙打的全身骨骼尽断,弃在城外乱葬岗上,其时正值隆冬、天降大雪,他周仓纵使不失血而死、也熬不过那凛凛冬夜。也是他周仓命不该绝,那张角赴冀州传道、恰是路经此地,听那积雪下有人呻吟,将他从雪下扒出、悉心医治,不但治好了他的伤,更将他录入门墙下、传授了武学,更劝他以己之苦思度天下万人之苦,杀刘璋一个、只能逞私仇,灭汉室苍天、立黄天之业,才是人间清平的大道。可大业未竞、英雄身死,他周仓也沦为囚徒,便是这司徒王允,摒弃官匪之别,懂己、体己、知己,这七年来,软言软语、悉心教导,便是自己的儿子也莫过如是。他周仓再是粗陋,也晓得王允、蔡邕等人的济民安世之心,加上王允教他读经识文,他乃知那荆轲刺秦、豫让杀襄的古贤旧事,这其间伏桥如厕、吞炭漆身的忠烈悍举,他周仓岂不为之动容!他立下重誓,士为知己者死,自己有生之年,要保得王允平安。
可眼下一边是王允这个“知己慈父”,一边是眭固严政这些“过命兄弟”,他既不忍王允受毫发之伤,又不肯出鹰爪里最为狠毒的一十六式虎鹰绝嗣爪来取眭固、严政二人涌泉、太溪、关元这三处归阴之所的要穴,眼看黑白双剑越使越急,剑网也是越来越密,那周仓已被剑势压得双膝跪在地上,只剩双手盘旋飞舞,无数次以空手抓住黑白剑身。那眭固生怕华佗解了毒性、恢复功力,又见周仓双爪间鲜血飞飚,到现在仍是不依不挠、不顾兄弟间的情分,便喝道:“二哥,你不知好歹、为虎作伥,念及咱们兄弟一场,这才剑下留情,你再不让开,休怪做兄弟的心狠手辣了!”那周仓高声答道:“你要杀王公,得先杀我!”眭固与严政互望一眼、同时点头,双剑合在一处,齐插周仓小腹。他们均出一门,知道张角每人都授了一门厉害的得意功夫,早年在军中无数次与周仓喂招,知道周仓那一手一十六式虎鹰绝嗣爪的厉害之处,这黑白双剑一刚一柔、一攻一守,便也是张角所传的“黄定乾坤”的双剑合击之法,因那汉军将校多习阳刚武学,这桩合击的剑法计有六式,六式也是疾狠非常,连消带打、三攻三破,一式连着一式,端的是互借有余、精妙无方,以强攻强,专克刚猛迅疾的对手。那周仓知道这是眭固、严政二人最厉害的剑法,他便是将一十六式虎鹰绝嗣爪使了出来,也是不敌,想到此间,他竟是吭声长笑——此间一死,唯报君耳!
但见周仓门户大开、双爪箕张,一双手如老树盘根,竟抓住黑白双剑的剑身,宝剑锋利、瞬时双掌间鲜血飞涌,可周仓却全然不顾,双手用力一拉,竟将黑白二剑揽向腰间。但听噗嗤噗嗤两声锐响,那黑白二剑已是自他腰腹间透身而过。那眭固严政虽起了杀心,却没料到周仓竟这般悍烈,不由得一迟疑,那周仓又是一声长啸,汩汩的鲜血随啸声而出,他腰间裹剑,双爪腾空而出,竟一掌一掌的拍向背后的剑身!他每拍一掌,那剑创在腰腹间的伤口便大一分,已是可见其间血淋淋的肚肠,其痛可想而知,但饶是如此,那周仓仍是一刻不停,每一掌皆是拼劲全力,直拍了数掌,已将双剑剑身拍弯了一寸有余!
眭固、严政二人虽是看的心惊胆跳,慨叹周仓之烈,但今日之事,兄弟已成反目,纵使杀王允必死,也要杀了王允再说!二人齐声嘶吼,四手齐抓剑柄,猛催内力,发足狂奔,将周仓往后逼退,那周仓身后的角落处,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允!便在此时,那裴元绍已听得屋内的呼啸打斗声,撞碎了门窗跃进屋内,一瞧眼,只见周仓、眭固、严政三人浑身浴血,皆如同发了疯的野兽一般狂嘶乱喊,周仓腰间插着两把宝剑,双膝跪地,在地上拖出两条长长的血印,兀自的击打身后剑身,而眭、严二人怒目圆睁、面色狰狞,只是挺身向前!向前!向前!向前!——那王允后背倚墙,已是退无可退,只要再前八寸,便可取他性命!此间事毕,汉室最后一根亭柱轰倒,太平之世成矣!我死又有何惧!
裴元绍虽不明此间兄弟残杀之意,但别人要杀王允,他怎可答应!这尘世滔滔、天下金紫,他早已厌倦,他活在世间的目的,便是恩公王允所说的匡扶社稷。王允若死,社稷不救,那天下万民,有何可依!他飞身前跃,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杀招——别说你是同门兄弟,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能容你伤了司徒爷一根毫毛!
裴元绍拳脚呼呼,转眼间已横砍至眭固、严政二人腰间,那眭固、严政二人非但不肯撤剑转身自保,竟是一点也不肯还招,双手仍紧紧抓住宝剑前逼,任那裴元绍一记记重拳铁掌轰碎了经脉骨骼,也不肯袖手半分。片刻之间,裴元绍已打了数十拳,他在眭、严二人背后打一拳、周仓在剑身上也击一掌,眭严二人吃痛的紧,各后出一腿,缠出裴元绍双腿,劲力一贯,三人四腿尽断。斗到此刻,四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黏成一团,各个神色可怖、癫狂无比,拳声、掌声、狂笑声、呼喝声、骨骼碎裂声尽数裹挟在一处,鲜血狂喷而出,如落血雨,其壮惨烈,世所未闻。
偏那时,先前被华佗踢翻在地的程远志稍稍回过神来,自赶来救援的护院武士手中夺过一把大刀,跃过鏖战中的周仓四人,对着王允的头颅劈空一斩!
此一刀,此一战,兄弟相残,各以死志,既无名,亦无意,如必欲求之,只是为:夜静一刀空,万世俱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