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今年四十八岁,中等身材,虽然勤加锻炼,肚子上还是有一点点赘肉,穿上衣服看不出来,在高档西装包裹下的他显得气宇轩昂。他头发浓密,微微有点白发,每个月都会到美发店去补点色。他平常爱笑,露出一口闪闪亮的雪白烤瓷牙,笑起来时眼角有细密的纹路,但并不影响颜值,无论用什么标准看待,他都是个长得不错的大叔。
他生活在十八线小城市,早年是农民,文化程度初中。他贩卖过水果白菜泥鳅,做过推销员,混过三教九流,给借贷公司老总当司机,后来自己开了家讨债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门面,收拢了二十几个混混,揽些讨债跑腿之类的杂事。
他去要钱很有一套,主打精神攻击。红绿油漆往大门上一泼,一群牛高马大的混混坐在家里,统一的黑衣墨镜满脸横肉,吓得女人和小孩直叫唤,不砸东西不打人,就是天天上班似的去报到,白天晚上守着,躲也没办法,哪里他都能找得着。饭也不能做,菜也不能买,觉也不能睡,大气不敢出,店不能开班不能上,实在熬不住了只有给钱一条路。有时候碰上家里有小孩的,他手也会松一点,“大家都不容易,留点给小孩买肉吃。借债还钱天经地义,是个男人就赶紧去想办法赚钱。”他的口碑在业界流传,生意越来越好,赚来的钱拿去买房买商铺,房价一年年长,他就把讨债公司交给小弟黑子管,自己全心来炒房。
如今,德胜城里娱乐街的半数商铺都是老杨的产业,他已经是德胜城里叫得上号的人物。他的座驾是辆黑色宝马,一脚油门踩下去,四条烟囱噗噗噗冒出白色尾气,羡煞旁人。大冬天他和老婆去看《阿凡达》,电影院出来,门口围一群人。挤进去一看,一个瘦了吧唧的男人在打女人,那女人身上的羽绒服在雪地里滚的看不出颜色,这男的一边踢一边骂。旁边大妈大爷们苦劝,男人混不吝的吐口浓痰:“老子打自己婆娘,谁管得着?”老杨看不过眼,一个窝心脚踹翻男人,两脚踢得他爬不起来。那男人抱着头直叫唤:“大哥我错了,大哥你别打了,我错了。”老杨见他认错才停下来,厉声骂道:“什么玩意儿,打女人的瘪种!两口子要吵架回家去,大庭广众下把你能耐地。”
男人灰头土脸的,一言不发,那地上躺着的女人却一骨碌爬起来,张牙舞爪的扑过来:“你怎么打人?不许打我男人。”
他看着女人手足无措,身旁的老婆往他面前一挡,挺挺富态的肚子,“我身上的貂皮大衣可是美国进口的,十万块钱一件,挠掉一根毛我就叫你赔!”黑色的水貂皮毛在自然光下根根分明,散发着柔润的光泽。女人听见后顿了顿伸到衣服前的长指甲,缩回一双鸡爪,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哎哟,光天化日的打人了,仗势欺人啊!”尾调拖得长长的,唱戏一般。
停车厂的两个保安见状过来,那夫妻俩连滚带爬的扑过去告状,说老杨打人。保安看到老杨,先一笑,“哎哟,是杨总啊。您是大忙人啊,怎么今天有空来逛街啊?”老杨递过一包烟,指指老婆,“我陪爱人看电影呢。一出来就碰见这两人,男的把女的按地上打,旁人劝都不听,我就教训了他一下。”保安点点头,“那是不对。”“对呀,一个大老爷们在街上打女人,这像话吗?”
那对夫妻缩在一起,像两只寒风中发抖的鹌鹑。老杨向保安摆摆手,“你们要教育教育这男的,打老婆也是犯法的。不服教就打110,报我的名字。”
老杨认为男人不应该打女人,丈夫不能打妻子。但是结婚二十多年总有那么几次和老婆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实在气急了也曾扇过那么一两个耳刮子。老杨不认为这是打老婆。在他心里,家暴的级别起码要留下伤,把女人当男人那样拳打脚踢的对待才叫打,两口子闹别扭时扇一巴掌推一下,这不算什么。
老杨很爱他的老婆。每年的情人节他都会买花,挑上好的香槟玫瑰和紫罗兰,让花店的小妹用玻璃纸包的漂漂亮亮的送给老婆。酒店里定一桌酒席,一家人吃一顿后商场里买买买,大人小孩都高高兴兴的。生日那更是不会忘记,早年送黄金,后来送钻石,流行啥他就挑啥。老婆过惯苦日子,总想着节约,商场里逛逛,只要标签上的价格过万,心里就直打鼓,再喜欢都狠不下心买。首饰、皮草、名牌包包,这些全是老杨送的,他的品味比老婆好,挑的东西既好看性价比也高,老婆每次买衣服就会拉着他一起去。家里条件好了以后他请了个保姆做家务,老婆除了带带孩子就是看电视打麻将。家里男主外女主内,虽然老婆什么都不懂,但经济的大权还是交到了她的手里。女人嘛,有钱才有安全感。当然了,交上去的是明面上的帐,他手里永远有一笔数目不小的私房钱。
老杨有很高的审美趣味。这点主要体现在女人上,他的眼睛总是能发现各种女人的美好之处。他还在一穷二白时,就有大姑娘哭着喊着要嫁给他给他生儿子,他心里受用无比,脸上却端着,把姑娘领到老婆面前劝慰一番,认作干妹妹打发掉。等到有钱了,这种事情更多了,他长得不差,嘴巴又能说会道,加上金钱加持,简直是枚移动的春药。大概是老婆生二胎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和别的女人肉体接触。先河一旦开了,后面就刹不住车,各类莺莺燕燕轮番上场,他也不想刹车,金钱和女人就是他的梦想,奔腾的欲望里流淌着的是活力和满足感。
玩归玩,老杨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外面的不能带到家里来;不管怎样,每晚十一点必须回家陪老婆睡觉;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老婆永远是他的老婆。他的保密工作做的很好,从来没有引起过家庭纠纷。老婆也有可能察觉到了什么,但是她都三四十了,年老色衰欲望减退,家里的钱全部握在自己手上,还争这些做什么?老式的夫妻,你对我给足了体面尊重,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要穷追猛打,大家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就行了。
老杨到底有过多少女人,他可能也没记。找女人他只排除三类:小姐不要,用金钱买女人那是男人无能的表现,太直白,他最享受暧昧的试探阶段,何况小姐还怕有病;学生不要,人家好不容易供一个大学生,就该好好读书,可不能糟蹋了,他下不了这个手;有夫之妇不行,给人家戴绿帽伤阴德,指不定哪天这顶绿帽子就戴回到自己头上。除开这三类,他没有硬性要求,只看眼缘。女友们虽然高矮胖瘦不同,但他明显更偏爱那种二十出头的打工妹,带一点天真,带一点活泼,带一点土憨,青春的肉体里溢出泥土的芬芳,他在其中找到一种久违的乡愁,在床榻间好像重获了新生,他仿佛回到十八岁,正用扁担挑着稻谷光脚走在春天的草地上,忘忧解乏。
黑猫夜总会的场子是老杨的产业,老板老高是他的朋友,他们老哥们聚会或是约人谈生意一般选在这里。老杨有间专用的包间,在二楼,隔着单向玻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舞池里的红男绿女。真皮沙发上,阿玛尼的西装随意搭在上面,老杨对着醒酒器倒酒,黑子光着膀子对着话筒鬼哭狼嚎,小李和老赵一个在点歌一个玩手机。老高推开门,带进来五个女孩子。他叉着腿坐下,招呼女孩子们吃果盘零食,嘴里笑嘻嘻道:“这几个美女是师范学院的学生,都是我的朋友。这边几位是李老板,赵老板……”话还没说完就被老杨打断了,“老高啊,你是知道我规矩的。”
“你那是假正经!”老高笑道,老赵和黑子也跟着笑起来,回音轰隆隆回荡在房间里。
老杨不理会,端起红酒喝一口,正色对坐在旁边的几个女孩子道:“你们到这种场合玩,老师知道吗?父母知道吗?”
几个女孩子面面相觑。老杨又道:“我女儿都比你们大。”
气氛变得沉默。老杨喝一口红酒,“我妈一天书都没有念过,我老婆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我的姐姐妹妹都是文盲。一个家庭供出个大学生不容易啊,得花多少钱,花多少心思?我最看重读书人。你们都是读书人,以后前途好着呢,不要自己作贱自己。”他从皮夹里拿出几张粉色钞票,“拿着,打个车回学校。好好学习才对得起父母和自己,不要再来这种地方。”
隔的最近的一个女孩子捻起一张钞票,低着头嚅嗫:“叔叔,我们错了,我们这就回学校。打车用不了这么多钱。”
“剩下的我请你们吃宵夜。”
女孩子们纷纷道谢,小兔子般低着头跑掉。老高发出一声怪叫:“哎哟,我到嘴的鸭子飞走了。我在大学城勾搭上这几个学生妹,烧了多少油,请吃了多少饭,装斯文陪着玩了整两个月,刚有点意思被你搅黄了。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你至于吗?”
“反正我看不惯。”老杨淡淡道。黑子笑得喘不过气来,拍拍老高肩膀,“我那儿有几个辣妹,叫来陪你喝几杯啊。”
老杨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女儿,超生的老三是儿子,和他大姐姐隔了整十二岁。大女儿读书不灵光,只读了个中专,不过长得像他,相貌不错。他给了大女儿一家市中心的店铺,她学的是计算机,就给她开了家店卖电脑,她读书没有天赋,做生意却很灵光,店里的生意很好,开了几年又发展了家分店。老高的侄子是水利局的办事员,模样还行,家底略薄胜在工作稳定,就说给了大女儿,谈了两年结了婚,如今外孙都有两岁了,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再不用他操心。
老二是个鬼灵精,比她姐姐心眼儿多了足有一倍。小时候就会撒娇卖乖,加上那会儿还不确定要不要超生,对她宠爱多了些,结果宠出个犟牛般的脾气。老二生在好时候,生意一年比一年好,从小学五年级起,老杨就把她送进私立学校读书。全封闭管理,英文外教,三餐正餐加两顿点心,还日日有水果牛奶,定做的校服,五百块一套,蓝色的小套裙,穿上活像日本动漫里的姑娘。她也争气,学习不用大人操心,年年班上第一。就这么一路私立学校读上去,中考考了个全市第一,去重点中学一中学费全免,直接划到英杰班。这丫头竟然不愿意,多少人拿钱钱去塞一中的大门塞不进,她竟然想去二中。老杨气坏了,逼问她原因,她支支吾吾半天,说是因为二中有艺术班,她想考北京电影学院 ,想去当演员。老杨说不出话来,转身把老婆训斥了一顿,“看你教出的好女儿?”
老婆躲在房间里抹眼泪,老杨抽了一整包烟,胡子都长出来了。他苦口婆心的劝女儿:“二宝啊!你还太小,把电视电影当了真。你别看明星什么的台上光鲜,放古代那就叫戏子,是下九流!”
“谁说的,电视上叫陈道明表演艺术家呢。现在是新时代,演员是艺术家。”二女儿鼓着眼睛振振有词。
老杨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电视上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说漂亮话又不要钱!那些潜规则啊吸毒啊滥交啊,你没看过这些新闻吗?那娱乐圈就是个大染缸,跳进去了谁知道会怎么样,每年艺考的学生有多少?电影学院的毕业生有多少?成了明星成了腕儿的有几个?那碗饭是不好吃的。”
“我不管。我就喜欢。”
“你这是爱慕虚荣!”老杨大声吼道:“我的女儿不可能去做戏子!你给我好好进一中,医生律师老师,这么多适合女孩子的正经职业。你要再想这些不着调的,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你就是老古板!你思想龌鹾!”二女儿冲着他脸吼回来,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二女儿把自己关起来不出来,老杨不准老婆和保姆送水送饭:“她翅膀还没长硬就想反了天!我看她能忍到几时?”没忍过十个小时,她就服了软。暑假过后乖乖去了一中报到,只是再也没有以前活泼开朗,在家里问一句答一句,天天捧着手机。二女儿到底辜负了老杨的殷切盼望,高考时不仅没有光宗耀祖考取名校,连本科线都没有达到。重点高中免学费的第一名,变成了不学无术的学渣,原来天天捧着手机是在谈恋爱。老杨摆摆手,不愿意再管这个叛逆的女儿,随便选了省内的一家高职,生活费多给,她爱怎样便怎样吧。二女儿毕业后留在省会,找一些二三十人的小公司上班,叫她回来她不愿意,只能每个月贴她些房租生活费。
现在老杨把希望放到小儿子身上。小儿子刚上初二,还是在那家私立学校上学,学费如今涨到一年四万,加上其他开支,一年要花他十万块钱。他心甘情愿,只愿儿子有出息。可惜小儿子天赋有限,老杨把所有老师请到酒店里吃饭,送购物卡洗脚卷,只求他们能多照拂一二,寒暑假家教各种请,成绩还是只保持在班上中游水平。
眼看着初三就要中考,老杨心急如焚,连喝酒和寻欢作乐的心思都减了。老婆倒是不受影响,每天乐呵呵出去做脸打牌。“你怎么不多操心你儿子呢?”他质问。
老婆呵呵一笑:“读书这事儿别人帮得了吗?我又不能帮他学,我自己都只读了个小学二年级。交给学校和老师了,就顺其自然吧!”
老杨竟然无言以对。他去找老高诉苦,老高跟他碰个杯,一口干了道,“我真不知道你愁啥?你家小子就是高中都考不上,他不是还能回家子承父业吗?你这打下的江山够他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老杨还是想不开。个体户、灰色地带,这些是他永远抹不去的过去。如今别人都向他点头哈腰,他还是忘不了十八岁时光着脚去供销社买鞋被售货员嘲笑的场景。那种窘迫、羞愧……那种出身所带来的耻辱感是他的孩子们从没经历过的。他不停的赚钱,钱越滚越多,他还是不满足,还是没有安全感,存折上的那些零好像眨眼就会飞走,家里保险柜里的金条珠宝好像马上就会有人砸开大门进来抢走。他总是觉得脚踩在云上,一点都不踏实。什么能带来安全感,他想了又想,可能只能是公务员了。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上好大学,考上公务员,端起旱涝保收的铁饭碗,说话时文雅的端着官腔,和各种有头有脸的体面人打交道。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愿意陪笑脸,愿意花上上百万,愿意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
酒过三巡,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了父亲的脸。对啊,还有这一招。老杨兴冲冲跑出会所,在楼下的停车场给助理小唐打电话:“明天我要祭祖。你现在去安排,要最好的大师……准备好法事……对……要最好的……用最高规格……弄完了开车过来,我们一起去选香烛和祭品。”老杨红光满面,声音洪亮。他找到了完成心愿的新方法,人力无用还可祈求祖宗神佛保佑啊,这么多年他顺风顺水靠得还不是祖宗保佑,先祭祖做法事,后面还可以请个风水先生来看看风水,慢慢来,办法总是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