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我爸去菜地里收拾台风“天鸽”遗留的“烂摊子”。一场台风下来,整片菜地可谓是遭了殃,路上到处是坑坑洼洼,一片泥泞,还有折断的树干,吹飞散落的树叶。自家种的那些菜被吹的连根拔起,还有一些瓜棚也被吹得无影无踪,着实让我心疼啊。
台风开的玩笑,还真是建立在农民的辛酸之上。
夕阳的余晖渐渐黯然,也不知在菜地干了多久,擦擦身上的泥污,捋起衣袖挽起裤腿,扛着锄头领着水桶便跟着我爸屁股后面回去了。
回村子里头总会经过一间生产纸皮的大工厂,这纸皮厂也不知倒闭了没有,只知道这里的工人早年已经走了一大批。几个生面孔的年轻人正在清扫着门口的树干落叶,还有些人在装修着被吹烂的窗户门,他们也在忙着台风遗留的“烂摊子”。不经意间,一货物堆旁的一辆生锈破烂的自行车引起了我的注意,不由心神一颤,再三观看,确认是他的自行车。
一辆曾让我痛并快乐着的自行车。
一股脑热,便叫我爸先回去,扔下锄头和水桶,跑去厂里面拉住一位工人。
“大叔,请问水牛还在这里工作吗?”
“什么水牛?厂里怎么可能有水牛。”大叔一脸懵逼,以为我是来搞笑的。
我陪笑着,“啊…哈哈…不是,我是说那辆自行车的车主还在这里打工吗?”
“这车的车主啊,前年就已经走了,车又没人要就丢在货物堆里咯。”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在村里是孩子王,总喜欢带头调皮捣蛋。在村头旁的一棵大榕树前是纸皮厂的一个工作部门,那地方是将一叠叠的纸皮放到大机器里进行裁剪,裁剪出来的废纸张就会扔到机器的后面,于是我经常组织小伙伴们偷偷进去把那些纸张拿出来玩。拿的过程总是心惊又开心的,因为一被发现,就会有个恼怒又笨拙的大叔追着我们来,于是我们赶紧抱紧那些废纸张撒腿就跑,边跑边大喊:
来追我呀,水牛!
那个叫水牛的大叔便气喘吁吁地追着来,发现追不到我们就在门口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骂道:“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别让我逮到你们!”于是我们就更乐了,还做起鬼脸来。其实水牛这名字是我给那大叔起的,他一头蓬乱的头发,发根斑白,平时的表情就像水牛的表情一样,瞪着眼珠歪着嘴唇,体型也像水牛一样宽大笨重。我曾经从村里人那打听到,不知水牛是哪里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老婆孩子,我只知道我出生时他就已经在纸皮厂打工了,我也曾问过他老家在哪,这里有没有亲人,他都打岔含糊地乱说一通。村里人也经常和我们这些捣蛋鬼说不要接近他,他傻乎乎的有点不正常。
我并不害怕水牛,虽然他恼羞成怒的时候有点吓人,但他平时很憨厚,给我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记得那次他要骑那辆自行车去村子外面的纸皮分厂里,当时我就二话不说直接坐在车头那里。他慌了,急忙拽着我下车,我也死活赖着不下车。
“小兔崽子快下车,被你妈妈看见到时打烂你屁股。”他拿我妈来吓唬我。
“偏不下,哎呀,水牛你就带我去玩吧”我捉紧车把哀求道。
可能因为是老板有任务交给他,他见我还赖在车上,无奈只能载着我去了。一路上我兴奋到迎风欢呼,他只顾着骑快点。突然在一拐角处串出一辆摩托车,我惊叫起来,水牛为了不撞上那辆摩托车赶紧刹车,可惜车还是刹不住,虽然没撞上但我俩还是从自行车上狠狠地摔下来了,我的膝盖顿时皮开肉绽,一股鲜血在艳阳底下闪闪发光。我痛的抓住膝盖,泪珠都要冒出来了。水牛也摔个手脚朝天,看见我这样顿时慌了,也顾不及自己的伤就赶紧抱起我去厂里。
幸好厂就在前面不远处,他把我轻放在一张椅子上,就笨重地往外跑。过了一会他跑回来了,手里多了一瓶玻璃瓶装的可乐和一包薯片,他气喘吁吁地把可乐和薯片塞给我。
小时候我妈不让我吃这些东西,而我又是个贪吃鬼,看见吃的就两眼发光,全然忘记疼痛了,就疯狂的吃喝起来。而他蹲了下来,用纸帮我擦掉流出来的血,然后用创可贴止住伤口。
“叫你别跟来,现在知道痛了吧,看你下次还敢跟过来不,回去你妈肯定揍死你了。”水牛带些火气说道。其实我心里是心花怒放的,有玩又有吃的,受伤也值了。
之后我才发现,可乐只有一瓶,薯片只有一包,创可贴也只有一张。
我在厂里左摸摸右摸摸没少惹他生气,终于等到他忙完了便坐自行车回村里。到村里的时候他没有骑回厂而是骑回他家。他在村尾的一条巷里租了一间矮旧屋,那条巷也就他一人住在那。
下车后,我踉踉跄跄差点绊倒,低头一看,踩中了一个易拉罐,他家门口很多空瓶子,还有一些废纸皮,破铜烂铁,许是他平时收起来拿去卖的。村里偶尔会有些收破烂的人来村里收购,虽然换来的钱少得可怜,但家家户户也会收集这个回收品。他开门后我跟着进去,一股刺激性气味迎面相扑,里面比较阴暗。“咔”,水牛拉了一下按钮,一盏垂钓于衣杆的碳丝灯泡亮了起来,暗黄的光撒满了整间屋。
我眼前一亮,屋内小的可怜,左边就一张床右边就是厨具,中间隔了张四角不齐的桌子。他一进屋就开始忙起来了,只见他把一盘黑色的像石头一样的东西倒进锅里,然后加些配料就抄了起来,不一会儿一盘香喷喷的东西就出来了。
“吃吧!这可好吃了。”
“哇,这什么东西!太香了。”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便直接下手拿一个。
“啊,好烫!”我连忙吹了几口便放入口中,一咬,发现看起来像石头吃起来也像石头那么硬。
“水牛,这什么东西啊,咬不烂的。”我苦着脸问到。
“蠢货,这是田螺,不是这样吃的,你要对着那个口把里面的螺肉吸出来。”
我照着他说的去做,拼了命吸气都快断了还是吸不出来。
“哈哈哈……小蠢货你吸下螺的尾巴然后再对着口吸,吸的时候气要断断续续的。”
我再次照做,一次不成功两次不成功慢慢地感觉摸到技巧了,终于我尝到了人生中第一粒螺肉,软软的,又掺杂着辣椒酱,甜甜的,香辣中又带有点苦涩。我吃完一个又一个到最后辣的受不才停了下来。可能是一下子吃太多回家后咳嗽不停被我妈逼问到底吃了什么。
我没有告诉她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田螺。
虽然平时和水牛有说有笑,但他工作的时候还是很气我们的,因为我和其他哥们又偷偷进去他厂拿废纸皮了。但,那一次,玩过火了。
小豪的妈妈是广州人,他是在广州读书的,每年也就暑假回来村里一次。那次小豪放暑假回村里了,我和几个哥们特高兴,去拿废纸皮的时候也带上他。他当时特兴奋,平时待在大城市里都没体验过这么刺激的事情。那天下午,我和三个哥们带上小豪又偷偷地遛进厂里。
厂里异常闷热,机器隆隆作响,一把吊扇缓缓地转着,水牛刚好扛起一大叠纸皮放到机器里面,于是我们趁他不注意快速地抓起一大捆废纸皮,小豪也照着拿。由于我们吵吵闹闹,水牛发现我们又来拿纸皮了,勃然大怒。
“又是你们这群小兔崽子,站住!”他丢下纸皮追了过来,我和另外三个哥们撒腿就跑。
“来呀,来追我们呀,水牛。小豪快跑!”我们已经跑远了,小豪当时懵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水牛已经快跑到他跟前,他慌了,一边尖叫一边喊。突然脚一滑,摔倒在地上。
“啊…呜……”他哭了了,手上破了块小皮留了点血,看下水牛已经来了,又连忙起来。
“小豪块跑呀!”我们在门外一直呐喊,可惜小豪还是被水牛逮住了。水牛抓住他后背的衣服,怒吼了一句:
“别再来拿纸皮了!”随后便放手了。
但小豪是真的被吓到了,他哭得更厉害,一边捂着受伤的手一边喊妈咪,我们也上去哄哄他,他还是哭得厉害。一直哭到他家,我们也跟着他过去。他爸妈看见哭得淅沥啪啦的样子还有受伤的手顿时急了,问他怎么弄成这样。他说他被那边的水牛打了。
我和几个哥们互打眼色,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水牛当时没有打他。但我们几个没有一个愿意说出真相来。
他爸妈又急了,“啊!水牛打了?哪里的水牛?”
“是那厂里的叔叔。”小豪指着那厂的方向。
他奶奶唠叨起来了,“都叫你们几个平时不要接近那个大人,他傻的。”
小豪的爸妈顿时火冒三丈,便叫上其他家人拉着小豪准备去那厂说理去。我们几个当时就害怕了,一直躲在不远处。
没过一会,我们听讲水牛的厂里传来了争执声,我们几个偷偷地过去那边看看啥情况,发现水牛的厂门口围了一群人,只见小豪的爸妈一直在骂水牛怎么这么狠心对一个孩子下手,水牛也急了,激动到脸好像充血了一样,他不断地用别扭的普通话解释并没有打他,小豪的爸爸更是气的准备大打出手,幸好被其他村民制止了。随后厂那边的员工开始过来了,老板也过来了。
在一片争吵声中,我看见水牛向我投来了目光。
疲惫,恐惧而又无助的目光。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我当时多么想冲上去为水牛辩护,奈何没那个勇气,作为小孩看到这样的场面我很害怕,后来我们不敢再围观便离开了。
从此,一份内疚深深的埋在我心里。
我并不知道最后这件事的结果怎样。在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没去过水牛的厂里了,我们也很害怕和水牛碰面。又过了一星期后,小豪要回广州了,我们几个又闲着又开始贪玩了,决定又偷偷地去厂里拿纸皮了。
这次他没有追过来了,压根就没理我们,任由我们拿。我拿着纸皮,看见他满脸的憔悴,发根似乎又斑白了,原本瞪着的大眼珠似乎变得空洞无神。
“嗨,水牛!”他没有应我,我再喊了他一声还是没有应我。我们感到自讨没趣便丢下废纸皮离开了。也从那次以后,水牛再也没追过我们,也没搭理过我们了。
后来我到镇上读书了,平时也就周末回来村子。偶尔还会见到他,但我知道他是不会再搭理我的了,于是我也只能装作不认识大方地从他身旁走过,但心总会拨凉拨凉。往后的日子,水牛慢慢淡出了我的生活。
我最后一次见到水牛大概是在大一暑假,那时他刚从厂里出来,他蓬乱的头发早已花白,昔日瞪得大大的眼睛也快眯成缝,宽大笨重的身板已瘦了下来,变得弯腰驼背。我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对方,便背向而去。
或许他记得我,也或许不记得了。
长大后我骑自行车摔倒,依旧是皮开肉绽,但我开心不出来了。
后来我尝螺无数,再也尝不出水牛煮的那种味道了,那种味道,甜甜的,香辣中又带有点苦涩,那可能是童年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