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下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是尖锐的痛感呼啸而过。
时间并非良药,可以将苦痛掩埋。岁月沉淀下来的陈旧血渍,是生命中的悲哀底色,是无法慰藉的冰冷,隔绝人世间的温度。
第54届金马奖上,吴彦姝铩羽而归,但她在相爱相亲中的姥姥形象每每令我落泪。电影中的姥姥,守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最后,对着几近成灰的骨殖说,我不要你了。
我近乎虔诚地看着姥姥的一举手一投足,阴暗狭小的房间和挂着白色蚊帐的老旧木床都那样令人亲切。
噙着泪水,我努力地想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年幼的时候,我的姥姥似乎就是这样的形象,半长的花白头发上总是用一个老式发箍整整齐齐箍着,迈着一双裹过足的小脚忙碌地东奔西跑。我是被姥姥抚养大的,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也在忙着教学。虽然5岁便离开姥姥身边,对于那些姥姥疼爱我的画面自身已无甚印象,但是骨子里天然的黏连和亲近的感觉令我知道,姥姥是全心全意疼爱我的人。
小学的时候,看到同学的外婆,气质优雅,浑身珠光宝气,是无比欣羡,想到自己的外婆,似乎总是苍老的样子,她年轻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也曾有过对生活的期待么,我无从知晓。
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外婆做了一个壮举。一个傍晚当父亲打开房门时,外面站着小小的外婆。
在那个通讯和交通都不发达的年代,我们无法想象,一辈子辛勤劳作的外婆,是怎样一个人迈着她被裹过的小脚,一路跌跌撞撞摸到几百公里之外的我的家。
面对我们诧异的目光,她有点羞赧地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平静地说,有点想莉莉了,就过来了。
莉莉,是我的名字。
当晚,我和外婆睡在一起。已经有了很强的自主意识的我,不习惯和外婆头对头亲密地躺着,于是便折了中,我们头对着脚,脚对着头,我小心地不碰到外婆。
外婆的双腿是松弛的皮肉,细伶伶地挂在身上,上半身却比较肥大。我见过外婆裸露的身体,像是一个奇怪的肉色大布袋。
虽然知道这是小时候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外婆,可是记事起的离开,在一个和父母不会轻易亲热的环境中成长,终令我无法像一个平常的被疼爱的外孙一样,亲昵地依偎在她身旁。
相爱相亲中,二房的外孙女像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孩子一样,对姥姥诉说自己的秘密。我和他私奔好不好。好。
我多希望我的外婆可以活到这个时候,活到我可以对她说悄悄话的时候。
不知道躺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外婆面对有些疏远的外孙女,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然后是奶奶到访。
我至今都觉得自己做错了的事情,是我拉着奶奶的手从河堤上欢快地跑上跑下的时刻。姥姥静静地坐在堤岸边,眼里是隐藏不住的失落。
奶奶并不疼我,那一次是唯一的一次她和我的亲密接触。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配合她。
姥姥,我没有背叛您。
初中的时候,给姥姥买了一个有着跳舞小人的音乐盒,听妈妈说,姥姥爱不释手,每天都要拿出来听一听。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太喜欢放假去姥姥家了,在我看来,姥姥家很没有意思,我情愿在家待着。
这个愚蠢的任性的举动令我终身悔恨。
我现在从来不喜欢说后悔,因为我知道,所有的后悔都比不过日复一日在心上对自己的鞭挞和谴责,你无法做任何事情,用上再多的乞求和渴望都不行,拿什么来交换都不行,因为你失去的,已经是你最重要的。
我第一次体会到死别的滋味,是在我姥姥身上。
我看着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这是一句很老套的话是不是,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安详。我张着嘴无声地哭泣,我听到身旁和姥姥差不多大的老人们惊奇地望着我,一面窃窃私语。他们不知道,这个看起来面庞有些陌生的女孩为什么会哭得如此伤心。
她是她的什么人。
她是我最亲的亲人,至她之后,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