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我姑姑,这最后的一次,依然没有让我失望,她还是我印象中那个坚强,执拗,整洁,一丝不苟的姑姑,即使满身是天疱疮,即使形同枯槁,即使奄奄一息。在来之前,我曾无数次的设想她羸弱的样子,设想她在最后的日子的狼狈和无力,但是当我看到她,所有的设想都只是瞎想。
她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躺在床上,眼睛明亮的看着我,冲我淡淡一笑,牙齿雪白。我看着她,心里觉得淡然而宁静,没有一丝悲伤和难过。静静的守在她床边,她抬起干枯的手臂轻轻的摩挲着我连衣裙的袖口,“好看吗?”我问她,她笑笑点点头。客厅里,大家在商量姑姑的后事,在等待生命的结束。而我看姑姑,只是比我记忆里老了些,收起了锋芒,笑容温暖,表情祥和,没有痛苦的味道。我们就如同两个爱美的女人相遇,互相欣赏和尊重。
人各有命,姑姑的命是一杯黑咖啡,开始是苦的,一直是苦的,没有回甘,没有香浓,就是清清苦苦,苦不堪言。
姑姑是爸爸唯一的姐姐,比爸爸年长将近20岁。我记忆里的姑姑就是中年的模样,四十多岁,干净整洁,干净到洁癖,整齐到偏执。姑姑的偏执是无人能及的。她不喜欢跟人沟通,从来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对子女严格苛责,一辈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试图走出来。大概是不顺遂的性格忤逆了天,天永远都在给她的人生制造障碍,铺设险滩。四十岁时,我的姑父离奇的死在了开会的会场上,留给姑姑五个孩子和一个年迈的婆婆。从那一年开始,姑姑的劫难就开始了。姑父去世第二年,姑姑的婆婆因为思念过度绝食死亡,同年姑姑的二女儿大脑炎死亡。我不知道她是怎样面对亲人接连死亡的,只是清晰记得她面对问题时,淡然的表情和犀利的眼神。多年后,姑姑的三女儿产后抑郁,因为婆家的怠慢,患严重的精神分裂症。那时候,姑姑的其他孩子都已成家,姑姑唯一的儿子(我的表哥)不同意把自己疯癫的妹妹接回家,姑姑一个人在外面租房照顾患病的女儿和女儿刚生不久的孩子。那是一段异常艰难的日子,每周我爸开车带着姑姑和我这个随时拿刀砍人的表姐去北京治病,除了我们家贴补一些生活费用,无人问津。就这样一对苦命的母女连同嗷嗷待哺的婴儿
在出租房度过了两年无望的时光。两年后,表姐康复,在我爸妈的努力下和她的婆家重归于好,故事总算有个欢喜的结局。
除了夭折的二女儿,姑姑还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姑姑把儿子视如珍宝。我的这个表哥,脾气暴躁,个性娇纵,但争强好胜,很聪明。18岁因为家庭条件的原因主动放弃高考,一个人南下做生意。15年的时间,发了家,娶了妻,生了一儿一女。姑姑的日子总算有了转机。1997年7月,我的奶奶去世,三个月后,我的表哥同他父亲般毫无征兆的离奇的死亡。姑姑唯一的儿子 ,她寄托所有希望与荣光的儿子就这样匆匆的走了。留下了孤儿寡母。
在那个房子里,两代寡妇守着两个孩童,就这样看不到未来的守着。
20年过去了,我看着躺在床上的姑姑,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屋外,姑姑孙子的儿子在玩耍。岁月神偷,偷走了一个女人的芳华,生命在微弱中喘息,此刻,我不知道姑姑在想什么,是否有对世间的留恋和不舍,是否有对上天的责问和抱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知道,她累了,很快她就可以好好的没有压力不用艰难的睡了。
姑姑,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