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期
夏天时,外婆告诉我,由于闰六月的缘故,今年的伏暑会格外的热。事后证明,高考后的三个月里,无论怎样的高温也抵挡不了毕业的欢喜,别离的泪水也冲凉了夏日的炎热。直到大学开学后,我才真正体会到了闰月所带来的一系列变化:银杏叶原来掉得那么晚,桂花原来开到了深秋里,月亮的清辉原来是会伴着芦花倾泻而下的……甚至于到了阳历十月底,“秋雨”竟还在绵绵地下。
恰如此刻。
听着窗外的雨声,哗啦啦似潮水,北方的同学大叫:“成都的雨是骗人的!哪里润物细无声了?明明就很大声,睡都睡不着!”我笑她“臆想”,暗想着“你哪里知道半夜里躺在床上,巴山夜雨正好眠的妙处呵。”大中五年的七月,李义山离开长安,赴西川节度使柳仲鄞幕下为宾。滞留蜀地的四年里,他一直郁郁寡欢,却在大中五年的秋雨中写下《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此时的李商隐,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王氏,已于当年的夏秋之交故去,他只是想着,何日能与她共剪西窗的红烛,将自己在巴山夜雨中的愁苦与思念倾吐。几个月后,当李商隐得知妻子的死讯时,他要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一纸诗行?
君问归期?
未有期。
也有人说此诗为怀友,而非念妻。但在《万首唐人绝句》中,《夜雨寄北》题为《夜雨寄内》,且这只言片语中的缠绵悱恻、低回婉转,其纤细柔媚处,又怎会是与友人共语呢?我虽素不喜李商隐其人,但于《夜雨寄北》一诗,却是既爱又敬又怜。去年的秋雨中,我收到友人的明信片一张,正面画着水墨画“一声梧叶一声秋”,翻过来,却见一句“武昌无限新裁柳,不见杨花扑面飞。”立时便想起了书字成雨的御不凡,原来友人要说的正是不凡的最后一句话:“绝尘,我好怕你来,又好怕你不来。”心下了悟,提笔赠她“君问归期未有期。”我知道,打开信封的那一刹那,我们都会了然一笑。
无论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内,还是漠御二人的夜雨寄北,脱去夫妻、挚友的身份,他们的感情同样的感人,只因这二十余字里所有的桃李春风、江湖夜雨。人生况味百种,有的人于友情无缘,所以只能叹一句“冷暖自知”,但也有人幸运地找到了知己诗酒唱和,夫妻携手百年,可谓余生无憾。
但是,幸运如斯,时间能有几人?我问朋友,两人绞尽脑汁也举不出恰当的例子来。高山流水的伯牙子期最后人去琴断,赌书泼茶的赵李二人最后国破家亡……志同道合的有,携手百年的也有,但志同道合又携手百年的朋友和伴侣却是没有的。
反观世人,为什么我们又总是不断地寻找那一点点微光,妄图求得豁然开朗呢?为什么我们明知没有归期,却总是不断地询问归期几何呢?
秋风老芙蓉,鸿雁归塞北,最后都逃不过万里长城万里空,百世英雄百世梦。追逐的心,明知不可却从来不甘就此停下。就像我和我的好友,一在江之北,一在海之南,却还是用同一种纸,同一支笔,在同一个时间写着《行行重行行》。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有机会说“为报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
17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