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这辈子最难忘也最痛苦的是她的童年。
在这个偏僻落后的小县城里,很多地方都根据地形、地貌、族群来命名,有叫晏家、包家、李家的,也有叫上湾、塔庙、庄头的。阿离的家在一座大山上,没有水也没有平地,有的只是碎布条似的山地和布满沟壑的山坡,美其名曰——甘沟山。
甘沟山的人们诚信质朴,世代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嚼人舌根,替人操心的生活。更是无一例外的重男轻女,每有产妇生孩子都会围来一大群不出力瞎操心七大姑八大姨乡间邻里的大喇叭,如果是男孩子就会七嘴八舌的说些祝福的话就走了,若是生了女子就会唉声叹气的故意说一些不尽人意的话给产妇和家人听,出了门更是一阵宣扬……直说的产妇掉泪婆婆咒骂男人哀叹,更有甚者是男人捶打婆婆不给饭不管娃产妇不得已把女娃扔到山沟沟里让狗叼走了的。
阿离的出生给了阿婆马氏和阿公马三重大的打击。尽管在阿离之前他们已经有了寡娃和牛娃两个孙子,但儿媳妇生下没用的女娃子的消息一经寡娃传达给马三时他立马去灶房拿了十个包谷面馍馍和一瓦盆酸菜进山砍柴去了,马氏带了寡娃和牛娃去她的大女儿赵皮匠家去。母亲马田氏低头垂泪取了阿离这个名字,意在让女儿早日离开这个让她充满痛苦的地方。父亲马成明还算是半个读书人,在看到女儿后以前所未有的亲昵的语气对马田氏说:”你不必灰心丧气,女娃男娃都是我老马家的后人,一定要好好照看娃子,让她长大了多念书离开这个不拿女娃当娃的地方。”说罢就离开了。马田氏被丈夫的话深深的感动了,决心一定要好好抚养阿离,让她过上人上人的光景。
自打阿离出生,马田氏的生活过得更加勤奋节俭了,她每天天不亮就从炕上爬起来去三里外的山下挑水,到了泉眼跟前她就小心翼翼的划亮一根火柴点着提前准备好的一把麦草就开始用一个大葫芦瓢舀水,趁着最后一点微光走下了泉眼附近的一小片石子路走上了上山的官道。在鸡叫第三遍的时候马田氏回到了家,丈夫和公婆还在睡觉,马田氏又开始了打扫庭院和做早饭的忙碌中。在吃早饭时马成明把还未满月的阿离抱到了一家人吃饭的大炕上,马氏白了一眼他怀中的孩子说:“一个女娃子有啥好抱的,大汉的活都忙不过来呢还要操心一个屎娃子”,马成明放松了绷紧的脸陪笑说:“娃子哭了没人管,看了叫人心疼”,然后就不说话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阿离没病没灾的到了一岁了,同龄人还在满地爬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满大路跑了,看见人就咯咯的笑,小嘴儿抹了蜜似的阿哥阿妈大大的叫,越发惹的马成明和马田氏的喜爱,寡娃和牛娃也争抢着捏妹妹的小脸和胳膊,但马三和马氏依旧不待见阿离。随着年龄的增长小阿离也明显的察觉到了阿婆对她和对阿哥们的差别,阿婆每晚都抱着阿哥睡觉还给他们讲故劲,而自己跑去和阿婆一起睡却被一把推下了炕。还有一次寡娃搬了几穗后院里的包谷阿公打了几下寡娃,阿婆护上去差点和阿公打架还带着寡娃和牛娃跑到了大女儿家。阿离在明白了阿婆不疼她的时候就去哭着给大大说了,马成明一脸慈祥的对阿离说:“你要乖乖听话,大大会一直疼你的,等你长大了就送你去学校读书识字嘞。”听了马成明的话阿离就越发的可爱懂事了,她帮马田氏端饭洗碗,给马成明捶背洗袜子,和寡娃牛娃打耍的时候不哭也不闹,唯独不敢和马氏亲近。随着老马家那十余亩碎条地里的小麦和包谷的换茬收割,寡娃和牛娃已经去山下的学堂去上学了,阿离也越长越大。马田氏的活儿越来越多,自家农活干完了她就去山下地多的人家干活挣钱,她没有忘记男人说下的话想把挣下的钱都留着给阿离上学用。阿离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现在阿哥们去上学了她就在家给大大阿妈缝补衣服,给阿公阿婆捶背洗脚,还担起了给红马和花牛添草加料以及给一家人做饭的重任。小孩子的精力往往是十分旺盛的,在马田氏和马成明看来沉重的家务已经压的年幼的阿离喘不过气来了,短短三个月时间她肉嘟嘟圆圆的小脸就失去了往日光泽,但那双有点突出的媚而不俗的大眼睛依旧闪着快活的光芒。马成明一反常态强烈要求母亲不能再让阿离干所有家务,理由是小孩子正在长身子不能累亏着了,寡娃和牛娃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光顾着玩耍的!马氏妥协了,但阿离必须打扫庭院并做好一日三餐。
自打寡娃和牛娃上学堂以来,阿离每天都要到他们放学的路口去接阿哥并给他们背书包,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充满了对读书的渴望。母亲马田氏看在眼里,干的活也做来越多了,整个冬天都在给别人家搬包谷挣钱。到了第二年夏天,马氏扯了黑丝绒的面料给马三、马成明、寡娃和牛娃每人做了一条裤子,马田氏也扯了碎花布给阿离做了一件罩衫和短裤。阿离看到崭崭新的衣服开心的跳了起来对母亲是又亲又抱,随即又放下衣服说她不要新衣服只要一个书包,要像阿哥们一样去上学。马田氏心里一震,虽然她早有准备,但要去学堂的话一经女儿的嘴说出来后她就觉得似乎有一座大山压在了她的跟前,那山远比甘沟山要大要陡,因为整个山上的女娃没有一个读书的,就是男娃也都是只读了个小学或是根本没有去过学堂的!马田氏向男人说了阿离的话,并用自己的一件旧呢子衣裳给阿离改了一个书包来表明立场逼男人实现自己说过的话。
短暂的假期很快要过去了,马氏每天都要督促寡娃和牛娃写作业并准备他们上学用的东西了,在她眼里他们都是有学问的小大人了。一边阿离却是心急如焚,她知道阿婆是不会让她去上学的。马成明像是看穿了女儿的心思,在一天吃早饭时看似不经意的问阿离想不想读书,阿离点头如捣蒜激动的眼泪都出来了,马成明接着说:“那大大就送你去学堂和阿哥们一起读书”,寡娃和牛娃也希望妹子能一起去学校上学,并表示乡里的很多女孩子都在读书,马氏一拍桌子说:“女娃子上什么学堂?在家学好洗衣做饭就够了!识不识字以后也是养娃娃干脏活累活的命!”马氏和阿离都吓得不敢说话了。马成明放下碗筷沉静的说:“阿娘你别气了,我今天说的话不会变,我养的娃我知道咋教,我不能让她一辈子只蹲在甘沟山上!”
阿离要去学堂上学的事在第二天就传开了,女人们个个说三道四见了马田氏都像见了瘟神似的躲得远远的,也不叫自家女娃和阿离一起玩了,男人们见了马成明都嘲笑他说你这是要供一个女文人嘞,马成明笑笑说:“就怕娃子不争气,要真随了各位的愿我老马家坟头也是冒轻烟嘞。”
到了阿离报名的那天,马田氏早早地给阿离换上了新衣裳,背了她用呢子衣改做的挎包说:“。,这真真是一个洋学生嘞。”看着女儿身上被阿婆马氏拧成紫红色的皮肤和整个冬天洗衣做饭开满小裂口的小手,她不禁泪如雨下。
在马成明要送三个孩子去学校的时候马氏堵在了门口,她手里端着一碗碱面水大喊着谁要敢送阿离去学堂就是要她的命!老马家的脸不能丢在一个女娃子身上!马成明和马田氏对于马氏的这种行为已经见惯不惯了,她隔三差五的都要这样以死相要来吓唬家人。阿离看到阿婆要死吓得躲到了母亲身后,并从心底恨上了这个女人。马成明毅然决然的带三个孩子去了学校。最终那碗碱面水被马田氏和进了面里。
马成明给寡娃起的的学名叫马兆鹏,牛娃叫马兆海,阿离叫马昭君,跟阿哥们同音不同字。
阿离在学校总是开开心心的,她学习非常刻苦,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和同学的关系也是非常好的,只是一到放学时候她就非常恐惧。当别的同学都快乐的往家跑时她却不敢回去,她总是在学校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再回家。因为刚上学时她在家写字没有听到阿婆喊她,阿婆过来就是一顿笤帚疙瘩打的阿离哭叫不得,还把阿离的作业撇到了水缸里,阿离吓得不敢写作业第二天又挨了老师的一顿板子。
时间过得飞快,阿离顶着庄上人的流言蜚语上到了三年级,马上要到乡里去上四年级了。这时候马氏又站出来表示坚决不能让阿离到乡里去上学了,别人家的女子都已经开始找人家了,包家里的狗蛋家差媒人来了,阿离必须停止读书要回家学习怎样洗衣做饭当媳妇了。马成明又一次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果断对母亲马氏说:“旁人都说我要供出一个女文人,都等着要看我笑话嘞,我就是要供出一个女大学生来,阿离这学一定要上!我不能再叫旁人笑话我第二次!”于是马氏故伎重演,只不过喝碱面水变成了拿头撞墙,最后她自己啥事没有也没能阻挡阿离上学。
阿离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乡里的小学,她不用再每天回家,马成明会把一个月的生活费准时送到学校由老师保管,但马氏在她心里留下阴影从不曾抹去!她恨阿婆,也恨庄上谝闲话的人们,她们对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辛亏有阿妈和大大的保护,不然她将过上和她们一样的生活。
以前的生活将深深地印在阿离的脑海里,这也是她读书最大的动力。现在她已经考上了大学,真的成了旁人眼中的文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给马成明争了一口气!但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她的眼前总会浮现出阿婆打骂、庄里人耻笑、阿妈不敢吭声以及大大神情果断的情景,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
阿离一直在努力读书,一直在回忆她痛苦又难忘的童年。她不知道同龄的女孩过上了咋样的日子,不知道阿妈为了供她上学给别人家干了多少活,大大进了多少次山,家里的花牛早就不在槽上了,她更不知道那个她恨着的女人当时忍受了多大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