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终于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看完了。这部电影长达四个小时,在今天习惯被各种情节G点轰炸的人看来,确实有些冗长。对时代背景的陌生,画面固定镜头的留白,对白的时候没有给人物特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进入这个时空。(怕剧透的别往下看了 :)
故事发生在五十年代末的台北。主人公小四来自知识分子家庭,母亲在小学当老师,父亲因朋友在政府部门工作。故事主线是小四的经历,穿插了四条副线:小四的家庭成员,小四心仪的女孩小明,台北帮派争斗,以及小四在学校的生活。几条线的人和场景相互穿插,串联在一起。
“民国三十八年前后,数百万的中国人随着国民政府迁居台湾。绝大多数的这些人,只是为了一份安定的工作,为了下一代的安定成长环境。
然而,在这下一代成长的过程里,却发现父母正生活在对前途的位置与惶恐之中。这些少年,在这种不安的气氛里,往往以组织帮派,来壮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影片背景文字)
在不长的时间里,十三四岁的小四经历了一连串的起伏,最终因为内心世界的支柱一根根土崩瓦解,而走向了毁灭。
小四是个典型的好学生,性格深处有些桀骜不逊。他认定的公平和道理是支撑他硬骨头和傲气的东西。这从片子一开始就埋下了基调:父亲想要对小四的升学考试成果对负责招生的联招会提出质疑,言语中带着刚硬(一定是(你们联招会)阅卷的时候除了差错)——父亲的刚直树立的人格榜样,和因为“不慎”考入夜间学校,由于遭遇不公而对整个世界的潜在愤怒。他不服混混抄他的考试,不服自己被抄袭还要被老师当做作弊训导,在喜欢的女生面前、更是挺直腰板对着上前挑衅的混混就是一脚,气势夺人。父亲教给他的是文人的气节,要跟这个世界讲道理的不妥协;而遇到帮派头子Honey,则是给了他一个武侠的情怀:从不畏惧任何人,说话没人敢不正视他,一堆朋友撑腰,却也胆敢单枪匹马混入敌营;他凭的是对一种舍己为道的理想主义的浪漫向往,具体表现就是保护女友小明。十三四岁的懵懂少年,正是精神渴望独立又没站稳脚跟的开始,任何高大的人格形象都能激发他们巨大的激情,而这种激情往往投射在对异性的态度上。精神领袖Honey的死、和近乎将小明托付给他的暗示,让他以Honey的形象自居,一度让自己在想象中构建了一个强大的自我的幻象,一种少年英雄的伟岸与不妥协,混合着文人气节的精神洁癖。整部电影中,小四的数次精神起伏中,所有的上坡都来自小明对他的示好,所有的下坡却都是他的固执与顽抗,他对不公平的困惑、不理解和不妥协,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作”。作之中透露出的却是一个少年无解的迷失、困惑、无奈,是精神上的幻灭。
小四的父亲曾是上海文化界的人。乍一看,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文人,从小四的升学讨公道,跟故友谈事,到给小四被抄袭跟老师“商量”,跟杂货店老板打交道,都带着一种自己居高临下、其实位卑言轻的内在矛盾,尽管他自己是不愿这么想的;他一定要说,我是对的,世界是不对的;而不承认,我现在确实就是弱鸡。他教给小四的,就是小四尝试“改变”世界的道理:“如果一个人为他没有犯的错误,去道歉、去讨好的话,这种人,什么事情也做不出来啊。” 从母亲的回忆和后来的剧情看来,父亲在来到台湾之前的经历是有后台撑腰的。他对不公平的不妥协,他以为自己靠的是自己对抗世界的气节与勇敢,他不知道其实他的气节,靠的是背后有人——第一次明白到这点,我心里也有点怪不是滋味。但这却似乎是传统知识分子、读书人的痼疾。环境转变,人却带着一种惯性,在遇到足够大的挫败之前是难以改变的;改变父亲的是那个时代的政治高压带来的恐怖,即便在片中只是一瞥,也让人胆寒。父亲的前后转变,和小四回家的同一段路的立场变化,在很多人看来是令人不齿的妥协。
小明,这个周旋在几个男生之间的女孩,放在今天就是绿茶婊。看上去她在对关系中的自由与不接受束缚,恰恰来自她生活背景的极端不自由:没有父亲、母亲病重、寄人篱下,以及母亲那句令人哑然的“快点长大,妈以后就靠你了”。在真实的生活里挣扎的经历,让她是没有选择的,以至于遭遇大多数变故时,她只能哭。男友的突然出现,和对三人的纠葛,她哭;母亲病发,没钱,没地方住,她哭;男友被害,她哭。哭得眼泪干了,都不知道去片场试镜的时候是真的泪水还是假的泪水。因为哭,她也开始懂得利用自己的软弱招来别人的同情和帮助。她早早地明白了真实世界的利害关系,明白了人与人之间自有的规律。她受够了生活的逼仄,也因此不再愿被任何人所束缚。 而这恰恰是小四不可理解,也不可原谅的:“你这样会让人瞧不起的”,却近乎“何不食肉糜”——小四家的小康生活,没有给他理解这一切的机会。
和小明的背景极端相反的是官二代+富二代,小马。因为父亲的高位,他的世界其实扭曲的。他打架伤人,他混,他寻开心,他在人群里甚至都不需要合群。由于家境的保护,他可以把别人通通压在下面,一不爽就对人耍狠、威胁。在他这样的公子哥眼里,“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他在女孩身边轻松游走、鬼混。这是他仅能理解的世界,也是他借以理解的别人的世界。也是为什么他把小四当兄弟看,哄他开心,但却屡屡着不了道。他的武士刀,他的枪,他的狠劲,他的杀死人的眼神,都特别让人熟悉——这跟那些混迹江湖的少年的帮派理想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抵抗世界的一层厚厚的壳。
电影里还有许多人物可书,导演杨德昌在几条线索的穿插中刻画的一组生动的群像,似乎每个都有细节可以拿出来细看。
这个时代的安定似乎只是表层,我的生活经历里找不到类似的东西,反倒是想起前年的《老炮儿》。一群十来岁的少年的青涩隐藏在耍狠和硬气后面,荷尔蒙、对安定感的渴望和精神上的怅惘,都弥漫在电影大量昏暗的场景中。
父亲的勇敢,表面上是道义和正直赐予,实际上却是找不到方式与世界和解的偏执与无奈,显得有些外强中干。他有种傻气的纯真,他的失落里有那个错位时代的烙印,也有一个中年男人的不成熟。
小四的勇敢是他的家庭、他的好成绩“惯”出来。他被教育的是,只要他为自己坚持的东西付出,就会获得回报,就应该获得回报。生活或许多多少少像是一场考试?他看不到世界的规矩,看不到他人的需求。但一个十四岁的叛逆男生,你能希求他懂多少?那个兵荒马乱的年纪,本就是易碎的。
小马的勇敢,就像他的武士刀,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可以被拿走的。家境的优渥和后台的硬,一定程度上让他失去了和别人真实接触的机会。刚刚出场的那种空洞眼神,尤其传神。
小明的勇敢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生活的操蛋不接受也得接受的。眼泪过后不得不强大起来。
有人歌颂小四的纯真,叹息青春理想的亡溺。好像是在叹息他们自己身上没有开花的某些纯真理想。那是极好极好的;它的美好却是因为已经失去,还不如说是过来人的YY。正在纯真年代里的人,真的这么感受着吗?每个少年的心中都有过一种无惧的英雄主义,幻想自己无所不能;这个世界跟他的遭遇、对他的打击,都要被揉成他内心的一首诗,他宝刀屠龙、拯救公主路上的插曲。某本讨论成熟的人格原型的书说,每个男人在成熟起来之前,都要在心中杀死那个英雄——在他遭遇挫折与痛苦,与真实的世界相遇的时候。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勇敢,正如每个人有他的脆弱。真正打动我的,反而是所有这些铺垫之后,脆弱的真实流露。
被政治审查、故友落井下石后,父亲变得敏感、神经质,终于和母亲相拥而泣,“我们以后只能靠自己了”。
三姐得知小四的事之后,歇斯底里的痛哭。
甚至小马承认自己失去了唯一的好朋友之后的失声。
影片的最后,小四的妈妈晾衣服时,突然拿到小四的校服,而愣住了,缓缓地、缓缓地将衣服抱在怀里。收音机里传来小四考上了日间部学校的消息。
理想主义有时是危险的。它蒙蔽了少年的眼睛,填充了夏天明媚的幻想。小四的理想世界的坍塌,就跟他的插班考试一样,都来得太晚了。他的愤怒,他的愧疚,他的不甘与不理解,在他刺向小明的时候,也刺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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