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某夜,我在球场上张开双臂,屏气凝神地防守着。
对位的是个只有在空位才能获得机会出手投篮的小胖,所以尽管架势摆得很足,心理上却很放松;后来在场下休息,看见铁了很久的他连续把握住了好几次机会。尽管都不算是什么高难度的投篮,更不足以在场边激起什么波澜,但球空心入网的一刹,我还是成为了那唯一的,大声为他鼓掌叫好的人。
我后来想想,其实我看着他,满眼却是自己曾经稚嫩的样子。
换做几年前,我在野球场的处境丝毫不比他强,那时可没有现在手感到了几乎弹无虚发的投篮,随之一并消逝掉的则是不敢持球的自信;那时身体更是瘦弱,往往强度一上来就丝毫得不到机会,所以极少接到队友传球便会视若珍宝,可往往又会因为太紧张而白白浪费掉一次机会;那时,我想,唯一支撑着我继续忘掉气馁而站在场上,“厚脸皮”持球尝试单打,就是对篮球的一腔单纯明净的赤诚了吧。
其实,我为他欣喜,很难说这是我比旁边人更友善,更关心别人,而是我透过他艰难把握住机会的模样,想起了自己。
骑车回家的时候,这件小事一直在心间萦绕不肯散去,大脑里闪过很多碎片,比如因为想给《药神》写篇影评而激起的杂乱思考;比如因为一句俗语对“主观”的力量而起的联想;再比如回忆起下午一篇TED里尤瓦尔·赫拉利为现场观众讲解的智人之本质。仿佛小孩子胡乱摆弄着凌乱的拼图一般,那碎片交错归位后的图景,刹那便勾起我的殷殷期许。
我逐渐意识到,其实“偏见”是永恒的。
我们每个人都像是一架自带滤镜的相机,面对现实,我们会现在自己心里处理一番它的光与色,然后才会去瞧它所绘之风景。
事实上,在可见的未来里,我们区别于AI机器人最关键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这种“偏见”。我们不会完全客观地去处理方方面面里任何的所见所闻,不会像一行行执行起来的代码那样冷静而优雅,自我意识的渗入从一开始,就和智人的崛起水乳交融,随即产生了情感,产生了既不能定量分析也不能定性分析的喜怒哀乐;以至于种种令人惊叹的技术飞速发挥发展的当下,我们甚至还为自己的“偏见”起了一个很科学的名字——“human factor”。
也许你会认为我取词取得过大,非要以“偏见”之名,强调我们最宝贵的主观意识,甚至刻意营造出一种危言耸听之感。
其实这词从来都是无比厚重的——我们花掉数千数万年,才从原始森林中走出,逐渐发展起令我们引以为傲的文学,历史,数理等等,既让我们理解自然,又让我们理解自我的学科。一方面我们拥抱着也懵懂地控制了我们眼中的自然,另一方面我们也在内心世界的大门里兜兜转转地探索过。
我们当然有理由为自己骄傲,为我们的伟大意识所走过的漫漫征途而骄傲。正是这份上帝的礼物让我们超脱那些或许更快更高更强的物种们;让我们克服了尤瓦尔赫拉利所提到的“智人基因里注定的其社交圈不会超过150人”的设定;让我们仰望星空时敢站出来质疑这个无边无际的星球就是现实的边界;让我们从个人超脱到国家,从国家超脱到社会,再从社会超脱到宇宙,进而用科学干掉了“全能的”上帝;让我们通过诗,散文,戏剧里构建出一个很大程度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世界。
(以致,我想文学的伟大之处,正在于让我们的种种情绪,“偏见”,主观性能变得有迹可循。 试想下,我们的大脑和存储数据的电子元件的区别,就是我们记录的信息永远是不全面也不具象的。对很多人来说,快乐的回忆可以说是其最可贵的财富,可是我们真正能回忆起来的部分,也许只是快乐的零星缩影,不是吗?这种不全面的根本也在于,我们的情绪本是就不是任何二进制代码所能复刻的产物,甚至可以认为,这种情绪累积而成的时空感,会让它好似游离在现实与虚拟之间。)
于是后来,故事出现了。要知道,语言可谓包罗万象,可故事的出现才使得我们整个历史经历了天翻地覆之变。
故事让我们最大化地利用了我们宝贵的情绪,从个人的“偏见”,开始过渡到众人的“偏见”。我们开始相信并构建起虚拟世界,有了众多抽象的定义。正如尤瓦尔·赫拉利所言,故事要远远比我们理解得更复杂——国家是政治家的故事,《杀死一只知更鸟》是文学家的故事,《星际穿越》是诺兰,是导演的故事,法律是社会学家和律师法官们的故事,故事从来都不仅仅局限于“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尾”的四段式里。
很大程度上,也许这种过渡使我们顾自而生的“偏见”变得更加多元,但是最可怕的事也恰是一个故事讲得太过好听,好听到可以倾国,倾种族地使人信服,比如德国疯狂发动的两次世界战争,比如好像永远也无法根除掉的种族歧视。这中间的关系委实微妙得紧,而我主要想谈谈其中的两个平衡。
首先,故事讲得家喻户晓了,我们就有了普世价值观。它的存在亦很伟大,颇有点类似文学之功,但是主导每个人的却不仅仅是这一个故事。别忘了,我们自己还有个“偏见”呢,自我意识与普世价值交相融汇,是我们“人脑滤镜”的关键平衡。
第二,“偏见”之于我们生活之所见所闻,亦存在着一个平衡。
这是一个很不公平的平衡,因为我们处理好“偏见”,甚而是利用好“偏见”是很难的,而因为“偏见”而摒弃掉很多冷静下来所信仰之事却是很容易的。比如回到我最熟悉的篮球场里,我会时而认为对方积极的防守过于引战,时而却相信同样的防守强度不啻为一种对于对手的尊重;比如回到美学的世界里,因为我们的“偏见”,所谓“发现美,感受美”当然是无比困难的,很多时候欣赏美需要我们跳脱出自我,从大处着眼,很多时候我们都像那位长沙女子郭六芳一样,“今日忽从江上望”,才“始知家在画图中”。
(说回正题,倒是该结尾了。)
说起来,才力所限,标题想了好几个,最终却也只是将将满意。
永恒是大词,“偏见”也又被颇为拔高了一番,大词对大词,倒也尚可。
“偏见”若真是永恒之物,自然无所谓好坏。所以思量之下,我倒不单纯只是相信,而是期待起“偏见”是永恒的啦,毕竟,这说明我们这群从从原始森林里披荆斩棘地走出的智人们,也随之而“永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