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寂寞盛开的花
——诗集《破戒》后记
回过头,看看自己已经走过的20多年的诗歌写作道路,忽然有个发现:这么多年,其实是诗歌在陪我打发寂寞,纾解所有不平日子里的愤懑,记录我心中的忐忑、灵魂深处的不安。
快乐的时候,没有诗,没有诗意。快乐一定是每个人最好的诗歌,快乐时刻的快意、张扬、兴奋,无须平仄来表达,更不用押韵、意象、修辞来记录。那样的时刻总是很短暂,转瞬即逝,几乎与诗歌无关。
小时候要放牛。一个人,无论天多么酷热,无论暴雨怎样肆虐,只能和自己牵着的牛默默地承受。在老家的灌木丛中,并不青翠的山岗上,一个放牛娃的世界真实、渺小而寂寞。牛是快乐的,因为它在吞咽,在饕餮。我能体会它填饱肠胃时的快感,它却不能体味我的无聊。它听不懂我的话,它也懒得和我说话。喔,我自有和自己说话,和身边的庄稼和草木说话。和草木们无话可说了,恰巧牛在偷吃庄稼,我就叱骂它几声,和它说几句话。放牛的时节,山间和田野的蝉几乎要始终与我陪伴,我听得懂蝉儿的歇斯底里,因为我常常就被寂寞折磨得近乎歇斯底里。
说话是个有趣的事情。想让自己的话被你诉说的对象听懂,就得尊重说话对象的思维逻辑。至少,应该考虑这个对象的立场。我于是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放牛娃。我可以是山岗上手臂迎风狂舞的高粱,可以是一棵小草;可以是我曾亲自猫着腰插进水田里的稻子,也可以是园子里委屈的、嚎啕大哭的满树梨花……我和他们之间的交流,热烈而真切。时间在这种交流中流逝,更关键的是,在我和周边世界的交流中,依然被我的绳索牵制住的牛,肚皮滚圆,心满意得--我因此暂时得以解脱,牵着它回去交差,回到飘着袅袅炊烟,有乡村语言的、活生生的世界。
同样的情况,在我所从事的每一件农活时,都能出现。比如砍柴。满山低矮草木,砍柴人掉进去,渺小的可以忽略不计。自己如果没有点想法,似乎就没法证明自己的存在。比如收割稻子。田野里是无边无际的金黄,农家大人小孩几乎全部投入其中,但收割人劳作时间只能面朝黄土,屁股朝天。阵地一点一点往前扩大,稻子们倒下,匍匐在收割人脚下,田野装出丰收的样子,收割人却累的什么也不想说。时间难熬得无以形容。我不知道身边的父母怎么驱除满身疲倦、满心寂寞--当然,他们是真正的农民,心里、眼里也许真是令人激动的收获--我却只有想象,用想象构建一个我的世界,我一边劳作,一边演绎另一个角色,排解现实中的孤独和劳累。以后,寂寞、无聊的时候,重新回味这一切,居然成为我诗歌的源泉。这充分证明,我之所以为诗人,最初不过是要排解内心的寂寞,消除体力劳动时的艰辛。
对一个喜欢用自己头脑思想问题的人而言,寂寞、孤独和无奈如影随形。我并不是要刻意玩弄痛苦,但痛苦总在心的最深处。至今,我无所谓的面具下,仍然压抑着对邪恶、对恶俗、对不公正、不平等等种种阴暗面的痛恨,但我无能为力。我比很多人幸运,能够用文字揭露一些东西,把丑陋的罪恶晾晒在阳光下。但更多的丑恶,我还是因为要和周围和谐、要服从和谐大局,不得不装作哑巴。我只能把很多想法埋进心里,酿造成诗歌。新闻表现不了的,诗歌还能晦涩地、偷偷摸摸地、迂回曲折地表达,这是诗人的幸运,也算是时代的进步吧。
2002年以后,我以为自己告别了青春,从此不会写诗了。没想到人生从来不由自己设计。寂寞的旅途,喑哑的夜晚,歉疚和自责,愤怒和无奈,凡此种种,常常让我欲罢不能。攒到一起,就又凑成这一堆文字。文字垃圾也罢,诗歌也罢,总集成册,聊以自慰。这一次,算是和我的青春正式祭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