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那些年那么多不知名的陌生人,谢谢你们温暖过一个陌生的我。你们的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会把你们这种精神延续下去,让更多陌生人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的温暖。”
1.
那一年夏天,姐夫送我到江苏上学。我们从西安乘坐一趟绿皮火车去徐州。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在这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陕南一个山坳坳里。
除了偶尔跟妈妈去趟县里的集市卖点农副产品,进过几次城去小姨家做客之外,其余时间就是在家和两里地之外的学校之间来回穿梭。接触的人极其有限。
每次我想出去转转,都被我妈以爱的名义拦下来。她说,如果你跟你姐一样彪悍,我就不管你,你想去哪去哪,可你又是这么老好儿(方言指弱的意思)出去受欺负怎么办?
我那时一边看着青年文学(2000年前后特别有影响力的一种月刊,主要写当代青年在大城市的生存状态以及精神追求),一边幻想着外面的世界。总想着我什么时候也可以出去看看啊。
当我第一次在父母的允许下出远门,着实有种鸟儿从笼中飞向天空的感觉。尽管内心很好奇,但对所有的人事物都只观察不发声。我在默默确认,这个世界跟我爸口中描述的是否一致,能否找到某篇文章主人公的踪影。
我爸一辈子走南闯北啥世面都见过,常跟我讲他遇到的人和事,总结来说就是三分善意七分恶。而我妈总告诉我,坏人有的是,好人更多。不然这个世界岂不乱了套?我在想,我要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一看,这个世界到底是黑是白?
火车要行走二十多个小时才能到。那天下午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随着火车有节奏的摇晃,窗口吹来丝丝的凉风,加上姐夫坐在我旁边当守护神,我竟然安心的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美梦。
一觉醒来,我发现挽起袖子的胳膊下多出了一堆卫生纸。我还以为是姐夫帮我垫的呢。一抬头正好撞见坐在对面的一位叔叔朝我微笑,他说,窗口比较脏,也很硬,看你睡得那么香,我给你垫了点卫生纸,怎么样,胳膊麻不麻?以后睡觉要避着风,这样睡觉容易着凉,胳膊也容易得关节炎。我很有礼貌的对他笑了笑,说谢谢叔叔。
他说,不客气,我经常在外面跑,看到你这样的小姑娘就想多帮助一下。你看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吗?我说看过。他说,那你应该知道,在外面不要随便跟陌生男子讲自己的事情,要懂得保护自己,如果一个人出门,困了的话要把随身的小包抱在怀里。千万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他看我笑了。随即又说,不过你可以相信我,我给你介绍一下我自己吧。
他说我今年四十多了,我是苏州人,大学毕业工作分配在西安,单位又派我去徐州出差,常年要来回跑,所以这趟车我很熟了,以后说不定我们还会遇上呢。对了,你今年多大了,我家儿子也跟你差不多大,顶多大你两三岁的样子,在苏州上学。我说我今年16岁,是去徐州上学。他又问了学校在哪里,还说下火车可以帮我们指路,免得人生地不熟浪费时间。我说好。
火车中途停车,他下车去透气,我才看到他原来很高,很挺拔,虽然一天没睡,但是看上去依然很精神,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看到我在看他,对我温柔的笑了。
火车一声长啸,他上车了。跟我说,以后如果熟悉了,中途停靠大站,不妨下去走走,可以舒展一下筋骨,呼吸下新鲜空气,不然长途旅行容易疲劳。不过也要把握好时间,不要错过上车了。还问我饿不饿,慷慨的把自己随身带的小零食拿给我吃,好多好多零食我都叫不出名字,但是很美味,有一些坚果我打不开,他就帮我剥好放在袋子里,让我慢慢吃。
经过几十个小时的哐当哐当,火车终于到站了。他说,小姑娘,快把这些零食都收进包里吧,我们快要到了。我说我不可以要你的东西啊叔叔。他说,跟我就不要客气了。
下车以后,果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在前面引导我和姐夫去乘某某路公交车,还反复叮嘱说别坐过站了哦。看着我们上公交车以后,他才打出租走了。
当时我真想问他,叔叔可以留个电话或地址给我吗,我如果想你了就给你打电话或写信。可是直到分别,我都没我勇气说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会时常想起他。有时会想,叔叔的头发也白了吧?他过得好不好呢?
如今我也定居在了苏州,可能与他近在咫尺,却无从联系。他就这样永远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想对那位叔叔说,谢谢你那个夏天给过我的善意,让我初入社会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温柔。也希望您永远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2.
那一年寒假,我一个人在徐州火车站候车。因为学校离车站很远,所以我提前好几个小时就进站等候了。
随身带了一本书,也被我看完了。百无聊赖之际,我就开始观察周围的人事物了,总觉得躲在人群中做一个旁观者很有趣。
这时我发现对面来了一对中年夫妇,貌似刚坐下来,两人都其貌不扬,但并不妨碍他们彼此恩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即便你是一坨牛粪,也会有爱你的屎壳郎,时刻紧张着怕失去你。
女人微笑着对男人说,今天拿这么多行李累了吧?男人说,不累,倒是你穿着高跟鞋一定很累吧?说着便脱去了女人的鞋子,帮女人按摩起双脚来了。还一边问,这力道可以吧?重不重?女人连说,舒服舒服真舒服。男人细心地给女人捏着脚,捏完脚又捏腿,女人笑盈盈地看着男人,彷佛他就是世上最帅的男人。男人也及时回应着女人的目光,一副宠溺的样子。
看到他们,一开始我是有点惊讶的,但后来就只有羡慕了。因为我爸我妈从来不会这样相处,别说如此疼爱对方了,就算是日常生活中,常常都是你呛我一句,我怼你一下。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我妈抱怨我爸,就是我爸对我妈怒吼,要么就是俩人冷战,我被夹在中间当两边的传话筒,还净说些丧气话,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反正我父母,以及身边那些夫妻,从没见过这样恩爱的。我曾经以为,夫妻就是搭伙过日子的,只要结了婚,就要为了孩子凑活一生,自己开心不开心,幸福不幸福,都是次要的,都是不值一提的。
直到见了这对夫妇的相处模式,我才知道原来世间的夫妻也可以这样幸福。一开始我也邪恶地认为他们是为了作秀吧,人后还不知怎么打得头破血流呢,但他们在我对面坐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对彼此说的话,看彼此的眼神,都是做不得假的。所以我打心里敬佩他们。
看着他们那么恩爱,我不禁问他们,你们结婚多少年了?还这么幸福呢。他们笑着对我说,我们结婚20多年了。你将来也一定会幸福的。
虽然我与这对夫妇正面交流很少,但他们彼此对待爱人的方式温暖了我,唤起了我对幸福生活的渴望,让我不再对婚姻恐惧。
多年以后,我时常不由自主的想起他们,每次想起的时候,我都会会心一笑。
冬天坐车,脚很冷的时候,老公捧起我的汗脚毫不嫌弃地帮我搓脚的时候,我会想起他们;当我钻进被窝瑟瑟发抖,老公一把搂过我的双脚夹在他热乎乎的肥腿之间,嗔怪地说你这哪是脚啊简直是一对铁锤的时候,我会想起他们;当冬天下着雪,老公也要来单位接我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会想起他们。
当我想起他们一次,我就会在心里默默告诉他们一次,叔叔阿姨你们看,如今我也像你们一样幸福。
3.
那些年上学的时候,买不起卧铺,也买不到坐票,因为我从老家安康出发的时候,坐的车都是从四川或重庆发过来的,而四川或重庆的外出务工人员又特别多,所以坐票从来没买到过。好不容易买到一张站票,也不一定能上车,尤其是春运期间。
记得有一年外出的人格外多,火车到站都不开门,有一个女孩子要到青岛上大学,说买票一直买不到,好不容易买到了车还不停,她说她一定要上车。彪悍的她直接从窗口把行李箱扔进车厢内,试图从窗口爬进去。结果还没来得及爬上车,火车就呼啸着往前奔去了。她气得站在原地就骂娘。
那一年铁路春运压力太大,我一张火车票硬是改签了3天都没走成。后来还是坐的加班车到郑州再转的车。到学校都开学几天了。你说夸张不夸张。
说来那些年,得亏了那些陌生人,尤其是四川重庆的阿姨们,他们特别热心,特别乐于助人。不管是从老家往外走的,还是从外面往家赶的,手里总少不了一两个涂料桶,桶里面装着拖鞋啊,刷子啊,毛巾啊,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
一开始我还瞧不上他们,心想这些人真是穷怕了啊,什么都往家带。后来才发现,每回挤车的时候,这些涂料桶都派上了大用场。原来买了站票,即使你再高傲,也总有累到瘫痪的时候;即使你再讲究,也总有困到不顾及形象的时候。
白天还好一点,一旦入了夜,大多人都会困到不行,你会不再顾忌周围人是否有脚臭,是否打呼噜,是否流口水放屁,你会感到这一刻如果不让你坐下来睡一会儿,下一刻你就会想死。
你好不容易找张报纸坐在地上打一会儿盹儿,又要被上厕所的人、刚上车找位子的人吆喝着:麻烦让一让啊,让一让啊。一个晚上基本就在这样的反复打盹儿、被吵醒、再起身让路中度过。好不容易挨到后半夜,这个盹儿才能打得稍微长一丢丢。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天刚蒙蒙亮,周围的人就开始起来活动了,因为车厢里横七竖八都是人,看起来活像一大片死尸啊。大家内急要上厕所的,爱干净要去洗脸刷牙的,老烟枪要去车厢两头吞云吐雾的,都要开始缓缓挪动了。
虽然车厢尽头就在不远处,但有了需求最起码得提前半个小时行动,不然肯定憋到内伤,尤其是内急的人。那种滋味儿只有过来人才能体会。让我想起郭京飞上《声临其境》因为喝太多水,不能上厕所只能憋着录制节目的情景,轮到他发言,他毫不顾忌的调侃说:湖南台太没人性啊,都不让人尿尿啊~我再也不来湖南台了啊~
每次坐火车,人多的时候,我都不敢喝太多水,只保证自己不渴就可以了,一喝水那可真叫个遭罪啊。你会感到你与厕所的距离,就像你与天涯海角的距离。
你以为白天就会好吗?经过一夜的折腾,基本上车厢内的人都是灰头土脸的了,管你刚上车的时候有多光鲜亮丽,绿皮火车就有这么大的本事让你一夜回到解放前。一个个要么油头油脸,要么臭气熏天,要么黑眼圈眼袋,要么肤色暗沉,总归一打眼看过去都像是吸过鸦片那般萎靡不振。
你还没缓过神儿来呢,售货员就推着车子来了,边走边叫卖:香烟啤酒饮料瓜子儿有需要吗?麻烦让一让啊……我最佩服的就是火车上的售货员,不管道路多难走,她总能顺利的跨过去。嗯,勇往直前的精神值得赞扬啊,哈哈。
不过阿Q的同时,我还是特别希望上天能掉下一个凳子给我坐坐,哪怕一小会儿都好啊。这时候,阿姨们拎的涂料桶可真是江湖救急了啊。不仅坐上去很舒服,有人经过还不用担心被踩坏踩脏。有了涂料桶,我甚至可以往边上靠靠,都不用起身的。这远不是报纸能比的。
所以坐过几次阿姨们的涂料桶以后,再买到站票的时候,我就特别渴望赶紧上来一帮四川重庆的阿姨哦,只有她们上来,我才有的涂料桶坐啊。那些年,对四川重庆的阿姨,对涂料桶,真的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为了感激她们,我常常将自己带的所有好吃的都分给她们,但她们也会热情的跟我分享她们带的食物。不仅分享食物,还分享各自的家庭、经历,真真儿的掏心窝子啊。
现在想来那些年没买到坐票的时候,我都后怕,以至于现在看到站票两个字我都有种本能的恐惧。我会在心里想,现在经济条件都这么好了,谁还在买长途站票呢?可能是那些赚钱十分不易、不懂得在网上买票、十分心疼钱又归心似箭的人吧,同时又是那么善良的人。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会很疼。
我经常会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那些善良热情的阿姨们,可以拥有一个美好的晚年,可以不再那么辛苦的奔波在外地和家之间,希望他们的子女都能够孝顺。
感谢那些年那么多不知名的陌生人,谢谢你们温暖过一个陌生的我。你们的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会把你们这种精神延续下去,让更多陌生人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的温暖。
李娟:陕西安康人,现居江苏昆山。左手书香,右手铜臭。你是与我同频的那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