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傩送:
我回到家了。有人从河街拿了一个旧缆绳做成的巨大的火把,喊着我的名字来找我,就在你离开以后。
我和拿火把的人顺着城墙向渡口走去,时间竟已是深夜,月光不似刚才明朗,有时会被墨色的云朵遮住,形成没有边界的夜色。这种情景,我原本已经习惯了的。每天都有晚归的旅人,所以我和爷爷拉渡船也会很晚很晚,有时夜色太深,人们就忘记了时间,在黑夜里坠下去,不知到何处,等渡船吱呀一声贴了岸,黄狗汪汪地叫了起来,人们才醒转过来,抹去衣襟上的露水,把几枚铜币叮叮当当地放到船舷上。
耳边的虫声繁密如落雨。
有一次,我渡一个读书人过河,他问我分不分得清草虫的声音,还说:七月的虫声是炸了线的唐诗三百,格律皆破。同船的盐商一开始在大声说话,听到书生说这种话就安静了下来,请他喝了一杯烈酒。
我在码头边等爷爷的时候,听见吊脚楼下水手的谈话和楼上咿咿呀呀有人唱曲的声音,那些话极粗鄙又让人害怕,恰巧一只白鸭游了过来,正好让我去捉而不必听那些古怪的话。但你已把那只白鸭子捉到手了,在水中的时候却看不出来,鸭子好像在自己自如地游着,只有水性极好的人才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你上岸的时候,耳边的虫声忽然就沉寂了下去,但又不是绝对的静。
有一瞬间,我以为那个拿着火把的人是你。
翠翠
二
翠翠:
我今天去看新油船装货,明天离开茶侗。
我生性粗笨,只相信一是一,二是二。从小在泥里摔打着长大,运货路上和山匪拼过命、大河里翻过浪、深山里遇过猛兽,连眼睛都是猩红的,大的阵仗也见过不少了,但从来没有什么事让人这么发愁过。
为了探看你的心意,我走过“车路”,也走过“马路”了。但“车路”上没有回话,媒人都跟我说了,你爷爷嘴里含李子,说不明白。“马路”我也走了。二老傩送的心我也知道,这么一看,我多半是不行的。但我还是和二老去碧溪岨岸边高崖上唱歌去了,但我唱歌不好听,水手们说像树林里的猫头鹰,所以,二老一唱,我就觉得还是算了吧。二老是我的弟弟,但这种事在茶峒风俗里没听说过推让的,所以我还是鼓着劲去唱歌了。
按道理来说,我应该觉得没什么了,二老唱歌比我好听,竹雀似的。但我就是觉得不爽利,周遭不舒服似的。
日子定下了,走了也许好些,我明天就走。
天保
三
翠翠:
从小我就听说过你——摆渡人的孙女,名叫翠翠。你爷爷对往来川黔的客商说起过,渡口草屋边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
从茶峒往川东去,必要经过你家白塔下的小溪,也需要搭乘你和爷爷的渡船。我曾在仲夏的晴天乘船,看见你的背影,蹦跳着风日里生长着的麋鹿;我曾在初冬寒夜里涉溪过河,看见温热黄酒中倒影的月,就像看见洒在风里的星河。那条小溪很浅,我眨眼便可游个来回,但如果不坐渡船,就像溪水里银白的游鱼,没有依傍。
两年前五月端阳,我在河中望你,心里隔着绵延千里万里的山海不平,又倏然缩小成一汪浅溪。我在碧溪岨岸边高崖上唱过歌了,从日暮一直唱到露水凝成洁白,等到嗓音嘶哑,我便游过小溪。
往事已成烟成土,只在回味时有几分令人怅惘的欢乐。
如果大老不死,也许就会变好吧。我忘不了大老的死,出白河,下辰州,整整六百里,我没有找到自己哥哥的尸骸。
我想要离开这座小城,去桃源。 傩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