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花几天时间读完了女作家虹影的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
故事开始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讲述了虹影私生女的身世，并以回忆的形式讲述母亲传奇的一生。
读完后内心震撼不已。
我惊叹于虹影的笔触是那么直接，没有不相干的景色渲染，没有矫情的男欢女爱，不似严歌苓那般刻意挖掘背后的深意，不像张爱玲局限于小情小爱里的人情冷漠。
她就是那么坦荡地写出生命本来的样子。
故事的开头是平铺直叙的——“我”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却总是受到几个姐姐和哥哥的排挤，母亲在繁重生活的压力下也顾不得我。在上学路上，我总感觉有个神秘的男人在跟踪着我。邻居们议论我时，也总暗含了异样的神色。
我感觉到我的出身是这个家庭见不得人的秘密。
我想知道真相，可是没有人肯告诉我。
02
青春期里敏感而孤独的我，遇上了在时代和命运的折磨里苟延残喘的历史老师。
历史老师那忧郁的诗人气质吸引了我。
有一天，在办公室里，历史老师用铅笔给我画了一副头像。
不知为什么，画像的位置很靠上，底下还留了一大片空白。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喜欢。
我请求历史老师把那副画像送给我。历史老师却把画像放进了抽屉，他淡淡笑了一下说：“还不到给你的时候。”
又有一天，历史老师来家里看我。临走时，他送给我一本用牛皮纸包好的书。待他走后，我打开牛皮纸，才发现那竟是一本生理卫生的书。
书里有清晰的男女裸体的画像。
历史老师在引诱我！
我心里又气又羞，想不到历史老师竟是这样的人！
但第二天，我还是按照历史老师跟我约好的时间和地点去等他了。
我早到了一会儿。可是，我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历史老师都没来！
几天以后，再次相见，我才知道：原来，那天历史老师被上面的人约谈了，上面的人称他曾是造反派，要接受调查。
原本打算羞辱一番历史老师的我，立刻就原谅了他。
03
终于有一天，在历史老师家里，我和他发生了梦里一直期待的事。
那一大段性爱的描写堪称大胆，却丝毫没有猥亵之感，反而传递出一种荡气回肠的悲伤又迷离的美感。
亲热完之后，历史老师让我裸体跪坐在床上，他拿出画夹很快地给我画了一副画像。
他呈给我看的时候，我才发现：画像的头部是那天在办公室就画好的，今天他把身体给接上了。
望着画像，我心里即惊讶，又暗暗有些欣喜：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成功激起了历史老师的欲望。
画像中的我，浑身流淌着欲望的气息。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如此无耻的一面。
临走时，那历史老师并没有把那副终于完成的画像送给我，而是一把火烧掉了。
他说：“还年轻，以后要干干净净的生活。”
04
十八岁生日那天，母亲终于告诉了我身世的秘密。
原来，我竟是母亲和别的男人生下的野种。
原来邻居们辱骂我的话都是真的！
在母亲的讲述中，我还原了故事的真相。
故事里，母亲不再是我那个一直认识的苍老、丑陋又暴躁的母亲。
她也有过青春的岁月，有过叛逆的逃婚，曾嫁给一个黑老大，也用她的柔媚吸引了父亲。
甚至，在她是个生了多个孩子成为一个少妇后，还被一个比她小了十多岁的男孩爱恋着。
母亲流着泪说：那是六零年，大饥荒，你父亲常年在外地，又患了眼疾，家里全靠我。你们该感谢他，若不是他，你们都活不下来！
在那无数人饿得要吃树皮吞观音土的年代，母亲的情人冒着坐牢的风险为我们偷了十斤白花花的大米。他还为我们修房子，劈柴，帮母亲干挑担子的苦活累活，使得母亲能保住一份工作…
他甚至还弄来了烫头发的药水，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为母亲烫了发。
已经都很久没有男人的母亲，很久都遗忘了女人身份的母亲，体内的温情和欲望就这样被激发了。
那个下午，一切就那么水到渠成的发生了。
虹影用冷静克制的笔触，描述了饥荒岁月里母亲偷情的日子。
原来我竟是“饥饿的女儿”，没有那段饥饿的岁月，便没有我。
母亲的事被人知道后，有人告到了政府，政府要求父亲必须控告我的生父，告他引诱妇女破坏别人家庭。尽管父亲并不想告我的生父，但他没有选择权。
最终，法院判决生父在我未成年之前不得见我。
很多年过去了，生父就算自己吃不上饭，也一定按时给我寄抚养费。
他想我的时候，只能偷偷在上学的路上跟踪我，看我一眼。却从未妄想要认回我。
因为他不想叫我背负私生子的骂名。
正如母亲所说：“这社会假模假样，不让人哭也不让人活。”
在好奇心的趋势下，我要求母亲安排我与生父见面。可等真见了生父，我又觉得我们之间是那么陌生。生父很想对我示好，却表现得又笨拙又拘谨。
我毕竟还年轻，无法理解生父的苦楚。那次见面之后，我决定再也不见他。
临走时，面对着生父热切期盼的目光，我竟狠心地连头都没有回。
本该是至亲至爱的血肉之情，却因为时代的阻隔，因为政策的荒谬，变成了一份永远无法挽回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这份遗憾虹影写得很冷静，然而越是冷静就越让人唏嘘，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凉。
05
当我还沉浸在自己的身世之谜时，又突然从同学那里得知：历史老师上吊自杀了。
那段时间，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马上要清算造反派的罪责；再加上，历史老师一直背负着在武斗中害死弟弟的内疚感，他终于无法承受内心的压力。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曾经用无数智慧话语开解过我的男人，那个望着我的眼睛就可以看透我灵魂的男人，却无法开解自己的心灵？
我翻遍了历史老师的办公室，也没有找到他留下的只言片语。
也许，他是不想叫我记得他；也许，他是怕连累我的名声；也许，对他来说，我根本就不重要。
虹影用她残酷直白的笔触，写出了生命的虚空。
也许，生命中发生的很多事根本就是无意义的。
我自以为，我和历史老师是灵魂的爱人，是跨越年龄的真爱；也许，他不过把我当成了结束生命之前的最后一次放纵。
06
18岁生日后，我从家中出逃了。
出逃后的我开始尝试写作。我以一种浪荡而又无所畏惧的心态混迹文化圈，几年下来，竟混得小有名气。
多年后，我回乡看望母亲。那次会面时，母亲报复般告诉我：“你不想见的那个人，你再也见不到了。”
我这才知道，我的生父得肺病死了，才四十几岁。
父亲死后，母亲才知道：临死前，生父曾托他年迈的母亲来求我二姐，希望二姐传话让我和母亲去见他一面。
父亲一直按时将18元的抚养费邮寄到二姐的单位。他以为二姐一定会帮他这个忙，可二姐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你别想，六六是我们家的人！”
我的哥哥姐姐其实一直都恨着我，更恨我的生父。因为我私生女的身份，多年来连累他们一起蒙羞受辱。
我去了生父的坟地。
那里一片荒芜，坟前甚至连一块带名字的墓碑都没有。
也没有人来祭奠。
可以想像：这么多年，他每月都把薪水的一大半寄给另一个家庭，他的妻儿一定对他充满了怨恨。
而我又做了什么？
唯一的那一次会面，我甚至不愿意用正眼看看他。
此时，再回忆起唯一的那次会面，生父站在山坡对我的那些叮嘱：“六六，你一定不要把你的身世告诉任何人，尤其你的丈夫和婆婆。他们知道后会看不起你，你会因此而受很多委屈…”
我哭到直不起腰。
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冷血！
这段循环往复的回忆和讲述，实在催人泪下。也是全书为数不多的煽情片段。
临离家时，母亲塞给我五百元钱。她告诉我，那是在我十八岁之后，生父替我攒的嫁妆。
那些钱我留下了，但生父不会知道，此生我都不会再结婚了。
婚姻和孩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那段暗恋历史老师，并且在他死后独自去医院为他打胎的经历，让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对情爱都抱上了一种冷硬的态度。
我爱历史老师，其实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个父亲。父爱的长久缺失使我对同龄的男孩总是提不起兴趣。
我一生中有过三个父亲：可惜，他们一个养了我，却不知该如何爱我；一个很爱我却没有机会亲近我；一个我自以为他很爱我懂我，其实他不过把我当做临死前的一段艳遇。
此时此刻，以往文学作品中那些玛丽苏的爱恋，那些矫情的真善美，那些为了凸显正面形象而捏造出的假恶丑，都比不过虹影笔下的真实生活更震撼人心！
07
在虹影笔下，每个人都充满了鲜明的个性：柔媚而又倔强隐忍的母亲，善良沉默的继父，充满浪漫气质却被命运残酷打磨的养父，自私、随性而为、不管不顾的大姐，看似沉郁深刻实则脆弱敏感的历史老师……
他们身上没有作家为了完成故事而编造的典型事件，没有套路刻板的人物性格。
你可以完全相信，他们所代表的就是那个悲惨荒谬时代最真实的生活。
你也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在那个时代，一定还有无数个六六家这样的平凡家庭在历史的尘埃里无声埋葬了属于自己家族的各种或耻辱、或辛酸、或悲惨的秘密。
虹影的伟大之处在于：她原本只是想用一种不刻意的文笔记录下一个家族的故事和自己的身世之谜，以缓解多年来压抑折磨自己的心结，却无意间照出了一个时代的惨痛和荒谬。
这种漫不经心，反而显得特别真实，特别触目惊心。
虹影的这本小说，也让我明白了：最自然的写作状态，往往也是最动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