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学剑?”
“我就是剑。”
这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唯一一次见面的第一句对白。
剑既是剑客的形式,又是剑客的内容。剑是剑客的开始、终结和全部。剑就是剑客的生命本身。因为剑承载着剑道。真正的剑客,一生的追求就是证道。
燕十三就是这样一个剑客,他把全部生命奉献给剑,他用那些要用他的咽喉洗剑的人的喉咙,洗涤了自己的剑。然后,又在剑的驱使下来到神剑山庄,不为恩怨情仇,只因为那里挂着一块“天下第一剑”的牌匾。
得知谢晓峰“已死”,失落之极的燕十三慨然将剑沉入绿水湖中。子期既死,当世再无知音,伯牙乃破琴绝弦。虽然,燕谢二人素未谋面。
燕十三也曾化身医者段十三,但和谢晓峰不同,燕十三并非想成为另一个自己,那半是因为斯人已逝,谁与尽言而归隐,半是因为心怀有朝一日要将谢晓峰起死回生的隐约念头。因为燕十三始终渴望与谢晓峰决战,并且坚信:“天地间既然有我们这么样两个人,就迟早必有相见的一日。”
这是一颗证道的心。
古金的江湖,真正的剑客只有三个。
燕十三绝对是真正的剑客,西门吹雪绝对是真正的剑客。谢晓峰却不是,因为他心中有惑。
西门吹雪,永远背负一柄鞘身乌黑形式奇古的剑,永远都是挺身直立,白衣如雪。在对剑道的追求上他们情痴而志凝,剑道以外他们一无所求,甚至于绝弃情爱。
“剑道的精义,就在于‘诚心正意’,诚于剑,诚于人。”
西门吹雪做到了,所以在他最后的一次现身:
西门吹雪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里站着,又仿佛是刚刚从浓雾中凝结出来的。人比剑更锋锐,却又像雾一般空蒙虚幻缥缈。但他手里已经没有剑。”
——他的剑就在对手的手里。
剑道的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真正的剑士对剑道的追求甚至超越了生死。
月圆夜,紫禁巅,一剑破飞仙。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紫禁城一战,是剑道的终极之战。当西门吹雪的剑刺入叶孤城的胸膛那一刻,他们没有谈论生死成败,他们论道:西门吹雪牵于情,所以剑迟滞;叶孤城困于欲,心蒙垢,所以剑偏离。
证道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但这个过程能够更清澈地体会人生的真谛。沉浸在对道的探索和追求,本身就是巨大的愉悦和快乐。这种欢欣喜悦足以抵消娑婆世界的万千烦恼和痛苦,使人得到安慰和解脱。这个道理被古今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反复证明,比如书法之张旭、棋道之吴清源、歌剧界之帕瓦罗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东方不败在黑木崖上说的那段莫名其妙的话似乎就可以理解了。
燕十三之所以叫十三,并不是因为“有人叫燕五,又有人叫燕七”,而是因为他的夺命十三剑。凭着这夺命十三剑,燕十三已经可以横行江湖。但一个真正剑客的理想并不是横行江湖,江洋大盗才会想着横行江湖。真正剑客的理想是探寻剑道的终极真理。十三剑于燕十三而言始终剑意未尽,还应该有第十四种变化。
生命本身只是一片空白,需要内容去充实,需要去定义,需要借助某种事物去焕发光彩。阿城的《棋王》说的也是这种求道的精神。
故事的主角王一生是个知青,他酷爱象棋,别人叫他“棋呆子”。因为家贫买不起棋,王一生的母亲给他用废牙刷磨棋子,王一生一直带在身边,这副棋子比后来那副明代乌木棋要珍贵得多。农场里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一段吃蛇的描述,使我在窒息的生活中看到人生中不多的乐趣和幸福,在山边枯坐的一声叹息又令我怅然。最后一段是王一生挑战区象棋比赛的前三名加六个场外高手——下盲棋,没有棋子棋盘,九局棋同时下,棋招由人骑车口传。这是故事的最高潮,也是阅读的巅峰体验:其时九人中八人已陆续投子认负,只剩下区冠军,棋也已到残局决胜。这个时候,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椿,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这一段对求道者的精神刻划,在我目力所及无出其右。在一个艰苦无奈的时代,除了把有限的人的生命交付给无限的道的追求,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构成生活的理由。最后作者做了概括,那时候棋局结束,王一生已经疲惫不堪,在礼堂舞台上酣然入睡,“我在想: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其实,不单在物质匮乏的时代,即使在富足的时代,在所有时代,都同样面临精神的内容问题。
象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一样,燕十三和谢晓峰发生了宿命里的“学剑的人”之间的一战。如血的残阳如火的枫林,燕十三和谢晓峰终于相遇,象所有“学剑的人”一样,谢晓峰渴望能看到燕十三使出的夺命十三剑。
可是他也知道,真正最重要的一剑,是永远都看不到的。
最重要的一剑,必定就是决生死,分胜负的一剑,也就是致命的一剑。
如果夺命十三剑已经有了第十五种变化,第十五剑就是这致命的一剑。
他当然看不到。
因为这一剑使出时,他已经死了。
只要有这一剑,他就必死无疑。
所以他这一生中最希望能看到的一剑,竟是他这一生中永远看不到的。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
造物弄人,为什么总是如此无情?
燕十三同样知道这是毁灭的一剑,他同样渴望见到这一剑,作为真正的剑士,在剑道和生死之间不存在选择。燕十三悟出了第十四剑,谢晓峰同样悟出并破解了第十四剑,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燕十三使出了第十五剑。那是顿悟的一剑,也是无可挽回的一剑。真正的剑士在剑道和生死之间没有选择,但在生和死之间却可以选择,燕十三选择死。
道是值得用生命去换取的。
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理想,不能算错,有时还不易得。但是总有一些人,他们的人生理想不止于此。乔治·马洛里,七岁徒手爬上了家乡的教堂。二十世纪初,他的足迹就踏遍了世界名山之巅,成为人类登山探险活动的开创者。在完成地表十四座八千米级别的高山的征服后,他又把目光投向地球第三极的珠穆朗玛峰,并永远消失在那飞机都无法飞越的云层中。1924年,他受邀到哈佛大学演讲,《纽约时报》记者追问乔治·马洛里:“为什么你要攀登珠穆朗玛峰?”马洛里沉吟半响,他答道:“因为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