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

老子做了很长时间的周王朝档案馆的馆长,读了许多关于周与前朝的兴亡史料。

在竹简残留的清香里,独坐宫台,时而抬头仰望云缓月静,无数成败是一颗颗流星,转瞬即灭,但那些背后的恒常的道理,使他在长夜里漫漫守候,窥见启明星和分割明冥的线。那条线,足以分割世间杂乱的表象,贯穿后背的不同穴位。它是一条讲述喜悲的脊柱。

孔子三十出头,曾经向西而来,一是考察文化,二是拜访老子。

老子对这个年轻人并不看得太重。如果看得太重,也不是老子的眼光。他们坐在案几前,孔子内心鼓噪,而老子却风轻云淡,甚至冰冷。那一次,意气勃发的孔子吃了冷羹,老子把话说得很直,年轻人忌讳骄傲,失于狂妄,他想让孔子对比自己,这一点孔子即刻领悟。

他们的话不多,文化高手的对话,一两句就足够。老子的多面,孔子的中庸,他们都是文化早熟者,不可能产生激烈的论辩,老子却对孔子说出这么一番朴素为人的道理,孔子没说什么,起身施礼,关上了门。

孔子见到这么冷静的长者,实在平生首次。老子话语寥寥,但句句扎在那颗浮躁的心上,使使他很快泄了自豪之气,很快懂得了更多的君子层面。他的学生问老子是怎样的人,他只打了一个比方,这个智慧的长者,是一条穿梭白云的龙,无法见到全身熠熠的光泽。

老子,是孔子尊敬的师长。

老子的生平是一个谜。我们无法从史料中勾勒平生,他是云,是风,是看不穿的人间之眼。

后来,他连周朝的馆长也懒得做,于是西出函谷关。

不能不说,他感受到风雨前的平静,于是独善其身,不为天下先,骑上一头牛,在厌倦之后,在冷彻冰霜的眼光中,看见了将要颓败的关门。

牛慢慢地走,老子慢慢地听。山隘丛中,鸟啼与溪流更为健康。牛也腾挪不起尘埃,老子喜欢这种平静,冲刷了天下的浑噩与清醒。

浑噩未必,清醒未必,一切都在自然中变化。就像那鸟,清晨颉颃林间,觅食之余吐一声震慑山野的空洞,无人知道鸟的含义,鸟也不必理会人的侧耳。叫得动不动听,没有任何意指。后人至于从鸟叫中听到什么,也不关自己的事儿了。

他很狡黠,但让人叹为观止。我们只知道路面是灰的,袍子是白的,牛是黄的,山是绿的。其实也未必,无所谓黄,无所谓白,所有的色彩都会黯淡,随着变化不再是本色。

老子这样思考着,不一会儿来到函谷关前。

关前立着几个栅栏,上等坚硬的木材,也躲不过斧劈刀斫,像尸体一样横在那里。城墙是土石所铸,它不再是大地的生灵,变了相,挪了骨,死气沉沉。

关尹看到了他,下城迎接。

这个关尹很欢喜,故而史书名为关尹喜。他见到这位大人物,心情激动。老子没有车马,没有像样的衣服,孑然一身,须发在关前的风中抖擞,眼神苍茫,不见过去,不见将来。

大概老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关尹先来客气地问候。

像老子这般有想法的智者,应该在档案馆里用笔写下不少文论,不少动人的字迹。但是,他拒绝了所有荣辱,所有文化,所有能定义的东西,包括文字,也在其列。

关尹喜没有得到想要的宝藏。他忘了,眼前这个老者骑牛出关就是宝藏。他为什么出关,为什么不守着工资颐养天年,就是人间最庞大的财富。

老子听着风声,一眼看穿了这个年轻的武人,像当年看穿孔子一样。同样,他没有说道什么,一切都有不同的知见。

他看见关尹的手中携带兵器,也只抿了抿嘴唇,轻轻一笑。此时的关尹感受到一种善意,于是客气地让他勉强说一说自己对世道的看法。

老子无言,让关尹拿来竹简与笔。是不是笔也不重要,老子不看重这些。一阵风吹过,老子五千字写定。关尹拿过,顿时生出老子风范。二人皆在风中立定。

可道之道,可名之名,都没有生机,栅栏就是如此。老子在守藏室坐了这么久,得出的两条结论,一是变化无处不在,二是走向极端的反向指导。

我们能定义的东西,都在变化着,不变的就是“道”。但“道”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不可得而闻之。道效法自然,一年四季,你若说春就是季节,可谓疏而漏矣。于是,春夏秋冬才算季节所有。但这四季之名,都困在庸人之目,忽视了点滴的变化。圣人总在变化处观察总结,变化之言是圣人之言。自然的变化,无常无恒,故而旦夕祸福,也因缘随至。

老子看本质,辩证思维充斥在这五千字中。世上所有的变化与守恒,在老子的眼中都在可控内。大智若愚,大勇若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一切被肯定的,都有思维陷阱。他要冲破这种陷阱,打碎这云云之识。

关前有溪流,就以水喻之吧。上善若水,在天为汽,在冬为冰,在高向下,在下成广。水的形态无处不变,无变不通。我们的直觉需要重新塑造,我们的理智需要重新审视。一切成了动态的怀疑,于是无所不能,无所不至。

无为,可以自然而然。泻水置于平地,东西南北各自流,堵成患,疏成偏,总有一处被忽略,酿成惨痛的训教。无处不重,则处处失重,他的长髯飘飞出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不如高卧,自然是最好的收场。

关尹打开关门,等到这不辨黑白,不明是非,不通高下的老者再次骑上黄牛,慢吞吞出了城门,随即关上。

他脑袋快要蒙了,仍然念着那徒留下来荒唐的五千字,越看越糊涂,越看越混乱: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想起文王演周易,这长者也从《易》里探秘了规则。云生而雨作,阳光可以和雪花纷纷来下。没有规则,是成了规则的表象。无所探,无所知,方是大智。在人人叫嚷的岁月,他辟出相反的言论,天下皆冷。而他,又不屑于争,不屑于言,成其大,成其广,故而宇宙皆在心中,何必因人废义?

关尹登上关墙,往西俯瞰。

他看见山河之纵横,看见树丛中的啸猿,看见云接天色,隐隐看见这个长者逍遥地乘着牛,慢吞吞地走进云中。

是啊,他太像孔子说的龙了,他遨游过东海,飞翔在天穹,俯瞰着人间的你我。但现在,他愿意被这样小小的关尹俯瞰着,但我们知道,关尹的视野再大,也无法寻找到他在云的哪边。

他就这样玩了一把魔术,消失在万古云深处,失踪在历史地理中,连同关尹,也被吸进这幽深的黑洞,不知所踪。他只留下了言短藏深的五千字,让所有人惊讶,所有人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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